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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虚拟世界到加密房间:一桩事先张扬的强奸案

王笑哲 后生价值 2020-08-31

N号房的“博士”,与兰达姆强奸案的“邦格先生”,二人的犯罪手段与性格特点极其相似。互联网技术与男权文化的合谋,似乎是一条无从折返的甬道,在“邦格先生”之前,我们不知道还有谁曾在屏幕的背面暴露过罪欲,但N号房的26万人绝不会是最后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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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兰达姆社区,公共客厅是居民们最喜爱的闲时去处。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相处一室,互相交换着日常与非日常的故事。兰达姆社区因此而闻名。

1992年3月,星期一晚上10点,名叫作“邦格先生”(Mr. Bungle)的人来到了兰达姆的公共客厅。据目击者们的描述,邦格先生身形肥胖,油腻不堪,脸像饼干一样粗糙。他打扮成小丑的模样,衣服上沾着精液,皮带的纽扣上写着“吃我下面”。
 
兰达姆社区一向来者不拒,之前也住过比邦格还要夸张的居民。但当晚,邦格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奸了两个人。准确地说,他先是强暴了一位海地籍的居民。被赶出客厅后,邦格动用科技手段,以残暴至极的手段强迫另一位居民与客厅里的其他人发生关系。
 
上面讲的都是真事。
 
但事件并不发生在真实世界。
 
根据维基百科的描述,兰达姆(LanbdaMOO)是迄今最年长的网络虚拟空间。它在1990年末被搭建,用户之间全凭文字交流。目前,兰达姆的服务器坐落于美国华盛顿州,维护工作由全球各地的志愿者承担。

通过谷歌可以找到“如何进入兰达姆”的操作教程(图源网络)


兰达姆的世界中,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编造你的角色。通过文字,你能与社区里已有的物体和其他玩家交流互动。1990年初的MUD(多用户空间)技术还不能传送图片。但对玩家来说,想象力不需要1080p的加持。对于潜在的犯罪者而言,4k小视频也并非欲望的绝对目标。
 
在记者朱利安·蒂贝尔(Julian Dibbell)的报道中,这是网络历史上的第一次(虚拟)性犯罪。用户名为“邦格先生”(Mr. Bungle)的玩家在兰达姆的序列中植入了一种叫作“巫毒娃娃”(vodoo doll)的子程序。借此,他能够黑入程序后端,强行将文字指令塞给其他用户,让玩家们在公屏上打出违背自身意愿的话语行为——
 

月梦人(Moondreamer;兰达姆事件中的一位受害用户):“仿佛不情愿似的,月梦人拿起刀,向自己的XX一力XX,快感油然而生。你能听见邦格先生来自远处的邪恶笑声。”

 
强奸由此而实现。
 

《赛博空间的强奸》,蒂贝尔在1992年对此事的报道(图源网络)
 
现实生活中,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任何人被物理地伤害了。无论是邦格,还是兰达姆的其他居民,这些虚拟账号的用户们从始至终都只是在敲击键盘。但在一位受害者的叙述中——她是一位居住在西雅图的美国人——第二天她发送至兰达姆社区的群体邮件,是边哭边写成的:

之前,大部分的巫毒娃娃都是善意的……我自己是觉得,在这个社区里,限制性的规章制度弊大于利。但我同时也觉得,邦格是一个恶毒的、无可救药的大傻X……我要求他从#17(兰达姆公共客厅的代码)扔到焚烧池里。我不是在呼吁政策、审判、或者监禁。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虚拟阉割(Virtual Castration),或者可以这么说吧。最关键的是,这类事件不应该发生在兰达姆。最关键的是,我以前以为这类事件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最关键的是,我一直都相信人们起码是有文明意识的。最关键的是,我想让他罪有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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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形式上,兰达姆的虚拟世界与加密通讯平台telegram非常相近——即时文字传送、可以生成“房间”的社交玩法,此二者是玩家与用户沟通交流的基础。N号房事件的主犯之一,被称为“博士”的赵主彬与当年的“邦格先生”也不乏相似之处:二人皆具备一定的技术能力、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邦格先生的IP地址被追踪到了纽约大学)、对受害者的侵犯手段残忍且恶毒。

n号房主犯之一赵主彬公开照片(图源网络)
 
当然,1992年的邦格先生终究没有越出虚拟世界的边界——最起码,我们不知道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样子。但1995年出生的赵主彬,他所身处的5G世界,虚拟与现实的界限或许早已经被打破。

n号房聊天截图(图源网络)
 
2013年,telegram正式发布。在即时通讯的产业跑道上,这款APP的端到端加密功能是它的独特优势。只要你足够小心,没有人能看到你在虚拟房间里的消息。你可以设置房间密码、设置自动删除功能、可以换马甲、换房间。理论上讲,政府、黑客、企业,甚至telegram自家的主创团队,若想要审查你的社交行为,都得为此背上不小的技术和权利负债。
 
N号房事件中,另有加密货币、等级制的匿名会员体系,以及被男权文化侵害的26万个男性同胞——技术和文化的共谋,在针对女性的暴力这件事上,从1992年到现在,不断地重复着。
 
但技术本身有错吗?技术本身,是性别暴力猖獗的罪源之一吗?
 
