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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展 |詹翀的哈德罗和特拉斯特

惩罚骄傲 2023-11-22
形状 | Shace
木板丙烯丨Acrylic on Wood
120×90 cm
2022


2018年詹翀给“单读”推荐了两篇小说。特德·姜的《七十二个字母》,收录在特德·姜小说选《你人生的故事》;卡佛的《羽毛》,选自卡佛的《大教堂》。特德·姜的书我没读过,就下单了,在等书到。对酗酒很有天赋的卡佛我比较熟悉,他的诗歌,小说和传记在很久以前翻阅过。《羽毛》是《大教堂》的第一篇,讲述了主人公夫妇去朋友家做客的经历。这位朋友家养了一只被女主人认为是天堂鸟的孔雀,而男主人是个务实的男人,厌恶这只孔雀,他们合作生了一个很丑陋的孩子。美和丑,日常和荒谬的冲突,让这篇故事读起来非常锐利,沉郁。

我跟詹翀认识是在西安千虎瑠。他女朋友下班回家见詹翀不在,问詹翀你在哪,他说,我在西安。从北京到西安,不是从花家地到草场地,绝大部分有家室的男同胞肯定需要提前报备反复强调的,这至少说明詹翀在日常中比较松弛。那么,他为什么很喜欢《羽毛》这样的小说,是否可以对应到他的艺术,毕竟罗斯科即使读过也不会推荐琼瑶的《一帘幽梦》。这让我产生要去理解他作品的好奇心,那些绘制在木板上生锈的铁皮一般执拗的植物,以及灰尘般附着在画面上的幽暗之光。


作品局部 | local


绘画必然不是创造一个新事物给观众的视网膜发热发电,而是赋予已存在之物特有的形式,以靠近堕落或者荣耀。堕落是可见的,我们在一个腐朽的现实之中,不得不目睹甚至体验各种发生在身边的或斥逐于我们自身的愚昧;而“荣耀”就是这光,即使幽暗,也在照耀。在绝望中充满希望地活着,尤其需要这样的光。光照太强了,我们会怀疑控制开关的那个看不见的人正在打闪光灯记录我们。

可能因为视觉上隔着一层膜,詹翀的作品像是梦境中的人在描述梦外的刺痛。那么,梦醒之后我们将进入怎样的新的现实,是否还是重复。比如,翻越封锁去工作室创作;开幕前夕偷渡潮白河忘了带衣服,开幕穿上朋友不合身的帽衫。这不是段子,是发生在艺术家詹翀身上的真事,是艺术家不可承受之轻。话说回来,“布拉格之春”之后米兰-昆德拉有热情接待他的法兰西,我们有什么,鸭绿江对岸是否为我们盖好了被烧毁的巴黎圣母院。所以,抛除那些谄媚的,情趣的,以艺术之名浓妆艳抹的表演,所有诚意的创作是不是某种抵抗。至少通过艺术中的决绝,找到自由所包含的维度:人身体的自由不需要有执照的上帝伸出手,灵魂的自由不需要人群的意志为其打上马赛克。

换句话说,我们正在低气压中无限下沉。低气压又称“气旋”,通常意味着不好的天气。那么,我们在无力改变“低气压”的大环境时可否孤注一掷,为自己而作,裹挟着所有的承受物,将气压在创造的世界逐次拔高,隐忍地,坚定地,哪怕只是带有些微期盼地在经验的残骸默默付出。詹翀作品中的浓郁,压抑的氛围即是对客观现实和心理环境的忠实描述。当然,并不只是这些。这次展览具有明显的意象引导,类似一篇小说,只有一个“人物”,但没有对白,也没讲述任何具体的故事。他用光线、笔触和日常之物刻画出了故事正在发生的氛围和物证。


窗前的自画像 | A Self-portrait in front of the window
木板丙烯丨Acrylic on Wood
100×80 cm
2022


观众直面《低气压》展览的第一件作品是《窗前的自画像》,艺术家由此很明确的交待了故事的主人公。这件绘画的色彩和气质不得不让人联想到马克·奎恩1991年的作品《自我》(Self),艺术家用自己的血液冷冻出自己头颅的形状。《自我》像是在说,老铁,这是我的血筑的我的头,我是 MARC QUINN!与此相比,《窗前的自画像》完全不同,根本看不出与艺术家有任何的相似之处之外,该肖像没有脖子,没有毛发,没有耳朵,嘴若隐若现似笑非笑,仔细去看并没有嘴,鼻子是小丑的,眼睛是两个洞,背景成为光穿过眼洞射出来,脸不但扭曲还浮肿……戏谑,丑陋,悲伤。这张自画像肯定不是詹翀自己,是我们,是《羽毛》中巴德家那个极其丑陋的孩子哈德罗。孩子丑陋有什么罪,他照样可以保有天真,跟孔雀玩起来也毫无障碍,但他需要抵抗的也更多,还得保护丑陋外表下粉嫩的童心。丑陋作为神迹,已经注定了,他只能去注定那些尚未注定的。



