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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强:扫帚簪花(新人文小品小说)

刘勇强 古代小说网 2021-07-17

                           




没成过精的总以为成精是千年等一回的难事,其实没那么难,它就像生命在母体里孕育,不知不觉就有了知觉。

她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一直静静地斜倚在墙角。

那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任何东西都想动一动,想发出点声音,也就是想成精。

她试着换了个姿势接地气。成过精的都知道,接地气对成精至关紧要。成精未遂的,多半都因为地气接得不够。这也是为什么燕雀之类比蛇鼠之类成精少的原因。

                                      


如果周围还有别的生命存在,成精的过程会加快。

有个书生来看房,对房东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读(mei)书(nan)人(zi),此处不喧闹,我租了。只是离贡院有五里地,算不得考区房,一两银子如何?”

房东说:“好说,好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家就在隔壁,你缺吃少用时,可以来取。”

房东走后,书生拿起扫帚打扫——刹那间,她觉得有股暖流从上自下贯通全身,这是几十年来没有的感觉。

                                  



夜里,书生在灯前读书。她不知道他读些什么,只觉得朗朗的读书声很好听:“……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

听到“洒扫”,她本能地向前移动,不小心摔倒在地,叫了声“哎哟”。

书生回头,没看见什么,继续念道:“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

听到“言游过矣”几句,她耳边仿佛响起很久以前常听说的“盐油放锅里”,还有知道什么“先熟”“后熟”的,忍不住要笑。她好想对书生说:“什么书?别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

                                


春天了,所有的生命都在萌生,她也像吸吮乳计一样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到人的形体正由里向外地生长,虽然还有些肌体纤弱,腰肢减瘦,但正是她所期盼的曾经早夕相伴的女孩儿模样。当初,正是那女孩儿将湖边芒草收拢剪齐,裹在一根竹竿上,才有了她。

她的身体渐渐充满了活力,兴奋地跳起舞来,下面的芒草随之旋转抖动——就像后人叫作夏威夷草裙舞的那种舞。

清晨,书生总会念念有词地嘟囔“黎明即起,洒扫庭除”“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然后拿起扫帚扫地。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书生右手搭在她肩上,左手搂着她的腰,仿佛是和她一起跳舞——就像后人叫作交谊舞的那种舞。

为了引起书生的注意,有时,她又会故意摄一把落叶花瓣,洒在墁地的方砖上,然后对书生说:“扫一扫,扫一扫!”

她不确定书生是否听得清她说话,但只要书生看到方砖上的落叶花瓣,必会和她跳上一段舞。



屋后有一个荒废已久的小花园,因为没有人打理,长满了野草杂树。书生读书倦了,喜欢到花园里去锄草松土,小花园渐渐有了生气。

精怪的世界是相通的。当那株柳树迎风摇摆纤细嫩绿的枝条、那株杏树好似按捺不住地绽放出满枝浅粉的花朵时,她就料定她们也要成精了。

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也就是“世界成精日”的前夕,书生流连在柳下杏旁。

她担心书生被柳精杏妖迷惑,猛然将身旁瘸腿的书架推倒。

书生听到动静,忙回屋收拾满地书册,之后又拿起扫帚扫灰,边扫还边唱:“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扫帚了。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化身为一个女孩儿。           



考前的一天,书生依旧读书到深夜,她也依旧默默地关注着。

两个美女风一样飘进来。一个婀娜多姿笑盈盈,一个花枝招展娇滴滴,走到书生跟前,你一句我一句地唱:

风流俊俏女娇娃,妖娆体态令人夸,柳眉杏眼,相衬着粉脸桃腮,糯米银牙,今年刚十八,(哎哟)今年刚十八,直等到而今没有个婆家,白日里胡打量,黑夜里常牵挂,多咱娶了咱,(哎哟)寻上个俏冤家,他喜欢我来我也喜欢他,俺两个并香肩,说上几句知心的话……


书生好似被勾了魂,起身就要随她们去小花园。

她连忙从暗处闪出,说:“书生,小心!”

灯光下,书生见她衣妆雅淡,举止文静,眼前一亮,料是隔壁房东家的女孩儿。未及开口,那两个美女,一个柳眉倒竖骂道:“灰头土脸小村姑,想和我们争风邀宠!”一个杏眼圆睁喝斥:“蓬头垢面扫帚精,敢坏我们风流好事!”

恰在此时,房东在外敲门道:“相公,相公,送你一盒状元糕发个利市,此番必然高中!”