Telegram承诺,若能破解其加密系统,奖金最高有30万美元(图源官网)
 
在兰达姆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兰达姆社区的玩家们发起了线上会议,商讨该如何处理邦格先生。一位用户说道:

“这不是技术的错。邦格先生是个傻X,但傻X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技术进步的附加品。”


“技术自由主义者”(techno-libertarians)——认为技术无罪,不同意驱逐某个具体玩家的人们,不得不特别小心地论证自己的立场:一方面是他们纯直的技术信仰,另一方面,女性用户们面对并不罕见的网络性骚扰,在“屏蔽、然后别理他”的劝慰声中,终于被“邦格先生”一事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怒火。
 
女性的怒火是人类历史中循环往复的燎原之叹。从1992年的兰达姆,到2020年的n号房,怒火的理想结果当然是改变。但改变的半径距离有多广?改变政策和男权文化是最明显的目标。

技术呢?我们应该要求技术提供方主动地审查用户行为和言论吗?
 
Telegram在其官方网站上明确声明:“我们的算法结构保证,没有任何政府或国家可以入侵个人的隐私或者自由表达的空间。”对信息安全的绝对贯彻,使这款软件成为了犯罪者的温床。以“telegram”、“性侵”等相关词语为检索标签,可知过往数年,性犯罪、恐怖主义、非法买卖等行径已经在类似的加密软件平台收获了稳定的参与群体。Telegram的应对方法基本依赖用户投诉。若要telegram主动介入审查用户们的加密房间,这估计是它的主创团队无法接受的。
 
Telegram回答"你们会处理信息公开申请吗?"的部分解答(图源telegram官网)
 
同样的问题也难住了兰达姆世界的玩家们。1992年3月的那次群体会议上,30位玩家集聚在专门创建的虚拟房间中,争论了两小时四十五分钟——这是兰达姆上线以来人数最多的集会,其中也包括了这款乐园的主创程序师们。在MUD的算法模式中,驱逐(toad)一位用户的意思,是将他的数据完全抹除。对兰达姆热爱至深的玩家们知道,如果他们决定要驱逐“邦格先生”,这将是互联网历史上的第一次虚拟死刑。
 
网络平台的议论,很少有促成共识的结果。到了傍晚,僵局已成定局。就在这时,屏幕左下角闪出了一行字幕:

“邦格先生 进入了房间。”

 
对比亚洲网民对n号房主犯们的唾骂,兰达姆世界的英文玩家们丝毫不落下风。一番民愤沸腾的辱骂后,人们问邦格先生,你为什么那样做?
 
邦格回复道:

“这是我称之为思想极化的一次心理设置,正因为这里不是现实生活,快感才更加剧烈。不过是对我的现实存在毫无影响的一系列事件罢了。”
 
记者蒂贝尔全程参与了当年的讨论,并记录下了邦格先生的原话(图源蒂贝尔原报道·1992)
 
据《人物》报道,韩国犯罪心理学家李景秀分析赵主彬在媒体镜头前的表现:“……虚张声势很严重……想要夸张地展示自己”。这一句评判,放在邦格身上同样适用。

在马尔克斯的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中,全镇居民对即将到来的谋杀情节无一不知,但罪恶还是发生了。从现实看回虚构的故事,如果镇民们不敢报案的原因,是背负不起作为异见者的道德重量、无法承担与他人直面相抗的激烈后果,那如果他们也有一个telegram,只用动动手指,就能悄无声息地完成举报,不必曝露身份便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呢?
 
N号房事件中,26万人依然选择了沉默。技术的便利非但没有让事先张扬的强奸断绝于中途,反而方便了犯罪者的隐蔽需求,精简了性剥削的交易过程,同时提供给所有共犯一个机巧的后路:删除记录、注销账号、卸载软件。
 
兰达姆事件在众人话不相投的混乱中了了结束。之后不久,用户名为“乔客服”(JoeFeedback)的一位用户,同时也是兰达姆MUD的主创程序员之一,悄悄删除了“邦格先生”的后台数据。

拟的记忆或许不难抹除。但在现实里,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了。“邦格先生”到底是谁?

历史无独有偶。2020年的N号房有26万用户,1992年的“邦格先生”也不仅仅是某一人的专有财产。经记者蒂贝尔的调查,纽约大学的某一栋宿舍楼内,整整一层男生,无一例外,全部持有“邦格先生”的账号和密码。

案发当日,一人负责打字,其他人围在他身边互相怂恿,给彼此出主意,共同施行了那一场虚拟强奸。
 
2020年,这群大学生应该年近6旬。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犯过罪吗?他们知道telegram里有传阅非法视频的加密房间吗?他们对待女性是怎样的态度?他们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现实不忍细想。

写 | 王笑哲
编辑 | 西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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