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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勇强:清凉(新人文小品小说)

古代小说网 古代小说网 2021-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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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山不高大,也无名胜,没有秦淮河的艳俗、奢靡、喧闹,引得一些文人留连。

朱卉一生漂泊,备极艰辛,心灰意冷,落脚南京,对清凉山格外喜欢,视为归宿。他用邵雍诗句“眼前无冗长,心下有清凉”给草舍写了幅对联,又在山下为自己预备了一个生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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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卉虽无功名,但能诗善画,故得与一时名流交往。立秋前,暑热未退,他招好友来清凉山扫叶楼雅集。

朋友中,吴敬梓的诙谐、袁枚的清通,他最为叹服。他对二人说:“你们同年被荐举博学鸿词科,都是高人。”

吴敬梓当年并未赴廷试,淡淡地说:“我那个不算数。自忖不合时宜,没去自取其辱。”

袁枚呵呵了两声。朱卉想,袁枚试而落选,可能不愿旧话重提。便向袁枚介绍吴敬梓时说:“敬梓是文章大好人大怪,后来索性乡试也不应,科、岁也不考,整日价逍遥自在,也不知做些什么事。”

吴敬梓说:“有什么可做的?只为八股取士这个法不好,一代文人有厄。”

袁枚却说:“我辈身逢盛世,非有大怪僻、大妄诞,当不受文人之厄。”

朱卉见二人仍不同调,又拿话岔开:“敬梓其实本不像我这样精穷,只是性豪宕,喜助人……”

没等朱卉说完,袁枚说:“我前天还写信给程晋芳,劝他不要高谈心性,不事生产,性喜泛施,有求必应,搞得自己狼狈不堪。”

朱卉说:“世界真小。原来袁先生也认识程晋芳。晋芳倒是特别推重敬梓。”

吴敬梓说:“这倒不须说。晋芳是做经学的,那才是人生立命处。不要说时文不值一提,就是会吟几句诗,也算不得什么。”

袁枚道:“晚生年来穷究史书,静观世事,于安身立命之道,也略觉有进。古往今来,文人以读书传名为第一计,时文、经学、诗歌,无不可以传名。听说吴先生写小说,将来竟以稗说传,也是美事。”

朱卉笑道:“这果然说的快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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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叶楼雅集是朱卉召集的,因吴敬梓、袁枚言谈龃龉,他颇感歉疚遗憾。雅集散后,他对吴敬梓说:“敬梓兄,袁枚其实并无恶意。听说有些考据家攻击他浮薄无学,他每每反唇相讥,才变得尖刻了。”

吴敬梓说:“我不认为他有恶意。倒觉得他谈吐率性,有几分可爱。”

朱卉说:“是的,是的。他曾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句刻了一枚私印,听说有个尚书过金陵,要他的诗册。他竟盖了这枚印,被尚书诃责。他开始还道歉,谁知尚书没完没了。他便一本正经地说:‘公以为此印不合规矩吧?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小是卑贱的。只怕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小,不复知有公也。’那尚书素以理学自居,坚称‘人皆好名,我独不好名’,袁枚又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好名也’,说得一座大笑,尚书无言以对。”

吴敬梓也笑道:“袁枚俗在好名,不俗也在好名。”

朱卉说:“儒林中不可无此等人,他能否入得了先生的外史?”

吴敬梓说:“外史就要结稿了,朝夕与儒林人物混,我也有些闷了,倒不如最近结识了些市井奇人有趣。”

                               

4


其实,袁枚早就知道吴敬梓,没有登门拜访,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吴敬梓号文木,书斋名为文木山房。他听到这个名号的第一反应是“文”“木”二字可看作“枚”字的拆开。虽然“枚”字原本从木从攴,但“攴”旁习惯上都写成“攵”,俗称“反文”。金陵人本喜解字,习以为俗。他自己也在《子不语》中,记述了几个“斤、车\斩”“木、目\相”的拆字故事,所以对此比较敏感。“枚”字被分解,多少令他有点异样感觉。

不过,那天说话有点耿直,却不是为这个,而是因另一件更令他不爽的事。

袁枚任江宁知县时,判过一个案子。有个松江女子沈宛玉,嫁给淮北富商,因与丈夫不合,私行脱逃。山阳令行文请协助缉拿、审理。袁枚发现她竟能作诗,便有心通融。山阳令说:“判离婚是不行的。但才女嫁俗商,到底不般配,可不追究其背逃之罪,放她回去算了。”没想到沈宛玉回了娘家,又跑到南京来,不知了下落。淮北、松江两边的人都指责他处置不当。

