十年前,我就预见了周杰伦的平庸
周杰伦与方文山
文|李皖
王菲热闹的时候,我曾经说王菲是一个传媒制造物,是一个产品;王菲不是王菲自己,而是众多作曲人、编曲人、唱片公司、大众传媒合谋的产品。这个判断对周杰伦同样适用。虽然周杰伦在切入作品的深度上要比王菲深一些,他是所有周杰伦歌曲的曲作者,部分词作者、编曲者,几乎全部歌曲的制作人。
现代传媒制造物最吊诡的地方,就是传媒制造物成了一个人,产品成了一个人。大家都谈论某个人如何如何,而忘记了,我们谈论的全是产品的属性,全是传媒制造出来的东西,全是虚相。
对周杰伦风格,周杰伦有过部分贡献,但这个风格更重要的部分,是由洪敬尧、林麦可、钟兴民几个编曲人把控着,他们是台湾最优秀的编曲人,也是紧盯着新潮流、新技术发展,学习、吸收、转化、转向,属于华语音乐——用句时髦的大词儿说——最“与时俱进”的部分。
2002年出《八度空间》的时候,这个编曲团队突然发生了一次超新星爆炸般的突变。其新颖、辉煌、眩目、大气及中西交融的风度,突然变得鲜明醒目。周杰伦即是在此时进入华语音乐的聚光灯下。从第一张专辑《Jay》开始,这个团队的表现就一直像是跳跃,从《Jay》(2000)到《范特西》(2001)到《八度空间》(2002)到《叶惠美》(2003)是四个连跳,其配乐语言的新鲜与鲜明,其风格疾进的速度与跨度,其声效混音的亮丽与力度,不是在跑,而是在飞,每一张都比前一张突进一大步。
2002年《八度空间》
这个四连跳与全球R&B音乐的发展,刚好同步。2000年到2003年,也是美国黑人时尚音乐在Dr. Dre等基础上,由Jay-Z、50 Cent等引领飞速跨越的时期。如果对照同一时期美国黑人音乐同样堪称惊人的、仿似从粗糙手工到数控机械的制作演化,周杰伦编曲团队研制水平的疾进,便变得不是那么难于理解。
2000年代时尚音乐的进步,是一种近似于回收、再生的技术。录音设备和电脑软件的更新,使得音乐向着引用、切割、拼贴、汇集的方向发展。周杰伦是这一潮流的一个中国代表。前四张专辑的四连跳,集中地表现了这种“音效大杂烩艺术”的进步,它们越来越大方、越来越富于创造地,将中国元素、异国情调元素、西方古典元素、当代时尚元素巧妙地融为一炉。
这一个时期是周杰伦编曲团队的狂飙突进时期。周杰伦自己的进境却非常缓慢。但编曲制作的华丽外表,把这个问题多少掩盖了。大众想当然地把这一个时期唱片的进步,当作周杰伦的进步。其实周杰伦的进步相当低微。
《叶惠美》(2003)是一个顶,之后,技术突进的驱动力减弱下来,制作进入平缓的冲积河谷,《七里香》(2004)、《11月的萧邦》(2005)、《依然范特西》(2006)、《我很忙》(2007)是四个递减,强力的、耸动的、惊人的配器越来越看不到了,和缓、中庸甚至传统的曲风更多出现,与此同调,周杰伦的粉丝群开始向年龄更大的队伍延伸,讨厌周杰伦的人开始不那么讨厌。
2007年《我很忙》
编曲团队在尽享以往的成果,走向温和、内敛的这个阶段,却是周杰伦个人作用发挥最大的阶段。《七里香》是制作、创作双双逢低的底部,之后,周杰伦作为旋律制造者的才能,特属于R&B音乐的节奏韵味才能,变得深厚、笃定,变得一定程度上的雍容大度。这种平实的作曲功力反倒是歌曲创作者的基本能力,甚至,是唯一能力。这一阶段,周杰伦把他从第一张到第四张零星表现出的优美旋律才能集中放大,变得让越来越多的人信服。
周杰伦的大部分歌曲,如果不是对着歌单,听一百遍也不会记下歌词,这在歌曲史上十分罕见。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并不是媒体八卦所恶炒的,周杰伦吐词不清的问题,更大的原因跟方文山有关。
方文山的歌词,迎合了虚拟生活的时代风尚。它最大的创新、创造也是在这个方面。在《范特西》这张集中标志其作词风格的专辑里,方文山隔着时空虚拟了古巴比伦、日本忍者、40年代旧上海、欧洲古堡和中国武术,而它们的效果,就像网游和电脑游戏。
