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疑神疑鬼（新人文小品小说）
暑天日长，宜读志怪。阳光普照，妖鬼潜迹。虽驰想于幻域，殊无恐惧。兹撷取三篇，略加敷衍，以成将信将疑之凉趣。
1
墨不成字
河西的天湛蓝如洗，辽阔得有些空虚，偶尔飘来一朵白云，会让人产生触手可及的幻觉。
季广琛在河西游荡了很久。一路关卡甚多，每过一处都被守卫问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胜其烦。这日正不知往哪里去，闷闷地在旅舍睡着了。
不知几时，他觉得异香扑鼻，氤氲满室。远远地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须臾，一辆华丽的云车自空中缓缓而降，跟着数十随从。
车中下来一个美女，明艳绝代，光彩溢目，季广琛眼前为之一亮，立刻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美女问：“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季广琛一听又是这些问题，美女好像变成了守卫，不由恼了，大吼道：“何方妖孽？我没问你，你倒先问！”
他把自己吼醒了，睁眼一看，美女仿佛还在眼前，心想，这样空旷的地方，哪来的美女？必定是鬼怪，于是拔剑刺去。
美女惊愕地斥责道：“我看你寂寞，好意来找你谈人生聊前程，为何突然如此恶狠狠？”转身即命等候在外的随从驾车而去。
季广琛追到门外，只见一团白云飘去，天空依旧蓝得耀眼。
季广琛找到店家，说：“你这店里有鬼！”
店家说：“你没睡醒？大白天哪来的鬼？”
他说：“我刚才明明看见一个美女，一拔剑，忽然不见了，不是鬼是什么？”
店家说：“她长什么样？”
他说：“没见过的美，说不出的艳。”
店家说：“那必是河西女郎神。我开店二十年，从没见过女郎神。她找你做什么？”
他说：“没做什么。只说要谈人生聊前程。”
店家说：“这就奇了。我们这里找女郎神的都是治病求子的，从没个谈人生的。女郎神找你谈这个，你竟疑神为鬼，拔剑相向，前程恐怕玄了。”
季广琛听说，不由地恐慌起来。打听到女郎神庙的所在，买了些酒肉去祭拜，乞求女郎神宽恕。
女郎神庙虽不高大，却十分庄严。一阵轻风，卷起帐幔，现出女郎神圣像，但见她高坐上方，容貌端丽，初看时面带微笑，仔细打量，又有一种威严。
季广琛想，女郎神既是要聊前程，何不题一首励志诗于其壁上？于是挥毫便写：
奇怪的是，他刚写完，转眼字就不见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的字随写随抹。又写一遍，还是墨不成字。
第二天晚上，梦见女郎神面带怒色道：“你何尝知道自己想要的，不过剿袭陈词滥调，没得污了我的墙壁！兼以疑心太重，难成大事，终身遣君不得封邑！ ”
2
余香未泯
汪小溟住在山东客栈。晚上在庭院赏月，吟道：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忽然有个甜美的声音打断道：“秀才睁眼说瞎话，此时哪有太阳？况且，堂堂须眉，为何吟此弃妇诗？”
汪小溟看时，眼前站着个皎媚可人的美女。
有心赏月的人，情商大都能转朱阁低绮户地运行自如。他想，在文艺闺秀面前，说话不可造次，需先起个兴为好，便说：“今晚的月色是真真的好！”
美女说：“月有阴晴圆缺，何如风和日丽！有首歌叫太阳出来喜洋洋，几曾听人唱过月亮出来喜洋洋？”
他觉得美女出语不俗，便转用比语道：“姑娘好像辰时的太阳！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美女笑道：“你的诗经是唱挂枝儿的教的吗？满脑子古味情话，如何去应考？比兴之后，想说什么，不如平铺直叙了吧。”
汪小溟见说得入港，也笑道：“正要用赋法了，请里面说端详。”
二人携手入室，深情密态，恩爱万状，也难细表。
天快亮时，阳光美女要走。
汪小溟说：“我们还会见面吗？”
阳光美女说：“妾家就在邻近，丈夫经常外出。院墙有缺口可逾，过隙即来。”
汪小溟又问她的芳名。
阳光美女说：“败节淫奔，何必相告。你不嫌弃，就是好日月。”
