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熟知的《凉州词》可能另有其“本”
作者:卢东民,王梅真
原题:王之涣《凉州词》首句存疑
来源:外语艺术教育研究,2010年第1期,第94-96页,文中关键词和摘要从略。
王之涣(688-742)
《凉州词》又作《出塞》,系我国唐代著名边塞诗人王之涣游历甘肃时所作,清代王渔洋认为其也可称“为盛唐七绝压卷之作” [1](P467),至今仍广为传诵。然而,正是这首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诗,却引来了学者们的不断质疑。原因在于,质疑者结合已经发现的相关文物和文献记载,以及当地地理环境和气候等方面知识,提出“黄河远上白云间”应是对“黄沙直上白云间”的误读和讹传。本文在肯定了上述观点的基础上,又从特定的诗歌具有特定的意境及其统一性这一角度加以佐证,权作一管之见。
一、文物、文献记载说
现行的王之涣《凉州词》(以下简称《凉州词》)全文基本上都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其间并无大的出入。这一点可以从《唐诗三百首鉴赏》(英汉对照)[1](P466)、《唐诗三百首》[2](P469)和《唐诗鉴赏词典》[3](P74)等三个版本中分别得到印证。所不同之处只是对“杨柳”一词有无加上书名号,在第一、三版本中未加,在第二版本中则加了。
然而,李照国先生的新著《熵化·耗散·重构——汉英翻译理法探微》却有不一样的论述和考证。李先生叙述道:“当著名科学家竺可桢先生读到这首诗时,便产生了一丝疑虑:在古凉州能看到黄河吗?他怀疑后人误传了王之涣的诗,将‘沙’误写为‘河’了。因为草体的‘沙’与‘河’非常相似。带着这样的疑问,竺可桢先生亲自到玉门关和古凉州实地考察,在甘肃的博物馆内找到了最早刻有《凉州词》的一块出土石碑。石碑上所刻的《凉州词》的第一句果然是‘黄沙远上白云间’!”[4](P28)持有类似观点的还有王汝弼先生[5],在此不多赘言。
此外,周啸天先生在对该诗的赏析中认为:“据唐人薛用弱《集异记》记载,开元间,王之涣与高適、王昌龄到酒店饮酒,遇梨园伶人唱曲宴乐,三人便私下约定以伶人演唱各人所作诗篇的情形定诗名高下。结果三人的诗都被唱到了,而诸伶人中最美的一位女子所唱则为‘黄河远上白云间’。王之涣甚为得意,这就是著名的‘旗亭画壁’故事。此事未必真有。但表明王之涣这首《凉州词》在当时已成为广为传诵的名篇。”[3](P74)也就是说,“这首《凉州词》在当时已成为广为传诵的名篇”是真,而有关“著名的‘旗亭画壁’故事”则权当是为证明《凉州词》的知名度而杜撰的,不足为信。如此一来,一句“此事未必真有”,看似闲来之笔,却也毫无悬念地打消了我们从作者王之涣本人那里得到确凿证据的可能性,同时也给后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空间。
旗亭画壁场景
二、地理环境、气候说
其实,从诗歌的意境方面对此也可以进行论述。众所周知,任何一首诗歌,都具有某种特殊的意境,且具有统一性。《凉州词》当然也不例外。暂时抛却首句不谈,试看我们对该诗后三句的分析。
经过对比不难发现,该诗的意境主要是荒芜、悲凉和幽怨。比如,在第二句中,“一片”就喻有单一、孤独之意,而“孤城”则是对孤独和荒凉的直言不讳。再就是“万仞山”,极言山之高大,进而衬托出人之渺小。试想任何据守这种地方的人,他们的心情都很容易受此影响,产生孤独之意。此之谓情由境生或者触景生情也。
再来看第三、四句。第三句中的“怨”字,由于运用了拟人化的手法,就非常富有表现力,因为“怨”字意为怨恨和责怪。在这里,有承上启下之妙。承上,即由于驻地的偏远、荒凉和自然条件的恶劣,很容易使人触景生情,心生孤独和怨意;启下,则和第四句形成相互辉映,“何须怨”就是摆明了怨也是徒劳的,因为非“杨柳”不为也,实则“春风不度”所致。
