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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大汉耻:爱国者耿恭与叛国者李凌(上)

2017-04-09 青朴山 格隆



▌一、


我酷爱读史,尤其是那些离我们已经很久远的历史。原因很简单,离我们越近的历史,被涂抹、掩盖甚至刻意扭曲的可能性就越大,读之不如不读。但越久远的历史,被涂改的可能性就越小。

 

这其中,读之总能令我动容的,是那个留下“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强音的大汉朝。尽管时间已离我们有差不多两千年之久,但有汉一朝,苏武、卫青、霍去病、陈汤、李广、班超、傅介子……,群星闪耀,英杰辈出,那种心甘情愿为国驱遣,纵马驰骋,虽九死而未悔的豪气与身影,依然宛在眼前。

 

有汉一朝,但凡有记载的人物,文臣武将,凡夫俗子,千差万别,但有一个共同的特质:发自肺腑的爱国。

 

纵然马革裹尸,身首异处,也在所不惜。

 

我总在想,彼朝彼民,是如何做到的?

 

这些爱国身影中,最令我印象深刻,也最令我掩卷唏嘘的,是两个人:耿恭与李凌

 

▌二、


有汉一朝,几乎就是为战争而生的,宏大的战争场景,史诗般的远征,残酷的搏杀,坚忍的意志。这其中,立下卓绝战功的将星辈出,多数人会记得横扫匈奴的卫、霍,但极少有人知道弹尽粮绝,凭几百壮士死守西域孤城三百个日夜之久的耿恭。

 

但一千九百年前,围绕着他而发生那场令人热泪盈眶的西域孤城防守与救援战,却最深刻阐释了何谓爱国,以及因何爱国。

 

西汉覆亡后,远遁的匈奴重新挟持汉家战略要地西域。东汉建立后,国力尚弱,但已开始重新谋划经营被匈奴挟持的西域,双方再次开始较量,耿恭就生活在这个特殊时代。

 

耿恭,字伯宗,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东北)人,东汉开国名将耿弇弟弟耿广之子。耿氏家族在东汉初期可谓是群星闪耀,为东汉帝国的建立与崛起立下汗马功劳。耿恭的祖父耿况与其膝下六个儿子,全部成为东汉开国将领,其中耿弇更是成为东汉一代名将。耿恭的父亲耿广很早便已去世,耿恭年少时就成为了孤儿,但这并未妨碍他承继家族的强健体魄与军事天赋,以及坚守那种为国宁死不屈,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家族荣耀。

 

《后汉书》记载,“恭少孤,慷慨多大略,有将帅才。” 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耿恭担任司马,跟随骑都尉刘张、奉车都尉窦固、驸马都尉耿秉等远征西域,破降车师(当时车师以天山为分隔,分车师前国与车师后国,国王为父子关系,称为车师前王、车师后王),汉“始置西域都护,乃以恭为戊己校尉,屯后王部金蒲城(今新疆奇台西北,天山北侧)。关宠为戊己校尉,屯前王柳中城(今新疆艾丁湖东北,天山南侧),屯各置数百人。

 

这是一次虎头蛇尾的长途征伐。破车师后,窦固大军很快班师。

 

今天的我们也许永远无法明白,西域离汉本土几千里之遥,而匈奴庞大军力近在咫尺,仅“屯各置数百人”,到底是是出于一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象征性主权宣示,还是一种朝廷“何不食肉糜”官员高高在上的盲目自大。

 

从窦固大军班师开始,这两支人数少得可怜的汉家兵团,就被置入了万劫不复,羊入虎口的悲壮险境,一场艰苦卓绝的孤城坚守战就此拉开帷幕

 

▌三、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二月,窦固大军班师,三月匈奴铁骑就兵临城下。北匈奴单于遣左鹿蠡王率二万骑击车师,车师后王安得以弱抵强,亲率大军迎战匈奴骑兵,同时紧急向耿恭屯垦兵团发出求救信。耿恭兵团总共只有数百人,与匈奴的二万铁骑相比,实在少得可怜,但耿恭还是派出三百人驰援:“恭遣司马将兵三百人救之”。

