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如何在这个骗子横行的盛世存活下去？

题记：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事，也没有比活着更艰难的事。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余华《活着》

▌一、

中国当代小说里，最打动格隆的小说有两部，一部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一部是余华的《活着》。

打动格隆的，是同一样东西：普通生命的不屈、韧性与顽强。

《活着》讲述在内战、三反五反、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社会变革大时代背景下，一个叫福贵的老人历尽世间沧桑的苦难一生：地主少爷福贵嗜赌成性，终于赌光了家业一贫如洗，穷困之中福贵因母亲生病前去求医，没想到半路上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后被解放军所俘虏，回到家乡他才知道母亲已经过世，妻子家珍含辛茹苦带大了一双儿女，但女儿不幸变成了哑巴。

但真正的磨难从此时才算开始渐次上演。家珍因患有软骨病而干不了重活；儿子有庆因与县长夫人血型相同，为救县长夫人被抽血过多而亡；女儿凤霞与队长介绍的城里的偏头二喜结婚，产下一男婴后，因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而凤霞死后三个月家珍也撒手人寰；二喜是搬运工，因吊车出了差错，被两排水泥板夹死；外孙苦根只能随福贵回到乡下，彼时生活是如此艰难，就连豆子都很难吃上，福贵心疼便给苦根煮豆吃，不料苦根却因吃豆子撑死……

中国过去六十年所发生的一切灾难，都一一发生在福贵和他的家庭身上，生命里难得的温情被一次次死亡撕扯得粉碎，到了最后所有亲人都先后离他而去，仅剩下年老的福贵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在阳光下回忆。

但无论岁月的车轮如何坚硬、冰冷、粗糙，福贵却依然坚忍、顽强活着。

活着，是他对命运抗争取得胜利的最好证明。

就如同余华本人所说：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二、

之所以重提这部小说，是因为一个沪上的高校朋友被50%的年化收益率诱惑，在不幸中招中晋骗局后，给我发来这么一段话：格隆，我一度追求淡静如水，不求繁华和张扬，只想平淡和家人一起活下去：天色将晚，抱妻上床。世间破事，去他个娘。但无数人告诉我，这是个盛世，要有梦。于是我就去做梦，于是就中招了。

末了，他追问了一句：我们这个社会，到底是在进步，还是在轮回？怎么感觉这块土地，存活越来越不易？

我想，这个朋友的感慨，应该来自近期曝光频率越来越高的各种坑蒙拐骗：

泛亚，屡创资本运作造富神话、大宗商品交易平台神话、号称全球最大的稀有金属交易所，将22万投资者400多亿元的血汗钱席卷一空；

E租宝，非法吸收500亿，涉案90万人，遍布31省份；

融资城，一年内投融资高达300亿，国内设立最早的一批P2P网贷平台，核心层25人于今年2月被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正式批捕；

鑫琦资产，资金链断裂，陷19亿兑付危机；

中晋资产，融资总额突破340亿，涉及人数13万，60岁以上投资人超过2万；

……

当然，还包括其他领域的一些破事，比如帝都如家酒店一美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陌生人殴打、拖曳，比如让很多人寒毛直竖的假疫苗（BBC对此的经典评述是：Isn’t this genocide？）。

就像一句经典的网络用语：在这百花争艳的盛世，总有一款骗局适合你。

所以，沪上那朋友说的是实话，活着，从来就不易，尤其在现在赚快钱成为时尚，客官请自重，小女子只卖身，不卖艺的时代，不择手段，挖坑设套的，何止是那个“只卖身，不卖艺”的小女子——要知道，上面那些打着拙劣的“高收益率”骗术的金融骗子，背后几乎都有所谓的名流、媒体，乃至政府的站台与背书。

有“自以为聪明”的朋友，批评说是因为“傻子太多，骗子不够用”，所以，才导致“天下骗子揭竿而起，群雄逐鹿”，这无疑是因果倒置了：中晋的那13万投资者，其中固然有贪图便宜的“傻子”成分，但试问谁又架得住这无处不在，自下而上，拉帮结派的结群“骗子”？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如果一个社会纵容甚至鼓励做贼，你家安再多的铁丝网，又能如何？

繁华盛世，夜不闭户，不是因为大家都有多么聪明，而是因为，天下无贼。

除了少数衔玉而生者，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如《活着》中的福贵一样，是最普通的布衣，其命运大多数时候，会身不由己，被时代所裹挟。时代进步腾出的空间，就是多数个体生命生长所能抵达的上限，而整个时代、社会所坚守的底线，也就是大多数个体能保护自身财富、梦想，乃至生命的底线。

而在某些特殊时期，社会可能会暂时没有，或者模糊，甚至突破底线，比如文革。这种时候，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自己的底线，苟活于乱世，“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

就如同《活着》小说的结尾：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日月轮转，明天一定是全新的一天！

