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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继海:我的导师王佐良

外国文学 大民说英语 2021-09-15

王佐良先生(1916-1995)


2016年是王公诞辰100周年7月16日,北京外国语大学举行纪念王佐良先生百年诞辰及学术思想研讨会,我得以再次回到母校,品味二十年前跟随王公读书的日子,见到当年的不少老师,倍感亲切。能有王公作为老师,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和王公结缘起于考博。1982至1985年,我在河南大学外语系读英国文学硕士,师从美裔华人吴雪莉(Shirley Wood)教授,毕业后留校任教。我认真工作,勤于思考,获得了学生和同事的好评。当时河南大学外语系与美国的Lee College有交换项目,每年有二至三名教师到那里进修,我曾想通过这个项目出国深造。可是经过多次询问,我意识到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决定考博。既然不出国,就要考到最好的外语类院校,得到最好的指导,因此我选择了北外、选择了王公。1992年,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报考王公的博士,我深知王公门下敬仰者众多,甚至根本没有指望能够考上,所以事先也没有与王公联系。后来接到复试通知,给了我莫大的鼓励,也是在复试现场,我才第一次见到王公。


复试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除了王公,面试委员会还有李赋宁先生和胡文仲先生。胡文仲先生让我说出康拉德小说中叙事人马洛的作用。我硕士论文就是研究康拉德,因此对这个问题并不陌生。我回答,康拉德使用马洛这个叙事人,主要作用或目的是为了拉开作者与作品观点之间的距离,不至于让读者认为作品中表现的观点就是作者的观点,以避免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出版之后遭遇的情境。胡文仲先生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李赋宁先生问的是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夏洛克的形象问题,我因为读过这个剧本,做了简单答复,李先生也首肯。王公主要询问我以往的学术背景,读过什么书,对某些书的内容如何理解,等等。我一一答复之后,也借机问了一个笔试时感到困惑的问题。王公出了一道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的诗 “Parting at Morning”:


Round the cape of a sudden came the sea,

And the sun looked over the mountain’s rim;

And straight was a path of gold for him,

And the need of a world of men for me.


我理解为青年男女的分别,男人要去闯世界,女子送他,就像中国的流行歌曲《走西口》唱的那样。可是这样理 解,最后一句就解释不通,但不这样理解又难以想出其他的解读。所以我特意向王公请教。王公说,关于这首诗,布朗宁自己有一个解释,不是恋人的分别,而是一个人告别故乡,诗中第三行最后的那个him,不是指男人,而是指太阳。王公一言就拨开语言的迷雾,令我豁然开朗。王公又接着说,我那样理解也是可以的,很多人,包括他本人,初次读到这首诗时也是这样理解的。他这样说,对我真是莫大的安慰。


能被王公录取为博士生,对我来说是意外的惊喜和幸运,也倍感压力山大。我想真正做出点什么,不辱师门,不让王公失望。王公严于律己,一心向学,对待学生,他也是这样要求的。王公带的博士不多,我入学时,师兄杨国斌已经毕业,但仍在修改他的博士论文。他的选题是刘勰《文心雕龙》英译。他曾多次与我谈到这个题目难做,谈到王公对他的鼓励与鞭策。入学之后,王公告诫我,要潜下心来,耐心读书,不要被不良风气左右,急于发表论文。他让我列出一个读过的书的清单,然后要求我每周读两本英文书,并就其中一本写出一篇三千字的英文读书报告。王公当时是北外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兼任《外国文学》主编。外文所当时有一台电脑,硬盘容量是40 M,使用的软件叫 Word Perfect 5,软盘1.2 M。我和其他几位博士生轮流使用。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使用,不熟悉电脑操作,更不知道可以使用纠错功能,所以打印出来的读书报告错误百出,也没有仔细检查就上交了。王公把我叫到办公室,拿出我写的读书报告,上面用红笔批改得密密麻麻。看到学生这种态度应付作业,老师的失望和愤怒可想而知,但即使这样,王公也没有声色俱厉地质问我,只是微笑着看看我。我感到无地自容,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此后每写完读书报告,我都要在打印之前认真看一遍,打印出来之后再认真看一遍,确认没有错误了才上交。王公为人认真,总能在适当的时候给我引导。如果没有王公的推荐,我恐怕不会读完Evelyn Waugh的小说,也不会想到博士论文就研究这个作家。