三女听见有人来,忽都闪去。


看看到了出场日期,她只盼着书生回来。忽然骤雨如倾,她推测书生必是在哪里避雨,恨不得为书生扫去满天阴雨。又想起以前听说过,有个贵公子考完了就不知下落,心里便如热油熬煎。风吹隔扇响,又仿佛书生会突然出现。不时取镜子看,自觉粗头乱发,没有柳精妩媚,也没有杏妖娇艳。

窗外传来卖花声。她开门出去,在卖花老王的花担上,挑了两朵鲜艳的花,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取钱。”她记得有一次扫到过一个铜钱,但在桌下床边都没找到。

老王从中午等到傍晚,始终不见有人出来,骂骂咧咧地到隔壁问个究竟。邻居说:“这房子是我的,只有一个书生借住,三天前入闱应试去了,从没个女人。”老王不信,与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一起破门而入,里面果然空无一人。

老王突然发现墙角一个扫帚,上面插着那两朵花,大叫:“就是它做怪了!”

众人都很惊讶,拿来刀斧,将扫帚斩断劈开。刀劈斧剁时,听到有吱吱的声音,好像女孩儿的呻吟。

        

书生感得没有发挥好,出了考场便闷闷不乐。回来听说此事,更不免有些伤感。他猜考前晚上看到的那个清秀女孩儿大概就是扫帚成精变的,想她举止温柔,本自可人。若不簪花,或能免祸,后悔当时没能跟她问个明白。还有那两个绰约风流的女子,饧涩淫浪,倏忽来去,又不知是甚精怪?然而,一场春梦了无痕,他并不能确定那一切不是考前焦虑所致的幻觉。

雨还在下。书生想起小时候,凡遇连阴不止,母亲就会在檐下挂一个彩纸做的扫晴娘,在她手上绑一把小扫帚,说是能扫除阴霾。阳光总在风雨后,每当看着扫晴娘在微风中摇曳,小书生就觉得她是有灵性的。她若安好,便是晴天。

书生把扔在外面的芒草收拾起来,重新扎成一把小扫帚,又凭依稀印象,描画出那个女孩儿的模样,包在时文草稿卷成的骨架外,活脱脱就是一个扫晴娘。他将扫晴娘挂在门前,随口吟道:

卷袖搴裳手持帚,

挂向阴空便摇手。

前推后却不辞劳,

欲动不动谁掣肘?


吟到“谁掣肘”时,书生觉得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2017年11月26日奇子轩


附记:


本篇素材取自明侯甸撰《西樵野纪》卷八《扫帚精》(《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1266册影印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抄本):

 苏城王某,行货纸花为业。成化初,行府庠西侧,骤雨如倾,憩一静室廊下。未几,一女子启扉而出,肌体纤弱,腰肢减瘦,而衣妆亦雅淡,谓王买花二枝。王与之,女子曰:“汝姑坐候我,造面议之。”王自午至酉,望之杳然,王乃恚,詈诉诸邻,邻曰:“此室向无人止矣。”王弗信,偕众排扉而入,查无人踪。视至厕中,竖一敝帚,盖数十年物,首簪二花,众皆愕然。出此帚斧之,呻吟有声。(按,明施显卿《古今奇闻类记》卷四改题《王卖花除扫帚怪》)

“什么书”云云袭自《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黛玉口吻;“你是个可人”曲原为第二十八回冯紫英所唱;状树妖之“饧涩淫浪”借用了第六十五回对尤三姐的形容;“看看到了出场日期”几句是第一一九回叙王夫人等盼宝玉考毕归来语;末尾“几千斤重的橄榄”则是第四十八回香菱对王维诗的夸赞。

《风流俊俏》曲节自清华广生辑《白雪遗音》卷三(《续修四库丛书》集部第1745册影印国家图书馆藏清道光八年玉庆堂刻本)

另外,扫晴娘风俗各地均有,明刘侗、于奕正撰《帝京景物略》卷二载“……雨久,以白纸作妇人首,剪红绿纸衣之,以苕帚苗缚小帚,令携之,竿悬檐际,曰扫睛娘。”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载:“六月乃大雨时行之际。凡遇连阴不止者,则闺中儿女剪纸为人,悬于门左,谓之扫晴娘。”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三《扫晴娘》有所考证:“吴俗,久雨后,闺阁中有剪纸为女形,手持一帚,悬檐下,以祈晴,谓之扫晴娘。按元初李俊民有《扫晴妇》诗:‘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其形可想见也。俊民泽州人,而所咏如此,可见北省亦有此俗,不独江南为然矣。又其序云:所以使民免干溢之患。则不独祈晴,又以之祈雨。”

顾嗣立编选《元诗选》初集卷四录李俊民《扫晴妇并序》曰:

世俗为扫晴妇者,盖假燮理之手,导阴阳之和,使民间免干溢之患也。感其事而赋之。

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前推后却不辞劳,欲动不动谁掣肘。偶人相对木与土,神女但夸朝复暮。龙公不作本分事,中间多少闲云雨。见说周人忧旱母,宁知东海无寃妇。殷勤更倩封家姨,一时断送龙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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