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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杨绛致年轻人

2017-11-19 杨绛 西安读书会


故人笑比中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杨绛 《将饮茶》




《走到人生边上》节选——杨绛 

1《人生实苦》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的。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你大度退让,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


你要保护自己,就不得不时刻防御。你要不与人争,就得与世无求,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你要和别人和平共处,就先得和他们周旋,还得准备随时吃亏。你总有知心的人、友好的人。


一旦看到他们受欺侮、吃亏受气,你能不同情气愤,而要尽力相帮相助吗?如果看到善良的人受苦受害,能无动于衷吗?如果看到公家受到损害,奸人在私肥,能视而不见吗? 


正在写书法的杨绛


当今之世,人性中的灵性良心,迷蒙在烟雨云雾间。头脑的智力愈强,愈会自欺欺人。信仰和迷信划上了等号。聪明年轻的一代,只图消费享受,而曾为灵性奋斗的人,看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灰心绝望,觉得人生只是一场无可奈何的空虚。


上帝已不在其位,财神爷当道了。人世间只是争权夺利、争名夺位的“名利场”,或者干脆就称为“战场”吧。争得了名利,还得抱住紧紧不放,不妨豚皮老脸,不知羞耻!享受吧,花了钱寻欢作乐,不又都是“将钱买憔悴”?天灾人祸都是防不胜防的。


人与人、党派与党派、国与国之间为了争夺而产生的仇恨狠毒,再加上人世间种种误解、猜忌、不能预测的烦扰、不能防备的冤屈,只能叹息一声:“人生实苦!”多少人只是又操心、又苦恼的度过了一生。


贫贱的人,为了衣食住行,成家立业,生育儿女,得操心。富贵的,要运用他们的财富权势,更得操心。哪个看似享福的人真的享了福了呢?为什么总说“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旁人看来在享福,他本人只在烦恼啊!


为什么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呢?因为逼近了看,人生处处都是苦恼啊!为什么总说“需知世上苦人多啊”?最阘茸无能之辈,也得为生活操心;最当权得势的人,当然更得操心。上天神明,创造了有头有脑、有灵性良心的人,专叫他们来吃苦的吗? 


命与天命 

(一)人生有命 

神明的大自然,对每个人都平等。不论贫富尊卑、上智下愚,都有灵魂,都有个性,都有人性。但是每个人的出身和遭遇、天赋的资质才能,却远不平等。有富贵的,有贫贱的,有天才,有低能,有美人,有丑八怪。凭什么呢? 人各有"命"。


"命"是全不讲理的。孔子曾慨叹:”命矣夫!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第六》)是命,就犟不过。所以只好认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尧曰二十》)曾国藩顶讲实际,据说他不信天,信命。许多人辛勤一世,总是不得意,老来叹口气说:“服服命吧。” 

我爸爸不信命,我家从不算命。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暑假,特地到上海报考转学清华,准考证已领到,正准备转学考试。不料我大弟由肺结核忽转为急性脑膜炎,高烧七、八天后,半夜去世了。


杨绛与钱钟书


全家都起来了没再睡。正逢酷暑,天亮就入殓。我那天够紧张的。我妈妈因我大姐姐是教徒,入殓奉行的一套迷信规矩,都托付了我。有部分在大弟病中就办了。 我负责一一照办,直到盖上棺材。丧事自有家人管,不到一天全办完了。 

下午,我浴后到后园乘凉,后园只有二姑妈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爸爸妈妈都在屋里没出来)忽听得墙外有个弹弦子的走过,这是苏州有名的算命瞎子"梆冈冈"。因为他弹的弦子是这个声调,"梆冈冈"就成了他的名字。


不记得是弟弟还是七妹妹建议叫瞎子进来算个命,想借此安慰妈妈。二姑妈懂得怎样算命,她常住我们家,知道每个人的"八字"。她也同意了。 我们就叫女佣开了后门把瞎子引进园来。 

瞎子一手抱着弦子,由女佣拉着他的手杖引进园来,他坐定后,问我们算啥。我们说"问病"。二姑妈报了大弟的"八字"。瞎子抬指一算,摇头说:"好不了,天克地冲。"我们怀疑瞎子知道我家有丧事,因为那天大门口搭着丧棚呢。


