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骁:见证中国最后的理想主义
在摄影师李骁还是滚青的年代,没有人把看演出叫做“蹦迪”,大张伟在 Blur 乐队主唱旁边羞涩地微笑,五月天在大陆的第一场演出被喝了倒彩,阴三儿还能发专辑唱现场,新裤子或多或少能叫朋克,愚公移山还在老地方,随便去那里的二楼逛逛,就能遇到年轻的周迅或者黄觉……
Damon Albarn(Gorillaz主脑、Blur主唱)与花儿乐队 2005
试图定义李骁的时候,我脑中冒出了“老人家”、“活在过去的人”一类的词,想想他也不过35岁,这些词贴在人家身上也太不礼貌了。
直到他对我说:“我其实一直想捕捉和记录的是那群理想主义者,中国第一代摇滚人最为理想主义,2000-2008年还有一波年轻人保持着80年代的情怀,说自己‘见证中国最后的理想主义’有些夸张,但我觉得就是这么个意思。”
复出的张楚 2008
那个站在演出后排冷眼旁观的人
“你看过这么多演出,有不带相机去看的时候吗?
“……我现在只带卡片机啦。”
“五月天到底是不是摇滚乐队”这个问题至今是个谜,不过,李骁亲历了他们在演出现场被喝倒彩的一幕。
2005年,北京无名高地酒吧举办了一场摇滚演出,五月天乐队主动要求参加,并自理差旅费,完成了他们在中国大陆的第一场演出。
五月天 无名高地 2005
在中国还没有“ live house ”这个概念时,无名高地酒吧是北京摇滚的地标性建筑,许多摇滚人都曾在这里聚集。那时,在无名高地看演出的年轻人对“摇滚”的认识还是反抗、自由、激情,五月天对他们来说,也许过于清新了。
新裤子 无名高地 2005
后海大鲨鱼 无名高地 2006
电影《疯狂的石头》上映期间,年轻、还“无名”的黄渤在无名高地也留下一张影像:
黄渤 无名高地 2006
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歌手讨厌看演出时拿手机拍照的人,推测一下原因,大概是一个人在拍摄时,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完全被音乐感染,没有全心全意身处其中。李骁比这一类人更甚,“我看演出永远是那个站在后排,不会跟大家一起疯的人,永远是一个冷眼旁观者,否则我也做不了摄影师。”
迷笛音乐节 2007
即使是个旁观者,不 pogo 不嘶吼,他记录那些现场也并不是出于商业需求或朋友委托,完全是冲着自己喜欢的音乐人去的。
那时的北京没有夜班车没有滴滴,演出结束,李骁总要走好几公里才能回到家。不过,现在的他几乎不看 live ,也很少再拍艺人。
PK14乐队 路尚酒吧 2003
“以前的演出真有那么吸引你吗?”“主要是因为危险。那时的歌危险,演出的地方也危险,说不定坐在路边就被人拿酒瓶砸脑袋了,看演出变成了一件很刺激的事。
我很喜欢的一个乐队叫嘎调,现在几乎看不到他们的现场了,嘎调演 live 是一件特别伤身体的事儿,每一场都像是最后一场,主唱詹盼那时候外号‘尖叫詹’,你从他那尖叫能听出好多痛苦,整个人就是撕裂的感觉。他一叫底下的人就崩溃了,全都晕了,眼泪掉下来。
尖叫的詹盼
木马乐队的主唱说过一句话叫‘痛苦是有瘾的’,他们就是这样,不是因为物质或者别的什么,就是天生敏感,天生脆弱。
现在的演出,我说不好什么感觉,大家都不喜欢太沉重的东西吧,歌手唱得很委婉,台下的人也乐呵,总之是带不动我了。”
挂在盒子上 D22酒吧 2006
照片中,看演出的人少有浓妆艳抹纹身染发的,前排的女生戴着厚镜片,都是学生模样,舞台很低,在说唱的场次中,观众甚至可以上台 battle 。
“你看这个像不像周笔畅?那时候他们都那样,现在在街上遇到一个人看着特摇滚挺有范儿,一问人是做美容美发的。”
“陈昊然现在不能办演出发专辑,靠什么生活?”
“在交响乐团教人吹黑管儿去啦?”
