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诵】等待春天的八十一道笔画
学校专场第39期
文：张晓风
主播：木子（眉山中学教师）
朋友从远方寄来一张照片，那是北京故宫中宫女们填涂的“九九消寒图”。何谓“数九”？从冬至日算起叫“入九”，待九九八十一天以后“出九”，便是春日了。关于“数九”，北京有首动人的民谣：“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杨花落。”看柳、河开、雁来、杨花落是多么美好温暖的字眼，可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这九九八十一天的数九严冬是多么酷寒难耐、漫长难挨。
故宫中的女人们，平日就已类似囚徒，此时又被严冬禁锢，不免变成双重犯人。这让我不禁联想到极易患“严冬沮丧症”的北欧人。北欧虽物阜民丰，但冬日过长，日照不足，居民纷纷害上沮丧症，忍不住想去自杀。近年来有医生发明大型日光屏幕，患者需每天对着人造日光，面壁而坐，自能恢复求生欲。那么，中国古代宫女们在这双重禁锢中，怎样才能开解自己、苦中作乐呢？
明朝《帝京景物略》曾记录一段美丽的“解决寒冷”的方案：“冬至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清代《清稗类钞》记载了另一种消寒的填诗之法。据说清宣宗御制了一个句子“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共九字，每字都九笔构成。这样一幅字，用“双钩”的方法写成，贴在墙上，宫中女子，每过一天，便用黑墨填它一笔。每个字填九天，九个字填九九八十一天，然后便是春天了，原来春天是用一支笔迎来的。不管世界多冷，饱笔酣墨，静心填涂，竟能酝酿春色。我想，用这个方法治疗“严冬沮丧症”应该比日光灯疗法好玩多了吧。
其实，不论是帝王、宫女，还是现代社会中人海沉浮的你我，不也正像亭前那株枯索的垂柳吗？等待一则春风的传奇来度脱我们僵老的肢体使之舒柔 ，将我们黯败的面目更新使之焕灿。春风在哪里？春风是什么？我们并不了然。去年来过的春风今年还会不会来？我们并无把握。但“珍重等待”，却是我们最后的权利。使心情为之美丽，使目光为之腾烈的，其实只是等待啊！
《易经六十四卦》最后一卦是“未济”，未济是未完成的意思，因为尚未完成，我们便有所为也有所待。“圣经”最后一章最后一句也是等待，对全新的历史的第二章的等待。
我渐渐相信等待是幸福的同义词，女子“待嫁”或作曲家有一支曲子“待完成”，或怀中有个孩子“待长大”，这些人都是福人，虽然他们自己未必知道。
如果不曾长途渴耗，则水只是水，但旱漠归来 ，则一碗凉水顿成琼浆。如果不曾挨饿，则饭只是饭，但饥火中烧却令人把白饭当御膳享受。
所以，生命不论幸与不幸，无非各人去填满各人那一瓣瓣梅花的颜色，各人去充实那一直一横空白待填的笔触。
神话中的孙悟空，跟着唐僧横渡大漠，西天路上有九九八十一度劫难。而我们凡人要在人生春回大地之前与那九九八十一次酷寒斡旋。
不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一张“人生消寒图”，可以把生命里的每一瓣萧索都染成柔红的花瓣，将每一笔空白都填成跃然的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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