其实,我家的前门、后门之间,有五亩地的距离,瞎子无从知道。可是我们肯定瞎子是知道的,所以一说就对。我们要考考他。我们的三姐两年前生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不到百日就夭折了。 


他的"八字"二姑妈也知道。我们就请瞎子算这死孩子的命。瞎子掐指一算,勃然大怒,发作道:"你们家怎么回事,拿人家'寻开心'(苏州话,指开玩笑)的吗!这个孩子有命无数,早死了!"瞎子气得脸都青了。 我和弟弟妹妹很抱歉,又请他算了爸爸、妈妈、弟弟和三姊姊的命一一其他姐妹都是未出阁的小姐,不兴得算命。


瞎子虽然只略说几句,都很准。他赚了好多钱,满意而去。我第一次见识了算命。我们把算命瞎子的话报了妈妈,妈妈听了也得到些安慰。那天正是清华转学考试的第一天,我恰恰错过。我一心要做清华本科生,末一个机会又错过了,也算是命吧?不过我只信"梆冈冈"会算,并不是对每个算命的都信。而且既是命中注定,算不算都一样,很不必事先去算。 

我和钱锺书结婚前,钱家要我的"八字"。爸爸说: "从前男女不相识,用双方八字合婚。现在已经订婚, 还问什么'八字'? 如果‘八字’不合,怎办?"所以钱家不知道我的"八字"。我公公《年谱》上,有我的"八字",他自已也知道不准确。我们结婚后离家出国之前,我公公交给我一份钱锤书的命书。


写作中的杨绛


我记得开头说:"父猪母鼠,妻小一岁,命中注定。"算命照例先要问几句早年的大事。料想我公公老实,一定给套出了实活,所以我对那份命书全都不信了。 那份命书是终身的命,批得很详细,每步运都有批语。可是短期内无由断定准不准。末一句我还记得:"六旬又八载,一去料不返。"批语是:"夕阳西下数已终。" 

我后来才知道那份命书称"铁板算命"。一个时辰有一百二十分钟,"铁板算命"把一个时辰分作几段算,所以特准。锺书沦陷在上海的时候,有个拜门弟子最迷信算命,特地用十石好米拜名师学算命。


"铁板算命"就是他给我讲的。他也曾把钱先生的命给他师父算,算出来的结果和"铁板算命"的都相仿,只是命更短。我们由干校回北京后,"流亡"北师大那年,锺书大病送医院抢救,据那位算命专家说,那年就可能丧命。


据那位拜门学生说,一般算命的,只说过了哪一年的关,多少年后又有一关,总把寿命尽量拉长,决不说"一去料不返"或"数已终"这等斩绝的话。但锺书享年八十八岁,足足多了二十年,而且在他坎坷一生中,运道最好,除了末后大病的几年。不知那位"铁板算命"的又怎么解释。 

不久后,他的妈妈被捕了。这位拜门弟子曾告诉我:他妈妈不藏黄金,嫌笨重;她收藏最珍贵的宝石和钻石,比黄金值钱得多。解放后她交出了她的厂和她的店,珍宝藏在小型保险柜里,保险柜砌在家中墙内,她以为千稳万妥了。 


一次她带了少许珍宝到香港去变卖,未出境就被捕,关押了一年。家中全部珍宝都由国家作价收购。重很多克拉、熠熠闪蓝光的钻石,只作价一千人民币。命中注定要荡尽的家产,就这么荡尽了。 

我妹妹杨必有个极聪明的中学同学,英文成绩特好。解放后,她听信星命家的话,想到香港求好运,未出境就半途被捕,投入劳改营。她因为要逃避某一劳役,疏通了医生,为她伪造了患严重肝炎的证明。



劳改期满,由人推荐,北京外文出版社要她任职,但得知她有严重肝炎,就不敢要她了。她出不了劳改营,只好和一个劳改人员结了婚,一辈子就在劳改营工作。好好一个人才,可惜了。这也只好说是命中注定了。 


上海有个极有名的星命家,我忘了他的姓名,但想必有人记得,因为他很有名。抗日胜利前夕,盛传上海要遭美军地毯式轰炸。避难上海的又纷纷逃出。这位专家算定自己这年横死。算命的都妄想趋吉避凶,他就逃到香港去,以为横死的灾厄已经躲过。有一天在友家吃晚饭,饭后回寓,适逢戒严,他中弹身亡 。 