▌三、

某种程度上，我确实认可，我们不是在进步，而是在轮回。

就如同网上的一句笑话：现在一个很大的误区是，办公室的白领们自以为自己的表现优于自己的父母。其实，这不过是因为经济结构转型造成的误会而已。现在在公司格子间里哼哧哼哧做PPT的那些人，和当年踩着缝纫机的女工们，其实没有本质区别。现在每天刷微博刷朋友圈的人，跟当年蹲墙根晒太阳嗑瓜子的也没什么区别。

之所以如此感受，是因为格隆认可的，那些本应深深扎根每个个体内心，弥足珍贵，并用以维系和捆绑个体、族群、乃至国家齐心往前走的底线价值观，在消逝，变异，甚至被刻意混沌、混淆。

格隆生长于江汉平原，那块土地是楚国的核心地带，虽贫瘠，但有骨头，自古就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雄心与自刎乌江的决绝，从来都鼓励子弟上进闯荡，光宗耀祖，所以从那里走出去的人，都无一不有着强烈的故乡情节、家族情节。

梨花落后清明。我不知道清明于他人而言意味着什么，而于我，则更多是一种乡愁，以及我那辛苦了一辈子，如今埋在故乡贫瘠黄土地下的母亲。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从小出生贫寒的我，自认有相当的扛压能力与百折不挠的韧性，大学毕业时也是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的豪情一路不回头地走出去的。

但就算我走遍万水千山，只要偶尔回头，就能分明看见故乡的袅袅炊烟和母亲的身影，泪水也总会潸然而下。

如果没有文革那段对中国传统价值观的肆意践踏与羞辱，这其实应该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共同情怀？就如同大师季羡林在怀念母亲时所写：当我从北平赶回济南，又从济南赶回清平奔丧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棺材，看到那简陋的屋子，我真想一头撞死在棺材上，随母亲于地下。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呆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

所以，你告诉我说，这世上还有比爹娘还亲的，我不信。

今年清明节，在我的动议下，我们兄弟姊妹一起，把位于武汉城区的母亲灵柩迁回了江汉平原老家的祖坟。我知道，那里才是母亲的根，家族的根，也是我的根：我之所以有生命，是因为母亲和这个家族，而我的所有奋斗与努力，他们也必能看到！

清明拜祭结束返港之前，我特意问了老家家族里当家的三伯：我们祖坟这块地，会不会被政府征收掉？

88岁的三伯跺了跺自己的拐杖：我们自己家族自己的地，我们的根，他们要收，我这把老骨头和他们拼了。

▌四、

《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人或说项王曰：“关中险阻，山河四塞，地肥饶，可都以霸。”可因为思念家乡，项羽急于东归，曰：“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谁知之者！”说者曰：“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项王闻之，烹说者。

生活在西汉时期，刘家天下的司马迁的笔下，一个沽名钓誉，残忍野蛮，贪婪，目光短浅的楚霸王形象跃然纸上，所以项羽败是必然的，刘邦完胜也是必须的。

但，霸王心中维系的，只是家乡吧，也许未免有些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谁又规定了成就霸业就必须狠辣无比，心怀天下？一个心中有家乡有故土的人，是否更有底线，更真实，更有血有肉，更值得托付，更有人格魅力和力量？

司马迁记载了项羽乌江自刎的最后情节：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言毕，自刎而死。

这是一个心中有家乡父老的英雄的底线与做派。

至于刘邦，则无疑非常符合当下的一些人的价值观：为了君临天下，无不可牺牲之人，无不可破之底线。幸运的是，司马迁对此也做了真实记载：项王已定东海，与汉俱临广武而军，相守数月。当此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注：刘邦父亲）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则幸分我一杯羹。”

项伯对此的评价无疑是客观的。伯曰：「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项王从之 。

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先有国，后有家，此谓爱国。

但心中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家无乡，说他心里有国，说他爱国，打死我也不信。

投机而已。

人各有志。这种人，现实中遇到，我不会冷嘲热讽，但注定是不会和他做朋友的，因为从骨子里看不起。

我们再来重温一下项伯的话：为天下者不顾家，虽杀之无益！

▌五、

又到了藏区桃花满山遍野怒放的季节，好友卓嘎央宗从左贡发来照片

照片下附带一条信息：桃花今又红，格隆归不归？

认识央宗是在北京，彼时她还在就读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后她又到印度留学四年，之后决然回到了藏东横断山脉故乡左贡的一所中学教书。

左贡在藏区海拔不算高，只有3760，但环境和生活条件仍属恶劣，生病了，找个稍微像点样的诊所都困难。限于地方教育经费的制约和一贯可有可无的教育观，央宗回到左贡后，其实也并未受到多大的重用，我经常为她抱不平和惋惜，但每次面对我的询问，她都是笑容满面：我上午给孩子们上课，下午去寺里转经，真的挺好的。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我能让我的学生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一些他们可能永远看不到的，家乡外面的世界，真的挺好的。

想起央宗有一年从印度达兰萨拉给我发回的一句偈语：活着的三大意义：有事做，有人爱，有苦受。

信然！

（格隆  写于2016年04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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