自我(Self),1991,马克·奎恩



我们可以借由这个孩子哈德罗的目光或自画像中的怪物眼洞中透出的光进入詹翀描绘的世界:植物、水滴、窗户、铁钩……

咳,得停一下,《你一生的故事》到了,先把《七十二个字母》读完。

这是我读的第一篇科幻小说。科幻是未来的神话,用逻辑自洽,将未来提前在想象中实现;神话是过去的科幻,有些已被实现,比如顺风耳和一日不止千里还有上天入地,处女生育。我是不热衷于科幻的,不管是科幻电影还是科幻小说,这多少跟土地对我的影响有关,或许是对上空未知虚无的敬畏,天上有神,不好打探神住在那个球上。有这种意识后,比较在意地平线,天地相交之地。只要笔直地站在地上,那就顶天立地了,就如一根阳具已经戳进天空之中,更为坚实的土地,成为天的地基。有点像他们说的天人合一,人站在地上把天日了,天怀孕了就有神飘过来或者有太阳升起来,天生气了可能会电闪雷鸣。古今中外的大量绘画中用一条或直或弯的地平线把天地分开,就是为了给土地和人以位置。在科幻中,我们是神本尊,飘在空中,地不值一提,甚至不存在。


雨窗帘钩( 散落) | Curtain hooks (scattered)
木板丙烯丨Acrylic on Wood
112×150 cm
2022


《七十二个字母》的构架和内容是科幻,内核还是人,跨越阶层的普世意义上的人。主人公特拉斯特很同情工人阶级和普通人,希望他们的生育不受任何政党或政府的控制。人类作为种族的可持续发展这种主题也只有在科幻小说中才能成立,而与之对应的是宇宙的时空系统,五维八维空间……因此“土地”不再重要,宇宙的平或者浩渺才是故事的背景。在这个语境中,詹翀的故乡不再是中国南方的某个有无数人数着日子还房贷的城市,而是人类或者某个宇宙中的球体,有时浮在空中,有时粘在某个放大的局部中。任何事物的局部,都有天的意象。这或许是詹翀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没有“地平线”的原因。


∞形状的水痕 | Water marks of∞ Shape

木板丙烯丨Acrylic on Wood
112×150 cm
2022


“卵子包含了能驱动最终由他产生的动物的生命要素,但本身不包含形体”(p203)

“普通劳动者恐怕很难遇到更好的机会来恢复尊严。如果生命的延续意味着放弃这个机会,我们的胜利又有什么价值呢?”(p208)

《窗前的自画像》中眼睛不是球体而是两个洞,意味着什么,是透过洞折射出的宇宙本身吗?本雅明老师在《无法扼杀的愉悦》中说,在哪古老的时代,“大地怀抱中的宝石和天空中的星星还心系人的命运,而不像今天,天上和地下的所有事物都对凡夫俗子的命运漠不关心(p61)”。那么,如果我们不再寄希望于宝石和星星,而是将目光浇筑于日常被忽视的事物之上,将会有什么发现。

窗户,是光的通道。眼睛位置的洞是不是詹翀作品中敞开着的窗户,我们知道,这敞开的窗户不会有眼泪流出来,只会有风和光穿过。他绘画中的窗户却是关的严严实实的,将风暴和雨滴阻挡在外。对,水滴。水滴作为詹翀绘画中反复描绘的对象之一,有这样三种形态,蓝色光线中窗户上的水滴、独立的水滴、室内折射出日光灯管高光的水滴。这三种水滴有着同一种质感,如晶体,质感坚硬。有时,有日光灯高光的水滴让人错以为是一个幽深的洞,相似的洞在同一画面有序排列,无需窥视,更似秩序之伤,日光灯的光即伤口。而“风暴”是低气压导致的自然常态,为视觉加上一层模糊的滤镜,为情绪加上忧郁。

光源依仗太阳的时代,人类在建筑凿个窗户,为了吸取光,没有窗户的房间意味着永久的黑洞。有了人造光,比如日光灯之后,人类又发明了窗帘,为了不看到窗外的黑暗或者不被窗外的世界窥视。人类总是很善于想方设法的弥补自己的缺陷,通过弥补缺陷,感受缺陷。詹翀描绘了多幅蓝色光线的窗户和黄色混沌背景中锐利的窗帘挂钩,有些挂钩的倒影中还能看到丝丝“血”迹,它们之间到底有何冲突,又发生了什么故事。我们只能感受,无法用想象弥补任何细节。像当代艺术中的多频影像,每一频都在叙述,但又构不成任何叙事。对于故事,“低气压”中唯一的“人”是怪诞的,除非我们将其理解为一种隐喻。或许,这是艺术家和哈德罗的无意而为,却准确地呈现了被日常忽视又被他们凝视的象征之所。


