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不动一根手指就抹去我的证词的权力
判决宣布当天,张小夏在庭审现场诵读了她的影响陈述书,这封万字陈述(点击阅读原文即可)后来经Buzzfeed发表,引起了全美对“性侵受害者为何不被信任”的举国反思。
这起案件促进了加州对强奸罪的惩处力度。现在,加州法律要求对“不清醒的人实施强奸”最少处三年以上有期徒刑。
布洛克·特纳后来作为“强奸”的行为人案例被纳入了第二版《刑事司法入门》的教科书中,并附上了照片。图源网络
2019年,张小夏(Chanel Miller)以真名出版了她的自传《知晓我姓名》(Know My Name)。这本书赢得了2019年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的自传类大奖,其中文版权已由世纪文景购得,预计今年就会出版。
案发后,布洛克花重金聘请了律师团队,几经拖延,终于在十个月后开庭。以下段落,是后生价值翻译自《知晓我姓名》(Know My Name)第109-117页的内容,描述了张小夏第一次出庭,以及第一次与布洛克正面相对的场景。
(以下内容翻译自原文)
我们(张小夏和她的妹妹)正等着的时候,布瑞(Bree)来了。我注意到她剪了头发。能聊些关于发型的话,这真地很舒服,此刻的她就像我的普通朋友,而不是YWCA(斯坦福大学设立的帮助性暴力当事人的机构)特派来的陪伴者。
布瑞察觉到我坐立不安。她建议我用力把前脚掌压向地板——“可以让你踏实下来。”她从钱包里抽出一个小玩偶:一只蓝得发亮的腊肠狗,毛发像香蕉状的意大利面。“你上去的时候,手里有个能握的东西或许会好一点。”她说。
……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阿拉莱会来接我们。就这样,一个小时过去了。妈妈买的温牛奶逐渐冷却下来。终于,是敲门声,妹妹猛地抓紧我的手,又慢慢松开。
我跟着布瑞和阿拉莱,沿走廊走着。我宣誓的时候该举左手还是右手?会不会我一下子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看起来还好么?脚下的路变得有些艰难,我胡乱地向前挪动着,大口喘着粗气。这一系列的生理反应让我有点尴尬,我完全没能掩饰住心里的恐慌。但从阿拉莱的视角想,或许她宁愿听我不规律的呼吸声,也不愿见我突然晕倒。
帕罗奥图地区检察官阿拉莱·基奧奈西(Alaleh Kianerci)负责起诉布洛克。图源网络
“从这儿能看到里面。”她说。
透过门上细小的长方形窗口,我潦草地扫视进屋子里:人不多,他(布洛克)背对着我,我僵在原地,目光锁定在他脖子后面,意图抓住这最后一刻的隐匿。但阿拉莱拉开了门,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向前走去。
“请第一位目击证人,Chanel Doe出庭。”(张小夏出庭时用的是真实的名Chanel,虚构的姓Doe。在新闻报道中,出现的名字Emily Doe则全是虚构的。)
走进房间,人头错落不齐地转向我,我不知道该往哪看。我左手攥着腊肠狗玩具,右手举过肩膀开始宣誓。“我愿意”——原该在婚礼上说出口的誓词,就这样出现在我的强奸案庭审现场。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正深深地吸附在我身上。看到这样一副亚洲面孔,他们会惊讶么?会觉得我并不比想象中漂亮、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女孩儿么?“他怎么不找一个更好看的下手?”打住!想什么呢,安静点。我朝着证人席走去,一步接着一步,好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但当我触碰到椅子的靠背,面朝前方坐下来后,现实才逼近过来:要开始了。
有人告诉我“怎么舒服怎么来”,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试着把椅子往前挪,一停一顿地推弄着椅背的角度,人们也就一直看着我。阿拉莱提醒我发言时声音大一些、吐字要清淅。我把麦克风拨到身前,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我听见有人清嗓子,不知道是谁。布瑞坐在我右下角不远处,同我一起直面着前方。底下的听众坐地并不集中,但散落的人影仍让我感到焦虑,他们都是谁?为什么来?我注意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金警探就在阿拉莱身旁,这多少让我缓了一口气。
在我左侧视野的余光里,布洛克模糊不清。我把双眼停稳在阿拉莱的脸上,任由周边一切慢慢淡去。她站在讲台后面对我微笑,是我见过的妈妈们对蹒跚学步的婴儿的笑,鼓励她们踏出人生的第一步,我用尽最大力气,也在嘴角边挂上笑容。
“请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并请拼写出来。”
“Chanel,”我答道,“C-H-A-N-E-L。”这种感觉就像一下子剪掉蓄了很久的头发,是一种迅速而不可逆转的遗失。我的名字不再是仅属于我的秘密,我不得不将它托付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共同去保守它。没有停滞的时间,我紧接着被问到了年龄、教育背景、住在哪个片区。我提到了日暮时分的阿拉斯特雷德罗保护区(当地的一个自然保护区)、蒂芙尼(Tiffany,张小夏的妹妹)和朱丽叶(Julia,张小夏的好友)、那家墨西哥餐厅、鸡肉玉米卷饼、因为太辣而喝水、回家、爸爸做的晚饭。
“除了炒菜、西兰花和卷饼,你那天还吃了什么没有?”
