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八宝粥
文/刘培国
小时候，博山的地方小吃很多，我能吃到的却很少，其中就有八宝粥。博山的八宝粥是夜晚的诱惑，是冬季的梦乡。每当天色黑暗，昏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顽皮了一天的孩子们被赶上了床，被逼着眯上眼数数睡觉的时候，街巷上便隐隐约约响起“来买八宝粥噢……”的吆喝，吆喝的永远是那个粗浑的、略带沙哑的老人的声音，每一声吆喝之后，是不多不少两声七寸铜锣的敲击声。敲毕，那两重音色截然不同的声音却并未停止，而是沿着青石板或者耐火砖铺就的路面，次第传播开去，直到下一个声音的组合响起，仿佛那黑夜特别宜于声音的传播似的。久而久之，让人说不清是先有锣声还是先有吆喝声。我相信，起初每一个儿童听见这动静，其内心的亢奋，决不亚于正月十五的晚上听见了隐隐传来的李家窑玩旱船的锣鼓声。每天每天，这声音就在我依稀的梦境里纠缠一夜……
到了夏天的时候，闷热让大家难以入睡，我可以随着母亲到街巷的大门口纳凉。我家所住的税务街云家大门外，正好有一根电线杆，一盏黄色的路灯下，就矮坐了各家的婶婶大娘。电线杆的模样现在已很难见到，一根粗直的松木，下端被两截一人多高的水泥方柱用三组长罗丝紧了，一同埋入地下。也许是那木料事先浸了油脂，还是整天风刮雨淋，给我的感觉永远是黑乎乎的，油乎乎的，潮乎乎的。而那水泥柱也不似如今的细腻与青灰，而是泛着土黄，裸露着大量的石子儿。有时候老老小小坐了一门口，东家长西家短地闲啦，忽然有人喊一声，别人家的路灯早就亮了，我们头直上的路灯却是黑的！于是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想办法。对门有位胡大爷，山东泰安人士，鞋匠，严重驼背，走起路来就是一杆９０度的直角拐尺，两眼总是盯着自己的脚面，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孩子那么高。有个独生女叫胡芹，我们叫她小胡芹。胡大爷住的是阁楼，靠街开成一铺面，三层台阶，青石的，又蓝又亮。隔上一个礼拜，胡大爷就攒了不少羊皮下脚料，有大拇指头那么大小，蓝的灰的黑的等等，小胡芹就招集附近很多邻居家的孩子们，分发这些羊皮，往往形成哄抢之势。因为它是孩子们做弹弓必不可少的材料——装弹子的包皮。争得一块既柔软又结实的包皮，再配上顺手的弓把、皮筋，这把弹弓不仅好看，而且一定很有射程和准确率。我那时只有几岁，根本抢不过比我大好几岁的孩子，只能羡慕地远观。站在高台之上的小胡芹就冲着我喊，那个小培国，那么小就知道帮着你娘打酱油打醋啦！今回最好的这一块就给你啦！大家反而没有意见，为了小胡芹手里那一大把羊皮，把小胡芹挑出来那块传递给了我。几年之后，我确实做过几把弹弓，但用它做过的坏事挺多，打槐花、打鸟、打河对岸骑自行车的女孩，还打过一次路灯的灯炮，弹弓还能做出什么好事。
就在我们想不出办法，感到扫兴的时候，胡大爷走下了他那又蓝又亮的三层台阶，他佝偻着身子，利落地走到电线杆前，呸呸地往手心吐了两口吐沫，正猜他手上要有什么动作，却直起了常年都不见他直过的腰身，抬起穿着圆口礼复尼布鞋的右脚，咣咣就是两脚，那头顶上的灯，忽地就亮了！令我大吃一惊的是胡大爷好魁梧的身材，足有一米七五！
在街上纳凉消夏的时候，我不仅能听见卖八宝粥的吆喝，而且能见着卖八宝粥的人了，那是一个五十岁来的老年，脸膛黧黑，鼻梁高爽，戴一件雪白的围裙，套一付得体的套袖，同样的雪白。推一个独轮小车，载一只粗瓷陶缸，盖一个覆了布边的秫秸盖垫，备有足够的蓝边白瓷大碗、瓷勺。他将车子推近我们的时候，只是一味敲锣、吆喝，并不过份地兜售，八宝粥的身价就端起来了。而母亲们经意不经意地就评论一下卖粥的今天来的早啦，昨天来的晚啦，仿佛卖的那东西，根本就与自己孩子无关，与自己的口袋无关，与所有人特别是自己孩子的嘴无关。在这样决绝分明的两份态度面前，孩子们真的认为那散发着枣香味的八宝粥，的确是种只能评论不能品尝的奢侈品，因此决无围观和讨要的企图，不像如今的儿童。老人并不在意，敲一会锣，吼几嗓子，末了打一声招呼，又推起小车往远处去了。我没有看到过周围有哪个孩子真的喝到过一回八宝粥，我就想，他能卖了吗？似乎又用不着我操心。可第二天这个时候，那锣声、吆喝声又来了，一天又一天，谁喝掉了那一缸一缸的八宝粥啊？这成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的谜。但我始终没能喝到过那陶缸里的八宝粥，直到那位卖粥人从博山城里的街巷上永远消失。
那种八宝粥不是超市里的八宝粥，也不是酒店里的招牌菜，再好的八宝粥有人请我恭维，我是从来不会附就的，因为那童年的八宝粥才是我终生的推崇。
我不知道那卖粥人姓什么，不知道西冶街、大街、县前街、马行街哪条街是他的家，不知道他的后代是否继承了他的手艺，但我知道他的存在，对我的命运、对像我这样一代人的命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那位卖粥人，你能知道吗？此时此刻，你一定在天堂里卖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