于是，每月阳光美女都会来两三次，二人情好甚笃。
如此过了半年，汪小溟要去京城了。他说：“我出来原是要考学的。学没考成，盘缠已尽，不能总住店。有几个商人朋友邀我同去京城，帮着算帐。随人作计，无可奈何。我想多不过一年之期，仍旧回此，永奉欢笑。”
阳光美女不觉惊叹道：“早知有今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数月之好，止于此矣。郎宜自爱，勉图后福。我再不能伏侍左右了。”
汪小溟闻言，满怀凄恻，禁不住号哭起来。
阳光美女忽嘻笑道：“没想到你如此情痴，这样会相思致疾的。实话告诉你吧，我是鬼，来找替代的。”
汪小溟大惊失色道：“既如此，你为什么没让我做替死鬼？”
阳光美女停了片刻，缓缓说：“凡与鬼相好的，没有不得重病的。惟我相爱之深，所以每次来过之后，总要等你阳气复元，方肯再来。有剥有复，乃得无恙。像你这样痴情的，如果遇到别的鬼，纵恣冶荡，在《夷坚志》中，你活不过第二页。感君义重，后宜自慎，也不要再想我了。”
汪小溟兀自不信：“你怎么证明你是鬼？”
阳光美女说：“你妈是你妈需要证明吗？鬼就是鬼！还记得当初我说太阳出来喜洋洋吗？那是因为鬼都渴望像人一样看到太阳。”说完，她就散发吐舌，长啸而去。
汪小溟震慄失魂，直到太阳出来才缓过神来。
从此，他对美女都抱有一丝怀疑，不敢接近。谈恋爱也绝不走待月西厢下的套路。
偶尔，他也怀疑是不是书读多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遥思阳光美女在日，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有据，绝非虚幻之境。她离开时显露出的怪模样，会不会是为了怕自己伤心故意做出来的举动？
阳光美女究竟真的是鬼，还是出于好心，他无法确认他以为他以为的就是他以为的。
不过，每到月圆之际，他心里就会响起太阳（yueliang）出来喜洋洋的歌声，仿佛阳光美女余香未泯，芳容如在目前，便不由自主地吟诵道：
“……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3
风入帘开
赵谦出外作幕，说好一年便回，没想到快五年了，音信全无。从外面回来的人，有说他在外另娶重婚的，也有说他已客死异乡的，但又都称是听人说的，不是准信。
赵谦走之前，曾对王氏说：“娘子耐心度日。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又生得美貌，莫在门前窥瞰，招风揽火。”王氏是个本分女人，谨守夫训，侍奉公婆，安静度日。只是丈夫迟迟不归，难免忧虑。
那天，去村东小溪洗衣，有个小伙在溪那边唱：
冷清清。独自在房儿中睡觉。猛听得是谁人把我门敲。想是我负心的冤家来到。慌忙披衣起。罗裙拴着腰。急急的开门也。呸。又是……
唱到“又是”时，他故意把后面的词改为一连串流里流气的“哼哼哼”。
王氏知道他不怀好意，也不拿正眼瞧他，急忙洗完衣服就回家。
……
酷暑天气，王氏躺在床上，不免思念丈夫。
月色朦胧,碧纱窗外摇竹影，宛如一幅水墨画。
她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叫绿云，我叫明玕，都是竹子，正当一处生一处长。”明玕是他本家表哥，擅长绘画，又说：“你看，我给你画了一幅竹影图。”她端详着画，说：“这画还没有题目。”明玕说：“岂能无题。”提笔写上了“何可一日无此君”几个字。
王氏睁眼看时，画上并没有那几个字。再看，原来那画是窗帘上的竹影。她觉得有一丝凉意从窗外透进来。
王氏出嫁后不久，就听说明玕在竹林边画竹时，被一条竹叶青咬了一口，当夜就死了。她心想：“难道是我依然容貌美丽，招此邪魇？”第二天起来，故意不梳洗，蓬头垢面的，还换上件破旧的衣服。
夜里，依旧很热，她睡不着，盯着窗帘看了许久。帘子轻轻拂动，她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忽然，明玕从身后闪出，一把将她搂住。王氏说：“明玕，我已结婚，是别人的人了。”明玕笑嘻嘻地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说着就把她放在床上。就在明玕扑上来时，王氏发觉他的脸变得有些不认得了，定睛一看，竟是村西那个“哼哼哼”。王氏又羞又怕，拼命地推开他。挣扎中，醒了过来，原来还是梦。