詹翀 Zhan Chong | 树 Tree, 木板丙烯
 acrylic on wood, 160cm x 120cm
 2019


住所中被豢养的植物如一盆坚硬的腐尸,咄咄逼人,像死去后依然用铮铮铁骨傲视俗世的诗人,又如此的忧郁,颓败。与手舞足蹈,娇嫩欲滴,花枝乱颤,争奇斗艳,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含苞待放……这些不知羞耻的美好词汇形成强烈反差。詹翀所描绘的不是困在花盆中的绿植或花卉,而是困在花盆里的灵魂。它们所承受的也必然不是某个个体的体验,而是浓缩了一个庞大群体的精神现实。

没有光的世界,我们人类如此的信赖光,离不开光。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人说要有光,于是打开窗户或者日光灯,人——在房子里。房子不是庇护所,只是房子。光是借来之光,灰蒙蒙地浮在目光和心的表面,跟灰尘一样。而玻璃上的水滴,是未能进入房间的天外之物,是另一种光。

特拉斯特和哈德罗就是在这样的光中相遇的,握手,拥抱,在平整坚硬的现实,在锐利的笔触中。锐利是他们静默时的行动轨迹,貌似试图划破点什么。至于为什么不是画布,而是木板。特拉斯特是这样猜测的:若如绘制在画布,只要有风从眼洞中穿过,画布上的凝结之物就会碎在地上。哈德罗则认为这是一种强迫症,必须平整,不接受任何的弧线,更不要说是画布的机理。詹翀肯定会说,木板的感觉更对。但要问他为什么作品中没有门,他肯定会转移话题,去夸身边有过很多女朋友的朋友情感专一,因为女朋友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宝宝。


向外看(2) | Looking outward (2)

木板丙烯丨Acrylic on Wood

170×120 cm

2022



展览开幕式之外,我又去了两次“低气压”。第一次画廊关门,奇怪的是门竟然是卷闸门;第二次如我所愿,展厅空无一人。进门第一眼我就发现了哈德罗,看比较久,为此有点得意,谁能说自己不是哈德罗。我在里面溜达,观看,拍摄作品的细节……这多少有点局促,像跟裸体的艺术家面对面聊美国大选和兰州拉面,你不但要进入话题,还不小心会看到艺术家用针织品挡起来的隐秘之毛。

在看画廊“下沉”空间的作品时,偶遇朋友金澎,她把我带到一幅我没怎么留意的小画前,告诉我画面中的“低气压”声波图形,艺术家童年时期经常经历低气压导致的台风天气中,那时,天气沉闷,空气中会形成一层膜,世界就没那么清晰了。这让我想到詹翀的工作室,因为被潮白河挡着,成为北京气压最低的地方。顺便再想想北京、中国、俄罗斯、地球…… 

离开时,金澎说,你对詹翀的作品这么了解,写篇小文章发在你的公众号吧。我说,不好意思,正在写。后又补了一句,请不要告诉詹翀。等我到西安,他就知道我在西安了。

最后,透露一点希望:特拉斯特在一个没有门的,走不出去的房子,凿出哈德罗的眼睛,并试图用名字使其获得自由和尊严。“物种将不需要医疗手段干预就能代代繁衍,因为他们体内携带了名字。……人类将成为名字的载体和造物。”(p235)对于造物而言,美是没有意义的,丑也不是丑陋本身,而是我们表面上极力回避实际上坚定恪守的那一部分腐败和堕落。要知道,特拉斯特绝不是《羽毛》中的孔雀,他有孔雀的影子而已。只是羽毛好看的事物也不值得信任。他还是特拉斯特,是另一个人,但把特拉斯特理解成幽幽之光是不成问题的,当成藏在哈德罗面具下的哈德罗也可以。


刘成瑞
20221017







📖//相关文献


🟨 《你一生的故事》 [美]  特德-姜 李克勤等 译  译林出版社
🟨 《无法扼杀的愉悦》 [德] 瓦尔特-本雅明 著 陈敏 译 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
🟨 《大教堂》 [美]  雷蒙德-卡佛 著 肖铁 译 南海出版社


🔗//延伸阅读

🟫  如果换个名字,你会不会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丨单读访谈

🟫  拾萬北京 | 即将展出 | 詹翀:低气压

🟫  拾萬北京|詹翀 “低气压”展览现场





  

詹 翀

艺术家






刘成瑞

艺术家,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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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8艺术区///拾萬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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