近来,袁枚听说吴敬梓收留了沈宛玉,写信请朱卉去讯明颠末,吴敬梓却说并没有这事。袁枚认为吴敬梓不肯说实话,又听说他将此事写进了小说,颇感不快。袁枚没有看到传说中的《儒林外史》,担心吴敬梓胡编乱造,有损他的名声。

袁枚希望有机会当面向吴敬梓求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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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都住在南京,见面的机会并不像想象得容易。

袁枚要找吴敬梓时,他也许去了外地。而袁枚更是经常出游。两人都在南京时,又可能风雨雷电骄阳似火。就算天时地利凑合,难免各有头疼脑热,比如袁枚就无秋不病。直到吴敬梓客死扬州,两人缘悭分浅,竟没再见过。

吴敬梓离世后,移灵南京,葬在了清凉山。

朱卉想到袁枚对吴敬梓可能还有误会,问宁楷如何解释。宁楷既与吴敬梓关系亲密,又师事袁枚,便说:“这好办,请袁先生到清凉山下新开的茶肆来喝茶。我自有道理。”

众人落座后,袁枚说:“海内儒者,又弱一个,人何以堪!诸位既是吴敬梓的朋友,可知他是否藏匿了松江女子?后来那女子又去了哪里?”

宁楷道:“一会儿先生便知端详。”

正说着,老板娘端了一盒软香糕出来说:“各位贵客都是吴先生的朋友,这盒茶点是送给各位的,敬请笑纳。”

宁楷问袁枚:“认识她吗?”

袁枚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就是沈宛玉。因沈宛玉长得并不出众,当时只关注了才情,没在意容貌,记不真切。

宁楷笑道:“先生不必狐疑,她就是沈宛玉。当日被判回家,因娘家兄弟冷眼,也怕富家再找麻烦,就又跑出来。她从富家脱逃时,曾将些金银器皿、真珠首饰卷走,变卖了银子,在清凉山开茶肆为生。吴敬梓没与先生明说,是怕知道的人多,对她不好。不过,她被吴敬梓写进了小说,可以流芳百世了。”

袁枚想,这就是了。如此看来,吴敬梓倒是有心人,便微笑道:“听说吴敬梓写小说,把朋友都写进去了,多有讥刺。敬梓,敬梓,敬而远之。我平素与他交往少,也有避其锋芒的意思。诗人如牛毛,传者如麟角。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在小说中传名,千秋万世自有知我者。”

宁楷说:“这却有趣的紧。吴敬梓做小说,多写人的不是,想进他小说的人大概很少。先生做诗话,多写人的佳处,欲跻身诗话的人如过江之鲫。诗稗有别,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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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朱卉也去世了,葬到他早先预备的清凉山墓地,袁枚为之题写了“清诗人朱草衣先生之墓”。

那日,宁楷到随园拜见袁枚。说起朱卉,他问:“人称朱卉为‘朱破楼’,因他《谒孝陵》诗中有句‘夕阳僧打破楼钟’,大家都说好。我看到此句也有作‘破楼僧打钟夕阳’的,先生觉得怎样更好?”

袁枚说:“别的不论,诗却难定一尊。若不拘格律,‘楼破夕阳僧打钟’‘打钟破楼夕阳僧’‘夕阳楼破僧打钟’等等,句句皆通。只可惜一个老诗人,单凭一句破诗留名。”

宁楷点头道:“是啊!朱老前辈早年孜孜以求,没承想晚景凄凉,死后寂寞。我听他感慨过,他的诗集将来可能汩没于洪涛巨浪中,令人唏嘘。所以,吴敬梓感叹诸臣生不能入于玉堂,死何妨悬于金马,在《儒林外史》最后写了一个‘幽榜’,表彰失意人才,以抒其沉冤抑塞之气。”

袁枚说:“他真如此写了?我原说过文人以读书传名为第一计,但若死不罢休,又没意思了。我的《子不语》里有个杨宾的故事,书法精妙,年六十时,病死而苏,说‘近日玉帝制《紫清烟语》一部,缮写者少,天上书府召试善书法的人,我也被唤赴试。如果我中式,恐怕就不能复生了。’三天后,果然闻得空中有鸾鹤之声,他忧伤地说‘我不能学王僧虔,以秃笔自累,致损其生。’遂瞑目而逝。有人问天府书家的排名,他说‘索靖一等第一人,右军一等第十人。’这也是个幽榜,在这样的幽榜上站名排序,倒不如不藏拙而生的好。”

   宁楷说:“先生的《子不语》可与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对看。”

   袁枚道:“看这些恐怕扫兴。我们还是去清凉山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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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出了园门,一径踱到清凉山来,上到山顶便是一个八角亭子。袁枚心情舒畅,不禁朗诵道:

子才子,颀而长,梦束笔万枝,为桴浮大江,从此文思日汪洋……天为安排看花处,清凉山色连小仓……一笑不中用,两鬓含轻霜,不如自家娱乐敲宫商……发言要教玉皇笑,摇笔能使风雷忙。出世天马来西极,入山麒麟下大荒。生如此人不传后,定知此意非穹苍……

宁楷听到这一串豪言壮语,心想,狂放随性,我只服袁先生。袁先生仕虽不显,而备林泉之清福,享文章之盛名,本朝恐无人能及。也许还是他说得对,《儒林外史》最后请旌沉抑之人才,以昭圣治,以光泉壤的描写,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忽然起了一阵怪风,刮得树木都飕飕的响,让人觉得有些清凉。

2018年7月28日于奇子轩

附  记

据考证,吴敬梓与袁枚至少在1748-1754年间,同在南京,交游多有重叠,但二人关系却不明不白,为清代文学一大疑案。本篇据目前所知若干文献,稍加想象,略施附会,以见其中瓜葛,人物、本事、言语,则多有出处,兹依节次撮要如下:

第一节起有关朱卉事,嘉庆《江宁府志》卷四十二《流寓传》:朱卉,字草衣……性喜吟咏,所历半天下。中岁侨居上元始婚,卒无子,晚依一女以终。自营生圹清凉山下。袁太史枚题其墓曰:“清诗人朱草衣之墓。”尝作《谒孝陵》诗,有 “秋草人锄荒苑地,夕阳僧打破楼钟”之句。人亦称“朱破楼”云。

吴敬梓《文木山房集》有数首诗词与朱卉有关。袁枚《随园诗话》也数次提及朱卉,并予好评,其诗集中也多有与朱卉交往之作。

第二节,吴敬梓语摘自《儒林外史》等,袁枚语多出于其《答鱼门》(见《小仓山房尺牍》卷二)。

第三节,《随园诗话》卷一:余戏刻一私印,用唐人“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某尚书过金陵,索余诗册。余一时率意用之。尚书大加诃责。余初犹逊谢,既而责之不休,余正色曰:“公以为此印不伦耶?在今日观,自然公官一品,苏小贱矣。诚恐百年以后,人但知有苏小,不复知有公也。”一座冁然。

《小仓山房尺牍》卷六《与似村》:……世兄寄我诗笺小印,有“诗名心未忘”五字,我贴壁间,有某官素好谈理学者见之,栩栩然曰:“人皆好名,我独不好名。”我应声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好名也!”其人惭沮而去。(此事又见《随园诗话》卷一四)

第四、五节,关于沈琼枝原型,前人揭示为袁枚《随园诗话》卷四所述松江女张宛玉,今人郑志良则认为系“茸城女子”沈珠树,也有人相信吴敬梓乃将张宛玉、沈珠树融为一体。对此,井玉贵先生有文辨之甚详。本篇写作时,即参阅了井文。写作时仍捏合张、沈。袁枚托朱卉“讯明颠末”语见其《与朱草衣》,乃某次雅集后打听另一事,亦随手牵而就之。“无秋不病”“海内儒者又弱一个”“牛毛麟角”云云,见其《答程鱼门书》(《小仓山房诗集》卷十八),唯所弱者指程廷祚。“千秋万世”句出《随园老人遗嘱》。

关于拆字,陈师道《后山谈丛》卷三载“金陵人喜解字,习以为俗,曰‘同田为富’‘分贝为贫’‘大坐为奎’”。袁枚《子不语》中涉及拆字的作品有《斤车大道》《木撑入眼》《张文和公》等五六篇之多。

第六节,《子不语》卷二《紫清烟语》:苏州杨大瓢讳宾者,工书法,年六十时,病死而苏,曰:“天上书府唤我赴试耳。近日玉帝制《紫清烟语》一部,缮写者少,故召试诸善书人。我未知中式否。如中式,则不能复生矣。”越三日,空中有鸾鹤之声,杨愀然曰:“吾不能学王僧虔,以秃笔自累,致损其生。”瞑目而逝。或问天府书家姓名,曰:“索靖一等第一人,右军一等第十人。”

朱卉“汩没于洪涛巨浪”语见王应奎《柳南文钞》所收《草衣山人诗集序》引朱卉尺牍。

第七节袁枚诗题为《子才子歌示庄念农》,见《小仓山房诗集》卷十五。袁“仕虽不显”云云,参见《清史稿·文苑·袁枚传》

有关清凉山描写,间用《儒林外史》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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