“没有,”我回答道,顿了一顿,改口说:“嗯……那天、那天我不太记得了。”十个月前的那一天,我肯定是吃了午饭的吧,不然呢?
她问我为什么去斯坦福。我说我和朱丽叶约在了那边的兄弟会见面——“当天就是那么安排的。但如果她们说的是去市中心吃冻酸奶——就是那天晚上斯坦福的另一个国际社团办的活动——我也就跟着去了。我没有任何动机去一个兄弟会的派对。”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左侧传来:“法官大人,我动议删除掉最后,大概三分之二或者四分之三的回复。问题在最开始就得到了解答。”
我转过头去。布洛克的辩护律师端着脸坐在位子上,花白的头发,黑色的西装,弓着身子弯向桌上的笔记,说话时仿佛我并不在场。法官应道:“嗯,我会把证人刚才的最后两句话删除,原因是与问题无关。”我看着我的话语像被枪击的飞鸟一样从空中坠至无形。我从不知道他们有不动一根手指就抹去我的证词的权力。最让人错乱的部分在于,他反对的是一句关于“冻酸奶”的发言。谁知道等一会轮到最重要的问题时,他们会怎么办?
庭审现场,布洛克和他的辩护律师。图源网络
阿拉莱继续问起我为什么去兄弟会的前因后果,一次又一次地,他将我语句斩成碎片。“好的,删除掉。”我就像一只带着电流项圈的狗,遥控器被辩方律师握在手里。每次我发言时,一阵颤栗便会触及全身,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一脸的不解。我开始担心自己有没有回答到点子上,我不想被打断。他在培养我对自由发言的恐惧。
阿拉莱问地更细致了些,这样方便我回答。“你是否愿意去一个兄弟会的派对?”“我不愿意。”我不敢再说更多。“为什么不愿意?”阿拉莱给了我补充的机会。“我为什么会想去一个兄弟会的派对?”我被自己的焦躁吓到了。“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兄弟会,也没有任何动机或目的去认识谁。”就这一句话,怎么理解起来如此困难呢?
慢慢地,问答进入了某种节奏。当天傍晚的图景,一寸一尺地都涌现出来。法庭融化成渐远的背景,眼前现出的是厨房的油布地毯、黑边的挂钟、蓝黄相间的墙纸。我被问起“喝了什么”——玻璃杯里的赤褐色酒体、茶杯放在木质台面上。“什么牌子的威士忌?”我沉吟许久,努力聚焦回标签上的酒名。楼下:红纸杯叠在一起、宽大的木板桌、打翻的果汁、人头攒动的地下室、络绎难辨的人影从联通后院的玻璃门进进出出、有人蹲在树下、我拿稳酒杯避免酒水溅到鞋子上、庭院里渐弱的喧闹声,一幕接着一幕又接着一幕。
这些问题被如此严肃地平摊开来,着实让我错愕,好像回忆起每一处琐碎的细节才是最正常不过的:一次休闲的酒饮于是被严谨地重构,每次举杯都必须计时。最终,时间被细化到每一分钟,距离被精确到每一码、液体以盎司的度量记录在案。花了多少时间到那里的(“七分钟”)、什么时候到的(“十一点十五”)、和谁一起、在哪里下的车、有没有去其他派对、多少人在场(“六十个人,过了20分钟后大概有100人”)、屋外的洗手间距离多远(“十五码”)。我言之凿凿的样子有些滑稽,毕竟谁能百分百确信这些事?我深陷在她断断续续的提问、以及我脑海中的低语和沉思里,我来不及注意到,自己已经站在当晚最后一片记忆的悬边。我看见自己手拿着啤酒,脸上挂着笑,肩膀微有些恍惚。蒂芙尼也在,还有她的一两个朋友。我看着她们,心想自己可能还是怀念大学生活,转念又觉得子虚乌有,哪怕真的能重回大学,一切都不会是从前那样。蒂芙尼欢愉地跑动着,当晚她的快乐,我本也可以参与其中。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回忆中的小电影停了下来,音乐退去踪迹,门廊灯下的人影四散而去。漆黑一片。我看着阿拉莱,恐惧倾倒在身上,眼睛有些僵硬地眨动着,我没有答案。她抓着我在水边兜圈,现在她突然松手,看着我滑落到水底。
“我醒来后就在医院了。” 吐出这几个字后,我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意识一片散乱。她接着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没有回答。在庭审的文字记录上,书记员只写下“摇了摇头”。
一声长而尖锐的哭号炸裂在庭审室内。我越哭越响,没办法停下。我想让人握住我的肩膀,但我意识到没人会这样做。屋子里都是陌生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只留我难以抑制地哭。我没让心爱的人来旁听,这是一个重大的错误。我把脸环抱在胳膊里,紧闭着眼睛。我如果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
法官:“要不要休息一会?”