说起王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横溢的才华、渊博的学识。王公对英国文学的热爱发乎于心,融入骨髓。整首整首的英语诗歌,从彭斯到雪莱,从华兹华斯到拜伦,他都信手拈来。整段整段的莎剧,也是不在话下。王公不但读诗、吟诗,更能品诗、译诗、作诗。王公本人就是一个诗人,所以他读诗,总能读出诗的韵味,鉴赏诗,总能分析出潜在的意义。先生品诗,不拘泥于窠臼,读一读他的《英国诗史》,我们就明白他对英国诗歌见解的独到和深邃,我辈听之,醍醐灌顶,顿开茅塞。先生译诗,拾取精粹,贵在诚挚。他翻译了自己最喜爱的诗人彭斯的诗,评论彭斯时说,原来彭斯的天才是多方面的,而其最可贵的品质来自民间。人人熟悉的民间问题,古老而又新鲜的民间说法,经久耐唱的民间曲调,有活力的民间方言,这些经过彭斯的吸收和提高,形成了一种非任何文人所作能比的真诗歌。其实,王公的语言正如他眼中的彭斯一样,也是十分朴实,十分接地气。他特别注意遣词造句,特别注意用词的精确性,特别注意意境的制造、气氛的渲染。大概这是每一个诗人的基本功吧。王公著作等身,他的文字简洁明快,富有感染力,表现真情实感。他就像一个武林高手,大道至简,至于无形,简单几个招式,就将心中所思诉诸笔端。然而,正是这种不事浮华的诚挚,让王公的作品更加富有元气。听徐序师母说过,王公有一本自己写的诗集,未曾发表,文革时期,为避免引来灾祸,付之一炬,实乃憾事一桩。纪念先生的日子里,我们不妨读一读他的《心智的风景线》,细心体会先生的诚意之作。


王公为人低调,待人谦和。他辞去北外副校长的职务,专心学问,不为名利所累。先生的谦和不仅限于同侪,更在于后辈。二十多年过去了,先生对我的关心、教诲,至今历历在目。这位众人仰慕的大家,很多人不敢轻易叨扰。我在报考王公博士之前也是一样,自觉太过渺小,甚至都没有勇气主动去联系。被录取之后,我到他办公室汇报读书情况,看到先生谦和的笑,我立即放松下来。后来,听他讲解文学,谈做人的道理,先生的耐心细致,对我生活、学习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数度感动得落泪。有一次,一位河南大学中文系的青年教师慕名前来拜访,在他办公室门外等候,让我进去问问可不可以见面。王公与这位老师素昧生平,而且正在伏案写作,但是听说这位老师在门外等候,批评我不该这样,吩咐赶紧把人领进来,与他谈了近半个小时。


能到北外跟着王公读博,河南大学也对我另眼相看。河南大学时任领导非常重视人才培养和引进,负责人事的副校长每年中秋节一定带着人事处的负责同志到北外看望我,如果可能的话,也希望能够拜见王公,请他一起吃饭。王公乐意了解地方高校的情况,但从未赴宴。当时河南大学外语系正在努力申报英语语言文学博士点,而王公就是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外语学科评议组的召集人。我把河南大学外语系申报博士点的材料拿给王公,王公认为以我们的师资条件、科研条件,申请博士点是不成问题的。1994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外语学科评议组开会,王公没有看到河南大学外语系的申报材料,特意询问工作人员,还是未能找到河南大学的材料。王公给我打电话,询问情况。我立即打电话给学校,学校也莫名其妙。事后才知道,为了确保省内某大学上博士点,河南省某领导专门跑到北京,把河南大学的申报材料撤下了。在那个年代,这种以行政手段干预学科发展的事件屡屡发生,我们只好自认倒霉。校领导、系领导对王公的关心很是感激,嘱托我给王公买些东西送去。第一次王公接受了,第二次就拒绝了。王公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孩子在国外,不缺这些。你好好读书,做好论文,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是最令我高兴的事情。如今我当了十五年的博导,对于王公当时说的这句话,感受殊深。