Section 6 究竟是个什么,现在已经很难说清了。2004年,它是北京老牌的地下 Hip-hop Party ,被称为“北京的布鲁克林”,由“中国说唱第一人”王波牵头,每月最后一个周六在老愚公移山举办。
Nasty Ray Section 6 老愚公 2006
那时,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六意味着 Hip-hop ,所有“坏孩子脏孩子”都穿着嘻哈的服装出现在愚公移山门口,满嘴俚语,彼此用特有的手势打招呼,现场不止是说唱,街舞、滑板、 DJ ……看一场 live ,就能看到北京几乎所有的街头文化。
王波曾说:“ Hip-hop 应该是包容的,即使是尖锐的、偏激的、脏的、黑的,它都拥抱你。它也应该是真实的,能把你从人为构建的社会规则和价值体系里,拽回内心。”
王波 Section 6 老愚公 2007
上台battle的外国人 Section 6 老愚公 2006
Section 6 创始人之一 滑板黑社会(又名社会滑板有限公司)
现在的 Section 6不再定期举办,偶尔出现的时候,也是为了“纪念八周年”,它变成了一个文化符号、一种嘻哈青年的生活方式,变成了包括李骁在内的80后心中真正的 Hip-Hop 演出,在 Section 6的影响下,Bad Blood、Young kin、阴三儿陆续出现了……
除了有名的隐藏乐队,王波还创建过一个叫做“ Beijing Live Experience ”的乐队,阴三儿里的陈昊然在乐队中吹奏单簧管。
Beijing Live Experience乐队 Section 6 老愚公 2006
阴三儿的第一张专辑《未知艺术家》正式发行时,在老愚公移山办了一场演出,李骁说,那时的老愚公二楼是音乐人们的根据地,随随便便就能遇上个什么音乐老炮。
阴三儿专辑首发 老愚公 2008
阴三儿的家
如今,阴三儿已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一切活动都隐匿在地下之地下,我在李骁的影集中发现了2017年的陈昊然:
On the Road
理想主义是种传染病,音乐人用音乐将生活理想化,摄影师李骁则“在路上”。
2009年, Carsick Cars 和嘎调两支乐队开启“伟大航路”全国巡演,途径青岛、郑州、西安、香港等16个城市,在 BBS 地下丝绒版结识 Carsick Cars 主唱张守望的李骁也踏上了旅程:“这个巡演肯定是赔钱的,也没给我钱,但我去了。”
“伟大航路”巡演 西安站
“伟大航路”巡演 D22 Carsick Cars演唱歌曲《中南海》
中南海烟散了一地
“伟大航路”巡演 途中
“伟大航路”巡演深圳站 嘎调乐队贝斯手 文杰
李骁告诉我,这次巡演过后,他们雇的司机王师傅就爱上了这两支乐队,后来王师傅的儿子也开始听他们的歌了。
司机王师傅
毕业后的李骁成为了一名汽车摄影师,看起来没那么“滚青”了。
“汽车圈的人挺入世的,对世界没有那么多敌意,这个工作对我来说是一种调剂,能让我接触更多的‘正常人’,因为这个工作我去了好多地方,包括66号公路。”
66号公路
大多数人知道66号公路也许是因为《汽车总动员》,故事舞台“油车水镇”( Radiator Springs )被设定成一个位在66号公路上的没落西部小镇。
在这条公路上,发生了美国著名的“反拆迁事件”,它曾是通往美国西部的主要通道,对沿途的许多地区的经济帮助极大,许多人因为这条路而逐渐富裕起来。
也正是这些人,在66号公路即将被“州际高速公路系统”取代、消失在地图上时,把有关于“66”的图案印在路面上,努力去保存66号公路边的老汽车旅馆和霓虹灯,最终让它逃离了被拆迁的命运。
2011年,李骁与另一个热爱摇滚乐的搭档佟铮用十五天穿越了66号公路,用一本叫做《66号公路日记》的书记录了两人沿途购买的唱片、播放的歌曲、遇见的人等横穿美国的经历。
66号公路 沿途
旅途中,李骁遇见了保护66号公路的当事人之一 John Hargrove ,这个老头家中收藏了老式汽车、摩托车及各式各样的老物件,每年走一次66号公路,他告诉李骁:“我的生活就是没有改变,从一而终,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定因为时代而改变。”
-“可以给我你的E-mail吗?”
-“Internet is shit.”
“08年的我只干了一件事”
很难接受的事实:2008年距今已有十年了。
十年前的我刚进入青春期,沉迷于富家子爱恋白莲花的网络小说,家里的电视机循环播放奥运会开幕式,第一次知道“余震”是什么意思,对“时代”毫无概念。
李骁说“08年以后全变了”。那时最大的90后刚18岁,大概也和我一样,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变了。
“老人家”李骁在那一年在北电念研究生,完成了他的毕业作品《回力青春》。
摩登天空音乐节《回力青春》展览 2008
这一系列的作品不仅让他顺利毕了业、办了展,还惊动了央视等各家媒体纷纷上门采访:国货到底有何魅力?
不过,国货的流行在08年过后不久便无人问津,像海浪的回溯,十年之后,国货化身“国潮”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成为各大电商带货的常用词。这也成为了我与李骁结识的原因之一——我们拆了一双回力鞋,看看国潮到底是怎么来的!。
《回力青春》 新裤子乐队键盘手庞宽 2008
“有一天我到公司,发现一个90后的小孩儿脚上的鞋写着‘回天之力’,一时间很诧异,回力又回来了?那时的我们是因为民族自尊心增强了一类的原因推崇国货,十年之后为什么又出现了国潮呢?”李骁这样问我。
是啊,为什么呢?这真是个令人迷惑的时代,一切风潮显得顺理成章又莫名其妙,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就像没有知道时代会去向哪里。
“你从十五岁到现在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吗?”
“……我想不出来哈哈哈”
“我是在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你看过<阳光灿烂的日子>吗?就是他们那样的人。我长大的世界特别简单,不用为物质烦恼,也不用想生存的事儿,所以从大院出来就会不适应,对复杂的、不好的世事会感到愤怒。”
现在的李骁依然用 CD 或者黑胶听歌,生活方式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他说自己特别不喜欢改变,搬家都让他难受。
他最近拍的人,仍然和理想主义有点儿什么关系。
诱导社乐队
苍蝇乐队主唱丰江舟
我不知道理想主义如今还有什么“价值”,那些已然过去十几年的人和事,于今日再说有何必要,只好掉掉书袋,以昆德拉的话作结:
我死后,要每十年醒来一次,来证实加里宁格勒是否还是加里宁格勒。如果依然不变,我跟人类还是意气相投的,跟其重归于好再回到我的坟墓里去。
图 | 李骁
采访、文、编辑 | 老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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