 

三百勇士出发了,但并没有到达前线。在半途中,遇到了大批匈奴骑兵包围,三百人全部战死。“匈奴遂破杀后王安得”,并将耿恭驻守的金蒲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耿恭原本就只有“屯各置数百人”,三百前哨已全军覆没,剩余人面对匈奴两万骑兵,摆在耿恭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降,要么有死无生,来捍卫家族的荣誉与大汉帝国的声威!

 

耿恭选择了后者。

 

面对潮水般的匈奴骑兵,耿恭临危不惧,站在城头对匈奴军高喊:“汉家箭神,其中疮者必有异”。这是一种心理战,告诉对方,咱大汉的箭可不一般,射中你了,让你生不如死。匈奴人悍勇,哪听这一套,加紧攻城,到了射程内,城墙上黑压压一片箭射下来,匈奴人果然鬼哭狼嚎——耿恭让部下在箭头上涂了毒药(恭以毒药傅矢),一被射中,剧痛无比,继而伤口溃烂,“虏中矢者,视创皆沸,遂大惊”,那伤口血流不止,到了夜晚,愈发疼痛,整个军营一片哀嚎。

 

尤其令匈奴人郁闷的是:数百人的大汉守军,居然胆敢趁着当晚暴风雨劫营!毫无防备之下,被耿恭组织的敢死队一个冲锋,砍瓜切菜般蹂躏了一番,“杀伤甚众”。匈奴人撑不住了,“震怖”,哀叹说“汉兵神,真可畏也!”溃败而去。

 

但耿恭知道,匈奴人迟早要回来,金蒲城无法固守。他当机立断,把部队带到了疏勒城(今新疆奇台县)——“恭以疏勒城傍有涧水可固,五月,乃引兵据之”。该城依山而筑,地势险要,宜于久守——最关键,疏勒城下有一条溪流经过,是天然的护城河,足以缓解北匈奴骑兵的攻势。而且,有这样一条溪流,士兵的用水问题就能解决,再无用水的后顾之忧。耿恭的想法很好。可是他忽略了一点,这一点,恰恰是致命的,那就是如果北匈奴人控制了这条水源,城里的士兵可能就万劫不复。


(在岁月中静静风化的疏勒城)

 

匈奴一直都是一个骄傲的民族,数万人灭不了几百人,匈奴人无法咽下这口气。七月,左鹿蠡王的北匈奴军队再次兵临疏勒城下,残酷的攻城战再次开始,匈奴人数占据绝对优势,但死伤无数,就是攻不下来。

 

失利的北匈奴人这次并不急着退去,因为他们发现了耿恭的那个致命的疏忽。于是,他们在疏勒城溪流的上游扎下营来,堵断了河流。“匈奴遂于城下拥绝涧水”。接下来,是安静的等待。他们有理由相信,断绝了水源的疏勒城将会在一个不太长久的时间里出现崩溃。

 

时间,七月;地点,西域。七月流火,西域少雨。正如他们所料,疏勒城因为缺水,出现了恐慌。

 

这一招很毒辣,也非常有效,城内严重缺水。“吏士渴乏,笮马粪汁而饮之”,战斗力急剧下降。没有水,即使城不破,将士也唯有死路一条。匈奴人也停止攻城,洋洋得意,静待城破。迫不得已,耿恭下令城内掘井,而这在西域戈壁之城,基本就是徒劳,“恭于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耿恭仰天长叹:“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剌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乃整衣服向井再拜,为吏士祷。

 

也许是天不绝英雄路,“有顷,水泉奔出”。

 

此时耿恭的雄才大略再次显露无遗:他禁止干渴至极的将士喝水,而是令将士将水直接从城头泼向匈奴人,“乃令吏士扬水以示虏”:来吧,老子有的是水!