王公凡事亲力亲为,关心学生却从不麻烦学生。王公的儿女多在国外,他在北外西院有一套房子可以临时休息,平时多住在清华园的家里面,家里还有一个患癫痫病的儿子,我称呼他四哥,需要师母照料,定时给他吃药。我跟随王公读书近三年,除了偶然帮助王公查阅资料,核对索引之类,王公从不要求我帮助做任何家事。相反,每逢节假日,师母还会让王公邀请我去家里吃饭聊天。王公写的东西,很多都是经过师母誊抄后才送到出版社和杂志社的。因为王公文思泉涌,写起来很快,字迹不甚清晰,只有师母能够辨别他写的是什么。先生病重期间,在监护室打点滴,看我深夜守在床边,几次对我说,我不要紧,夜深了,你去休息吧。先生不顾自己的病痛,反倒询问关心我的学业和生活,先生之恩情,此生铭记。


我时常想,王公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句话,Literature is not for you to learn, to study, but for you to appreciate。他偏爱浪漫主义文学,尤其是济慈的诗。他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受教于威廉·燕卜荪,对燕卜荪的《复义七型》情有独钟,而且与同学穆旦交情颇深,在穆旦去世后写了悼念他的文字。前几天再读王公的《牛津剑桥掠影记》,“1949年8月,我离开牛津的时候,没有想到能重来。现在,虽然隔了三十三年,我毕竟又出现在茂登学院的门口。”在这篇文章中,王公回忆了他在牛津读书的情景,感谢他的老师F.P.威尔逊教授对他的教诲,大到如何读书,小到如何确定论文选题,等等。王公曾经跟我谈起他当年的论文写作,还让我看过他当年的学位论文,The Literary Reputation of John Webster。他说威尔逊教授要求他文章既要写得确实,又要写得有文采,“文字不枯燥才是本领。”我们读王公的书,从来都是饶有兴趣,从来不感到枯燥。老师的要求,他真的做到了。


由此我联想到北外,这个接纳了我,滋养、丰富了我学术生命的国内一流高校。每次走进这个校园,我都被一种幸福感环绕着。从这里出发,后来我又到了很多地方,英国剑桥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等,这些名校纵然很好,但于我,并没有特别的感情。唯有河大和北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所高校,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我身居何职,都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我灵魂的栖息地。感谢母校培养了我,今年又给我一个回家的机会;感恩王公悉心教诲,今天又给我们一个相聚的机会,使我见到了很多老师,陈琳先生、王家湘先生、张中载先生、胡文仲先生、何其莘先生。尤其是何其莘先生,在王公病逝后接替他指导我的论文写作,并且在后来给予我很多指导与帮助。陈琳老师的发言十分令人感动,他为《王佐良全集》写的序言感人肺腑,发人深思,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序言。张中载老师、胡文仲老师、何其莘老师的发言都情真意切,让在场的人们感受到他们对王公的深情厚谊。在这里我衷心祝愿各位老师健康长寿。



作者简介


高继海,博士,河南大学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河南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英国文学学会副会长,河南省外国文学学会会长,国家社科规划项目外国文学学科通信评审专家和国家博士后基金评审专家。主要研究方向为英国小说和西方文论,出版专著3部、译著6部,发表论文30余篇,主持国家项目2项、省级项目4项。主要专著有《英国小说史》、《历史文学中的英国王室》。



本文原载《外国文学》2016年第6期,第17-20页。本次推送已获作者授权,谨此致谢。如若引用,请以原载期刊为准;转载请注明“大民说英语”以及文章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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