“杨柳”在此处具有双重含义,即作为曲调的《折杨柳》曲[1](P466),为实指;作为植物的杨柳,或代指春色,为虚指。如果指代前者,上文已有所述;如果指代后者,即表明由于第四句中的春风止步“玉门关”,使得戍边的将士春来(时节)不见春(杨柳依依的场面),这样就加深他们对春的思念和向往,突显出他们内心的孤愤、焦虑,加剧他们因此而附带的相关情感纠葛。这也是为什么本文所举第一、三版本未加书名号的原因。对此,高晨野先生的分析可作旁证,他认为“怨杨柳”就有三层意思:“在长期戍边生活中煎熬的征人听到了哀怨的《折杨柳》曲后,触动了思乡之愁;由《折杨柳》曲联想到边地迟来的春光;由边地迟来的春光联想到内地已经是春柳袅袅,进而想到离开家乡时亲人们折柳赠别的情景,加深了盼望归家团圆而不可能的痛苦。”[6]
第四句中的“春风”和“不度”也都具有双重含义,即现实生活中在春天里吹的风和象征皇恩浩荡的风,以及因地势阻碍无法吹到和由于种种原因而使浩荡皇恩无法到达之意。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无法否认戍边将士因时节和皇恩在驻地的双重缺失所油然而生的悲凉、幽怨之情。
比照第一句,如果作“黄沙”解,就可以使人们联想到荒芜的边陲,因春天的到来而到处飞沙走石,从而形成铺天盖地之势。乔志先生就从气候特征方面给予了关注,他认为:“河西走廊部分地区是绿洲之地,大部分是戈壁荒滩。河西边地气候干燥,在春季、秋季多风,安西地区常年是大东风,年平均七级大风71天,最多达105天,最大风力十二级,年平均沙暴日为13.7天,浮尘日数为30.4天。加上走廊地势平坦,可以想象,大风一起,黄沙漫天,直上碧霄。”[7]这同时还可以衬托恶劣的自然条件由此给戍边的将士带来的身心上的摧残和折磨,非常真实地烘托出边陲的荒芜和苍凉,进而和第二句“一片孤城万仞山”形成呼应,相得益彰。
三、诗歌意境特征说
如果把握了全诗的整体意境,再反观现行首句中的“黄沙”为“黄河”说,则可以发现另一种意境。比如,谭优学先生就认为:“一个是‘黄河’,一个是‘黄沙’,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两种景象,因而这诗的景象,由景象产生的美感,便大不相同。”[8]首先,诚如所知,水源是生命存在的保证。如果此处描述属实,由于黄河水的流经,给当地带来的虽说不上一片生机勃勃,至少也不致后面所描述的那样苍凉。
其次,黄河入诗的例子确也不在少数,比如王之涣本人的《登鹳雀楼》中前两句即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李白的《将进酒》中前两句则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毫无疑问,它们所传达的都是一种雄浑壮阔的大气景象,是对黄河的正面描写,也是黄河长期以来在人们心目中形成的、近乎约定俗成了的固化意象。其实,如果“黄河远上白云间”一说属实,在这样的句子中,类似的意境也是清晰可辨的。然而这与下面三句的意境不但是不协调的,甚至还可以说是相互矛盾的。毕竟,这样做割裂了诗歌意境的统一性特征,读之会让人无所适从。
最后,《登鹳雀楼》和《将进酒》中对黄河的描写,都是实景实况,毫无反常之处,而在《凉州词》中则略显新异。因为如果从黄河流经的地域来描述,即从地理意义上来说,黄河是静态的,具有某种静态美;如果从黄河水的流势上来看,应该是自西向东,自高向低,符合“水往低处流”的自然逻辑,而且还颇具某种动态美。但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句显然有悖这样的现实,类似的情形也不多见,因此甚不可取。
对于这等反常现象,肖亚男先生虽然提出“值得注意”,却由于受既有事实的影响,而错误地认为“这句采用了自下往上看的视角,人对于大自然呈一种仰视姿态,更容易表现自然之雄奇”[1](P467)。持类似看法的还有周啸天先生,他不仅认为“自下(游)向上(游)、由近及远眺望黄河”是一种“特殊感受”,还认为诗中河流方向与“河的流向相反,意在突出其源远流长的闲远仪态”[3](P74)等等,给人以牵强附会之嫌。对此,史铁良先生的观点颇为中肯,他认为:“离开具体的环境和诗人的感受来追求壮美的境界,只会把一首诗弄得支离破碎。”[5]