 

匈奴人彻底傻眼了,“虏出不意,以为神明”。

 

但匈奴人这次没有撤走的打算:虽然耿恭坚守住了疏勒城,但在匈奴人的威逼利诱下,焉耆国与龟兹国倒向匈奴,共同出兵进攻车师前国。设在车师前国的西域都护陈睦手头上并没有多少军队,很快在焉耆与龟兹军队的联合打击之下,全军覆没。北匈奴趁机大举南下,侵入车师前国,彻底包围了柳中城里汉军另一“数百人”的关宠军团。而八月,汉明帝去世,朝廷正是大丧之机,无暇他顾,更不会在意这孤悬海外数千里的几百名音讯全无,不知生死的士兵。

 

换句话说,耿恭军团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绝望和死亡是可以看到的唯一结果。

 

但好在没有一个人投降:“恭与士卒推诚同死生,故皆无二心”。

 

漫长的围城仍在继续。此时这批汉军困守孤城已7个月之久,城中“食尽穷困,乃煮铠弩,食其筋革”,把弓弩上用动物筋腱做的弦和盔甲上的皮革等都统统煮了吃了,将士们一个个死去,但疏勒城仍然没有陷落,幸存者宁死不降,汉军大旗高高飘扬。匈奴人也精疲力竭,使出招降一招,“单于知恭已困,欲必降之,遣使招恭曰:'若降者,当封为白屋王。妻以女子。'”

 

《资治通鉴·卷四十五》是如此记载这件事的:“恭诱其使上城,手击杀之,炙诸城上。”

 

白话文翻译,耿恭诱匈奴使者入城,抓到城头,一刀斩之,然后用火烧烤——匈奴使者成了汉军团的粮食。匈奴人见了,跪倒在地,一片哭声。千年之后,岳飞写下慷慨激昂的《满江红》:“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大抵典出于此。

 

耿恭此举,断掉了匈奴人最后一个幻想,“单于大怒,更益兵围恭”,疯狂攻城,想杀光这些汉人。城里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但他们仍在坚持,射杀每一个靠近的敌人。

 

如果没有救援,这支已寥寥无几、形容枯槁的汉军团,最多只是在死亡的道路上多走几天而已。

 

▌四、


此时,经过漫长的信使曲折,关宠军团写给朝廷的求救信终于抵达长安,“时肃宗新即位,乃诏公卿会议”,一场救与不救的争论在朝堂展开。

 

司空第五伦以为不宜救:信是8个月前写的,几万人围困几百人,估计早已城破。况且现在已是冬天,大军行动也不便,为几百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将士,兴师动众,数千里劳师袭远,代价巨大,实在不值。

 

理由非常充分。

 

但司徒鲍昱给出了更铿锵的理由:“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诚令权时后无边事可也,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

 

危难时驱使将士,紧急时弃之不顾,对外是纵容了蛮夷,对内则伤了忠臣良将之心。战事再起,谁还会为国效命?

 

国不爱民,民因何爱国?国家不尽自己的本分,民凭何爱国?!

 

《后汉书》用三个字记载了朝廷的态度:帝然之。汉帝国从来不冷却英雄的热血,即使这次救援注定失败,也要向世人宣告汉帝国从来不会放弃为他战斗的勇士!