王氏向窗户看去，一丝风吹得纱帘晃动。忽然，帘子上出现了一个人头，越变越大，好像在向里面窥探，她吓得惊叫一声：“有鬼！”。
那个黑影忽地不见了。
王氏猜测自己一再做怪梦，定是触犯了什么鬼怪，以致茶饭不香，形容消瘦。她对婆婆说：“丈夫外出后，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却被鬼戏弄。”
婆婆道：“哪有什么鬼？想是你的疑心生了什么暗鬼。”
王氏叹气道：“与其疑而生，不若疑而死。免得外人说我不守妇道。”
婆婆道：“快别胡说什么生呀死的。也没人说你什么。明日请个郎中来瞧瞧是正经。”
……
夜里，王氏又盯着窗帘看。也不知是几更天了，风入帘开，好像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要钻进来。她怕叫起来，鬼又跑了，便壮起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猛地撩开帘子，似乎有个黑影闪过，却没看真切。只见竹叶间，有一轮皎月。
……
王氏将帘子扯下，团成长绳，做了个圈套，套在脖子上……
2018年8月26日于奇子轩
附 记
本篇素材如下：
1《广异记》卷五《季广琛》：河西有女郎神。季广琛少时，曾游河西，憩于旅舍。昼寝，梦见云车，从者数十人，从空而下，称是女郎姊妹二人来诣。广琛初甚忻悦，及觉开目，窃见仿佛尤在。琛疑是妖，于腰下取剑刃之。神乃骂曰：“久好相就，能忍恶心！”遂去。广琛说向主人，主人曰：“此是女郎神也。”琛乃自往市酒脯作祭，将谢前日之过，神终不悦也。于是琛乃题诗于其壁上，墨不成字。后夕，又梦女郎神来，尤怒曰：“终身遣君不得封邑也。”
“男儿何不带吴钩”诗借用的是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
神女下降描写参照了《二刻拍案惊奇·叠居奇程客得助》等。
清朱海《妄妄录》卷八：徽人汪小溟茂才福昌言：于山东旅馆门前玩月，忽遇一妇，皎媚可人。挑以微词，即入舍暱就。订其后会，自云：“家在邻近，夫常外出，有墙缺可逾，过隙即来。”诘其姓名邦族，乃曰：“败节淫奔，何必相告。”每月两三至，情好甚笃。如是半年，将赴都门，与妇话别，怊怅随人作计，后会无期，不胜凄恻。妇忽嘻笑曰：“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今当实告，我鬼之待替也。凡与鬼狎，无不病瘵，惟我相爱之深，故必俟君阳复，方肯再来。有剥有复，乃得无恙。使遇他鬼，纵恣冶荡，早入枯鱼之肆矣。感君义重，后宜自慎，亦勿思我。”语讫，散发吐舌，长啸而去。为之震慄失魂，以此心疑，不敢稍近冶容。然每一念及，觉馀香未泯，芳容如在目前，不禁惘惘。
汪小溟所吟“日居月诸”为《诗·邶风·日月》首段，“东方之日兮”诸句出自《诗·齐风·东方之日》。
汪与美女相好情感，也参照了《二刻拍案惊奇·叠居奇程客得助》描写。
《清史稿》卷五一一：赵谦妻王，当暑，谦出，王独寝，风入牖帘开，若有窥者，王忿不欲生。舅姑及谦曲喻之，终不释。曰：“与其疑而生，不若疑而死。”遂自经。
刘向撰、汪道昆增辑《列女传》卷九《坚正节妇》：唐郑廉妻李氏，年十七，嫁廉。廉未逾年死。夜梦一男子求为妻，初不许，后数数梦之。李自疑形貌所召也，即截发，麻衣，不薰饰，垢面尘肤，自是不梦。刺史白大威钦其操，号坚正节妇，表旌门阀，所居曰节妇里。(吕坤《闺范》卷三《妇人之道》题《李氏憾梦》)
赵谦规训“娘子耐心度日”云云，袭自《喻世明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小伙唱曲借用冯梦龙编《挂枝儿》“私部”一《错认》，末句原为：……呸。又是妹妹的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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