检察官:“需要。”
法官:“我们现在休息一会儿。我也会从席位上下去。谢谢。”
(张小夏崩溃后,布瑞带着她去到厕所。)
“你做的很好。”布瑞跟我说。我看着她,她正冲我笑,眼神里没有怜悯,而是近乎仰慕的一种情绪。她一边抽着纸巾,一边显得很有希望,激动于今天的进展。对她来说,我们走到这一步实在太不容易了。我只觉得疲惫,脸上的妆糊成一团。可能在这种情景下,“很好”就是这副模样。
……
重新开庭后,阿拉莱问起了我最后记得的一些片段……
“你能描述一下你醒来后的感觉么?”她注目在我身上。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种感觉。我不知道有多少生存者可以描述地出来。我想说我至今仍在“醒来”的过程中……
(检察官阿拉莱继续题问,此处涉及到非常具象化的描述。之后,阿拉莱拿出了一些照片,让张小夏辨认。)
“Chanel,我会给你看一些照片,请告诉我你是否认得出照片里的事物。”……她从桌子上翻出几张大照片。其中有两张一闪而过,上面是我裸露的手腕和脚踝。她拿着一张照片走到我面前,被印刷出来的现实刺入眼内,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我仔细端详了片刻,意识到照片里是成千根松针。松针的覆盖下藏有一片白色的小碎布,和一个蓝色的手机壳。两样我的东西。噢,这里是我被发现的地方。
这一刻之前,我一直试着保持自觉,但同时抽离出当下……莫名转醒在医院的那天早上、护士们一根根地从我的头发里取出松针,这两个场景是我独有的真实。但现在,碎落的回忆开始逐渐拼接起来,脑海里的黑匣子慢慢被填补上色彩。陌生人看这张照片,看到的是一小片白色碎布;而我,我看到了我的内裤,看到上面褪了色的黑色圆点,和腰带处脱位的松紧线。受害者就是你。这意味着从前的某个时刻,我真真切切地晕倒在那里,而如今离我不过一尺远的、穿着西装的那个男人,也曾在那里……现实迅速膨胀开来,恐慌感拔高到极点。我看着照片,终于感受到他的在场。
“Chanel,”阿拉莱向我问道:“你是否曾有过和今天庭审现场任何人发生关系的想法或兴趣?”
我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但他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大腿。他是真实存在的,真的是他。我想确保他在听我说话。抬起你的头来。
“没有。”
沉默像涟漪一般沿着这两个字围荡开来。我的意识变得更清淅了些,所有的疑问都消散干净。
“你能否辨认出来,庭审现场有哪位你曾主动同意发生过关系的人?”
他拒绝抬头的样子告诉我,我们二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真正答案。
“没有。”
这两个字从我的舌头里跳出来,味道像蛮含营养的某种新的事物。我想让这两个字钻进他的耳朵里,像种子一样,在他的肠胃里生根,挤兑他的肺、他的心脏,从内到外让他窒息,直到他无以抵抗,再从他系好的衬衫里迸裂出来。
……
张小夏有一半华裔血统,是一名作家和艺术家。她现在住在旧金山。图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