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赶集
往期精选
学校专场第48期
文：韩梅（仁寿县华兴中学教师）
主播：汤甜（仁寿县华兴中学教师）
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大山和大山上摇曳的树，传入耳际的除了锄头犁铧的劳作声就是鸡鸣狗叫的寻食声。集市，就如仙境一般，让我魂牵梦绕。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这机会终于姗姗而来了。爸爸妈妈要去赶集卖竹子。到了场口猪市坝，天还没大亮。当妈妈的那一小捆竹子卖了，等不及爸爸的那一大捆卖掉，我就嚷嚷肚子饿。妈妈怯怯的看看爸爸，爸爸的脸就像他身边还没卖出去的那捆竹子一样青。但他终于经不住我的哭闹，无可奈何的扬了一下手。妈妈牵着我在黑市上买了粮票，就到下街的国营食堂要了一碗清汤面。我说要两碗，但妈妈坚持说自己不饿，说等我吃完面条她喝一口汤就行了。
当那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我桌前的时候，我清楚地听到了妈妈咽口水的声音。等我狼吞虎咽的抢完面条，一股脑儿喝完面汤，端起碗准备舔碗底的时候，才猛然想起一直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的妈妈。妈妈扭头望向店门外，淡淡地说：“你爸爸怎么还不来？”爸爸终于来了，说快回家还赶得上出工。我却还想要一碗面条，心想给爸爸妈妈吃，就拖着妈妈不肯走，爸爸瓮声瓮气地训道：“这么好吃，怎么不去坐街（gāi）？！”“我要坐街！我要坐街！”虽然不知道“坐街”是怎么回事，但一定可以再要一碗面条。爸爸的脖子一下子粗起来，恶声恶气地吼道：“可是你投错了胎！”
小学毕业升入初中的那个暑假，时间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眼看就要开学了，可我那十元钱的学费还没有着落。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六人小组皱着眉头饿着肚子决定，把家里的口粮卖了凑学费。爸爸让我带着还没上学的妹妹一起去赶集。
粮食市上卖大米的、卖小麦的、卖玉米的、卖黄豆的、卖胡豆的、卖糠的、卖麦麸的、卖油渣的……背篓，箩筐，布口袋，蛇皮口袋，篮子，簸箕，全排列在老街两旁。卖粮的大人小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就站在粮食后面，高高的太阳下面，目光拉扯买粮的那一个两个身影，来审视自己的粮食，贬低自己的价钱。
我渴求的目光终于牵引买米的叔叔来到我的背篓前。他弯腰一手插进背篓，抓出一大把米来，站起来在半空中摊开手掌，叉开五指，任白花花的大米从指缝里漏完，只剩几片谷糠时，嘴一撇，说：“看看看看，这么碎，全是糠。”俯视我，问：“小妹妹，怎么卖？”妹妹紧紧抱着我的腿，望着我。我看不见妹妹眼里的光，却看到她脸上的汗珠在阳光下如此耀眼，如此晃眼。“七分。”七分就是一角七分，这样说法是市场潜规则。那人斜我一眼，鼻孔里“哼”一声，掉头走了。旁边的大婶扯着嗓子喊：“大哥，你不要走，看看我这米怎样，买我的，六分。”等到快散场了，我的背篓如来时一样坚强地立在那里，我则昏昏沉沉的蹲在地上。
刚才买米的叔叔已经买了满满一担米，挑在肩上准备离去了。妹妹突然像兔子一样飞奔过去，抱住那叔叔的腿，“叔叔，你别走，你买我们的米吧！”没有喊价，也没有讨价还价，以四分的“高价”卖了。回家的山路十八弯，我脑中绕来绕去只有一个问题：“我怎么生在这个家？！”
高考失利后，父母把我关在家里，不要我干任何农活，不要我做任何家务，逼着我复习准备复读。而我看着书本，却想像自己跟着父母，背着背篓，挑着粪桶，扛着锄头上山，在太阳下挥汗在田埂边歇凉，听庄稼抽芽的声音看漫山碧透。这未必不是一种美丽生活，陶渊明不也很向往吗？我能作我思想的主，却作不了我身体的主。恰好这时要交公粮，我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提议和父母一起去交。吃过午饭就出发，我们一人挑一担。爸爸是赤脚大仙，走在最前面；妈妈不敢懈怠，紧随其后；我不甘落后，紧追慢赶。
然而我最终成了失群的孤雁，落在最后，心里又急又怕。等我没命的追到中农场黄果树下时，交公粮的农民已经弯弯曲曲地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他们一边用衣服揩着汗水一边议论着，今天太晚了，可能要等到明天才能交了，要坐在这里守一夜呢。守一夜人倒没什么，耽误了明天的农活不说，怕粮食扯了露水，交不了就白在这坐一夜了。
对面供销社的售货员正在关门，吊扇在与灯光的博弈中，慢慢败下阵来，瘫在那一动也不动了。父母已经把他们挑的粮食交了，找到了我。爸爸让我和妈妈回家，他在这里守；妈妈说爸爸有风湿病，她在这里守，让我和爸爸回家。在漫天星光下，我和爸爸妈妈一起，轮流挑着我的那担粮食，回家，明天再来交。
就几片泡菜，喝清澈的稀饭，啃没有去麸的面粉做的馒头。我慢慢喝完稀饭，抬起头来，说：“爸爸，我明天就去补习班报名。”爸爸脸上的沟壑变得柔和了些，他站起来，抓过我的碗，走到锅前，从锅底使劲舀了两勺饭，端到我面前，粗声粗气地说：“等你脱了农皮，吃冷稀饭也比这碗干！”他尽量把粗嗓门压低了，说：“复读一年，重新投一次胎。试试吧！”
如今，我赶了很多集，不再像当年那样用酸麻红肿的脚板去丈量来回的山路。我领略了广州珠江边“小蛮腰”的妩媚，惊叹于北京故宫金銮殿的威严，感受了上海世博会的辉煌。在我当年赶集的时候，从没想像过“集”可以这样赶，“集”可以这么大。
谢谢您，我的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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