"生死有命"是老话。人生的穷通寿夭确是有命,用一定的方式算命,也是实际生活中大家知道的事。西方人有句老话:“命中该受绞刑的人,决不会淹死。”我国的人不但算命,还信相面,例如《麻衣相法》就是讲相面的法则。


相信相面的,认为面相更能表达性格。吉普赛人看手纹,预言一生命运。我翻译过西班牙的书,主人公也信算命,大概是受摩尔人的影响。西方人只说"性格即命运"或"性格决定命运"。反正一般人都知道人生有命,命运是不容否定的。 



人能做主吗? 

    既然人生有命,为人一世,都不由自主了。那么,“我”还有什么责任呢?随遇而安,得过且过就行了。 

  人不能自己做主,可以从自己的经验来说。回顾自己一生,许多事情是不由自主的,但有些事是否由命定,或由性格决定,或由自由意志,值得追究。 

  抗日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某高官曾许钱锺书一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职位。锺书一口拒绝不要。我认为在联合国任职很理想,为什么一口拒绝呢?锺书对我解释:“那是胡萝卜。”他不受“胡萝卜”的引诱,也不受“大棒”的驱使。我认为他受到某高官的赏识是命。但他“不吃胡萝卜”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自由意志。因为在那个时期,这个职位是非常吃香的。要有他的聪明,有他的个性,才不加思考一口拒绝。 

  抗日胜利不久,解放战争又起。许多人惶惶然只想往国外逃跑。我们的思想并不进步。我们读过许多反动的小说,都是形容苏联“铁幕”后的生活情况,尤其是知识分子的处境,所以我们对共产党不免害怕。劝我们离开祖国的,提供种种方便,并为我们两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工作。


杨绛的书《我们仨》记录与丈夫钱钟书和女儿圆圆的生活点滴


出国也不止一条路。劝我们留待解放的,有郑振铎先生、吴晗、袁震夫妇等。他们说共产党重视知识分子。这话我们相信。但我们自知不是有用的知识分子。我们不是科学家,也不是能以马列主义为准则的文人。我们这种自由思想的文人是没用的。


我们考虑再三,还是舍不得离开父母之邦,料想安安分分,坐坐冷板凳,粗茶淡饭过日子,做驯顺的良民,终归是可以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不得已。 

又如我二十八岁做中学校长,可说是命。我自知不是校长的料,我只答应母校校长王季玉先生帮她把上海分校办成。当初说定半年,后来延长至一年。季玉先生硬是不让我辞。这是我和季玉先生斗志了。做下去是千顺百顺,辞职是逆水行舟,还兼逆风,步步艰难。但是我硬是辞了。


当时我需要工作,需要工资,好好的中学校长不做,做了个代课的小学教员。这不是不得已,是我的选择。因为我认为我如听从季玉先生的要求,就是顺从她的期望,一辈子承继她的职务了。我是想从事创作。这话我不敢说也不敢想,只知我绝不愿做校长。我坚决辞职是我的选择,是我坚持自己的意志。绝不是命。


但我业余创作的剧本立即上演,而且上演成功,该说是命。我虽然辞去校长,名义上我仍是校长,因为接任的校长只是“代理”,学生文凭上,校长仍是我的名字,我的印章。随后珍珠港事变,“孤岛”沉没,分校解散,我要做校长也没有机缘了。但我的辞职,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命,是我的选择。也许可说,我命中有两年校长的运吧。 

  我们如果反思一生的经历,都是当时处境使然,不由自主。但是关键时刻,做主的还是自己。算命的把“命造”比作船,把“运途”比作河,船只能在河里走。但“命造”里,还有“命主”呢?如果船要搁浅或倾覆的时候,船里还有个“我”在做主,也可说是这人的个性做主。


这就是所谓个性决定命运了。烈士杀身成仁,忠臣为国捐躯,能说不是他们的选择而是命中注定的吗?他们是倾听灵性良心的呼唤,宁死不屈。如果贪生怕死,就不由自主了。宁死不屈,是坚决的选择,绝非不由自主。做主的是人,不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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