如果我们进行一下细分,方文山的歌词可以说有三类:虚拟世界的想象是第一类;2000年代青少年世界的描画是第二类;古典中国风是第三类。
方文山是个匠人,而且是个小匠人。他对歌词艺术的了解始终未得堂奥。第一类歌词中,他的手法是贴牌儿,即用一些独特的、带有标志性的特定词汇来提示特定时代、地理、场景或人物。至于深层的心理和历史体验、具有艺术超越性的想象力,都看不见。按说8年的时间给了方文山很多机会,但是他毫无进境,只是一再表面化地重复,不断地转换词汇、场景,在深度方面没有向深掘进哪怕一厘米。密集的、过量的词,少得可怜的一点点情意,方文山的歌词就像一件件很花的衣物,下面却没有人肉和人心。大多数时候,它们甚至是缺乏韵味和情感的。与之比起来,周杰伦手艺粗糙的个人自我流露,徐若瑄清浅如水的小情爱,反倒突出成一种温度,不失有韵味的流转。
用这种观察看他的第二类歌词,传达新一代的生活及其态度是值得肯定的部分,但在观察力和洞察力上则毫无作为;第三类歌词,生硬,堆砌,是第一类的变种,古典与中国只是一件空洞而俗气的仿古新衣裳。后期流传的方文山词《千里之外》,思维散乱、生硬堆砌、狗屁不通到了极点,离胡言乱语和痴人说梦只差一毫米。奇迹倒是:因其作曲方面向优美旋律和70年代校园歌风的回归,大众居然能够容忍它!
《关于方文山的素颜韵脚诗》
周杰伦是个匠人,比方文山大一点的匠人。同方文山类似的是,他对音乐艺术的理解也停留在肤浅的层面。稍稍高出的是,作为一个音乐家,他的歌曲的技艺比方文山作为词家所达到的技艺要高。论到中国R&B这种艺术,如果说它算得上是一个门类的话,那么周杰伦毫无疑问是第一人,即使用艺术的水平考量,结果也丝毫不会含糊。
但周杰伦没有胸怀,没有大境界,没有大关怀。虽有一点情怀,却也是非常浅薄。在对人性揭示的深度上,对时代现实、人生真相的洞察上,属于杰出艺术品超越庸众的真善美的强大感染力上,我们实难举出哪怕一件实例。相反的举证倒是非常容易,比如,2005年的时候,已经非常大牌的周杰伦写了致狗仔队的《四面楚歌》,呵呵,那真是只写出了骂街的水平。
于是当我想到周杰伦和方文山,脑中就现出鹫头鹫脑在大门外探望,却始终走不进殿堂的小字人物。
众声喧哗的时代场景,属于时尚的马屁却一声比一声更响亮。随着周杰伦老大地位的坐成,对他的肯定,包括艺术同行、流行音乐奖、电影导演等的肯定,越来越多。这有点像是权力的另一种变种,对老大的肯定,实际上是对选民的公开示好。争取最大的选民,不仅成为商业,也成为艺术家、批评家有意无意的媚俗。对周杰伦和方文山,不是不能肯定,但是太多了,太肤浅了,太媚俗了。在此我发现一个现象:当一件艺术成为时尚时,艺术批评即缺席,在时尚和潮流的周围,往往是一片艺术的真空。
写这篇文章时,接到朋友昌的短信。“盼皖兄在下本书里狠狠揭批周杰伦貌似原创的抄袭,貌似朴拙的取巧,貌似酷杀的畏琐,貌似健康的病态。我相信若没有公司的大肆烧钱炒作,他的作曲及演唱肯定迎合不了哪怕一万人。他大大降低了小孩子的音乐品位,他占据引领中国音乐潮流的霸主地位真是丢中国人的脸。”看看吧,这就是时尚媚俗压力下导致的对艺术的灭口,导致的艺术被灭口后从沉默的重压蹦向另一个极端的巨大反弹。
我不会像这件短信所说的这样干,虽然艺术批评缺席太久。比如,我必须提及周杰伦与方文山的成就。在对一件外来艺术(R&B)的引用上,在一批音乐人的帮助下,他们确有一种桀骜不驯的自由的中国青少年的风度,而幸免于成为:附属于美国黑人身上的时尚口水。
2008年7月17日星期四
(本文首发于 《南方人物周刊》)
内容编辑:牧谣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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