综上所述,可以认定“黄河”应是对“黄沙”的误读或讹传。再者就是需要为“直上”一说略做论述了。因为“远上”与“直上”两者的取舍同“黄河”与“黄沙”之间的最终定夺一样,是一脉相承的。单从常识方面讲,“黄河”的行走路径自然是“远上”为宜,而“黄沙”则应以“直上”为佳。既然已经把“黄沙”回归本位,“直上”自应“如影随形”,只有这样才会使全诗“显得情景交融,景为情所用,情因景而发,声色兼备,水乳交融”[9]。
也许,古人把“黄沙”误传为“黄河”,既有书写方面的缘故,也有出自对后者的一厢情愿的情有独钟。就连竺可桢先生对《凉州词》首句的看法,我们目前所掌握的就有两个不同的版本,除了前述李照国先生的版本外,还有吾三省直接引述的竺先生的版本[10]。相比之下,二者的区别在于后者提及的是“黄沙直上”而非“黄沙远上”。由此看来,李照国先生版本的迥异之处无疑应是引述不当所致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从诗歌意境的角度把“黄河远上”认定为“黄沙直上”。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种种原因,今人对古人的误读和讹传,在所难免。其实,类似的情形也会发生在今人与今人之间,竺可桢先生的《凉州词》一说有两个版本即为明证。这样就提出了一个要求,即在证伪一些字句时,需要我们确立客观公正的标准,本着对古人、对历史负责的态度,通过运用各方面的已有知识对之进行甄别、纠正,还其“庐山真面目”。同时,还需竭力避免后人越俎代庖,随意拔高或贬低原作者的水平,“处心积虑地为他们天马行空的误读意志,寻找一个可望达成普遍性的阐释范式”[11]。
《论语·子路》说,“名不正则言不顺”。由于现行的《凉州词》首句在相关文物和文献记载、当地地理环境和气候以及诗歌意境等方面都有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把首句中的“黄河远上”正名为“黄沙直上”就显得水到渠成。况且,这样做的意义还不仅限于此。它还有助于人们从总体上把握全诗的意境及其统一性,更好地欣赏诗歌自身的美感和由此而反映的驻地将士的生存条件,以及在这种条件下仍驻守边疆的将士为唐朝盛世的到来所作的默默无闻的贡献。如此看来,对首句的正名与否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
【参考文献】
[1]谢真元,许渊冲,马红军.唐诗三百首鉴赏(英汉对照)[C].北京:中国出版集团/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2006.
[2]吴兆基.唐诗三百首[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萧涤非,程千帆等编.唐诗鉴赏词典[C].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
[4]李照国.熵化·耗散·重构——汉英翻译理法探微[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
[5]史铁良.也谈王之涣的《凉州词》[J].文学评论,1980,(6):78-79.
[6]高晨野.“孤城”、“杨柳”、及“玉门关”——谈谈王之涣《凉州词》的注释问题[J].甘肃社会科学,1981,(2):89-92.
[7]乔志.《凉州词》辨析[J].河西学院学报,2003,(3):29-31.
[8]谭优学.也谈王之涣的《凉州词》——与史铁良等同志商榷[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81,(3):95-98.
[9]李飞平.是“黄河远上”还是“黄沙直上”?——《凉州词》质疑[J].学术研究,1981,(3):56.
[10]吾三省.竺可祯谈《凉州词》[J].教师博览,2000,(5):42-43.
[11]陆扬.经典与误读[J].文学评论,2009,(2):8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