 

之后救援行动迅速展开。汉军在风雪中西出玉门关,去找寻那已不足百分之一的希望!秦彭与谒者王蒙、皇甫援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合七千余人,经过昼夜兼程的赶路,于建初元年(公元76年)正月抵达天山南边的柳中城。

 

令大军惊异的是:柳中城并未失陷,一直在关宠军团的坚守中。

 

汉军遂“击车师,攻交河,斩首三千八百级,北虏惊走,车师复降”。

 

但这支汉军的军团长、戊己校尉关宠,经过数月艰苦卓绝的守城战,已经心力交瘁,当看到援军终于来到时,几个月来支撑着他的坚强意志,终于不抵身体在饥饿与寒冷中的摧残,一病不起,很快死于军中。

 

关宠守卫柳中城的经过,任何史书上都没有详细的记载,他坚守了柳中孤城近300个日夜,可以想象,这是一场不亚于天山北边耿恭的艰巨战事!但关宠如流星一样,历史几乎没有留下他的痕迹。

 

但天山北边的耿恭,是否还活着?救,还是不救?

 

《资治通鉴》这样记载的:会关宠已殁,王蒙等欲引兵还;耿恭军吏范羌,时在军中,固请迎恭

 

范羌是耿恭近乎绝望时派去敦煌求救兵的部下,他用行动证明了一个军人的气节与忠诚:战友不知死活,何敢独生!

 

“诸将不敢前,乃分兵二千人与羌,从山北迎恭,遇大雪丈馀,军仅能至。城中(疏勒城)夜闻兵马声,以为虏来,大惊。”

 

耿恭的数百守军,在经过缺水、缺粮、缺衣以及夜以继日的战斗后,有的死于饥饿与寒冷,有的死于战场,到现在,一座城池,只剩下最后的二十六人

 

城墙上观察哨发现的新“敌情”丝毫没有令守城队伍害怕,他们早习惯了。近三百个日夜的苦战,他们坚守着这弹丸之地,以区区数百人,顽强地顶住匈奴数万大军一波接一波的进攻,疏勒城在战火的洗礼中已经千疮百孔,但仍然坚强地屹立着。

 

对于耿恭来说,这也许是最后一战了。死不足惜,无缘再报国罢了。他发出了准备战斗的号令,二十六个人的队伍集结完毕,个个衣裳褴褛,但英气逼人。战士们引矢上弩,严阵以待,只等指挥官下达开火的命令。

 

但城下传来的是熟悉的旧部的声音。羌遥呼曰:“我范羌也,汉遣军迎校尉耳。”

 

汉遣军迎校尉耳——七个字,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不抛弃,不放弃,一个国家的待民之道,一个国家骨髓里的价值观

 

《后汉书》如此描述之后的场景:开门,共相持涕泣

 

▌五、


三月初,这支疲敝却英勇的队伍终于抵达汉帝国的边关:玉门关。守卫疏勒城的二十六名勇士,生还玉门关的,只有十三人,“衣屦穿决,形容枯槁”。其余十三人,或死于阻击匈奴追击的战斗,或是由于体力不支,死于撤退的途中。

 


(油画:十三将士归玉门)

 

中郎将郑众亲自在玉门关迎接英雄的归来,为耿恭接风洗尘,并慨然上书皇帝,极力褒赞耿恭的功勋:“恭以单兵守孤城,当匈奴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百千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厉将帅。”

 

“及恭至洛阳,鲍昱奏恭节过苏武,宜蒙爵赏。于是拜为骑都尉,以恭司马石修为洛阳市丞,张封为雍营司马,军吏范羌为共丞,余九人皆补羽林。”

 

《后汉书》的作者范晔,给耿恭守疏勒城给予极高的评价,义薄云天,与前汉的苏武相交辉映,范晔评道:“余初读苏武传,感其茹毛穷海,不为大汉羞。后览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觉涕之无从。嗟哉,义重于生,以至是乎!”

 

不为大汉耻——这可能是对一个爱国者最高的褒奖

 

耿恭军团用他们的坚韧忠贞,汉帝国用它的不离不弃,共同阐释了:

到底何谓爱国?!

因何而爱国?!

 

令人唏嘘的是,耿恭后因上书奏事冒犯皇亲国戚马防(伏波将军马援次子,皇太后兄弟,授车骑将军),遭弹劾而被入狱免官,并遣送原籍,最终老死家中


(青朴山   写于2016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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