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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军 | 从“可视的艺术史”谈起(下)
然而,“可视的艺术史”在以空间形式叙事的同时,自身也具有某种视觉形式。例如,早期设计者如麦歇尔即为之想象了一种“树”的形式——他在藏品目录中区别了意大利、弗拉芒、老弗拉芒和德意志四个画派,它们犹如“(一棵树)的四个主要支干,每个支干又拥有自己的分叉;如果运用更具哲学意味的话,则可以说,它们相当于四个主类,每一个主类又可以相应分成若干个分类,恰如博物学区分矿物、植物和动物一样”[17]。实际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旦我们把“树”的想象运用到实际空间中去,即会发现,大画廊确实可以呈现出一棵由树干、支干和分叉构成的树的形状:艺术史的主干由大画廊的纵向演进代表;支干则由代表不同画派或不同时代风格的单元组成;至于分叉,显然是同一单元中不同题材或风格的作品样态。 需要指出,“树”的想象决非麦歇尔创始,而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图像传统的表达;换言之,这棵“树”不仅有它的干、支和杈,更有其盘根错节的繁密根须。我们只需根据麦歇尔的提示,把视野投向同时代的哲学(当时意指一切科学)领域,即可轻易找到这类图像实践的踪迹。 首先,所谓“主类”“分类”的说辞,尤其是关于“博物学”的分类体系,显然是来自18 世纪伟大的博物学家林奈(Carl Linnaeus,1707—1778)。他在代表作《自然系统》(Systema Naturae,1735)中,把世界分成植物、动物和矿物三个“王国”(Regnum Animale,Regnum Vegetabile and Regnum Lapideum);也是他,最早建立了“纲(class)、目(order)、属(genus)、种(species)”的分类概念。但鉴于林奈从未尝试用“树”或“树形图”的方式表达知识,显然,林奈并非麦歇尔“树”喻的真正来源。 但林奈前后,哲学以“树”喻方式表达知识体系的行径却十分普遍。例如,17 世纪的著名理性主义哲学家笛卡尔(René Descartes, 1596—1650),在一封信中把全部知识概括为一棵“树”: 因此,所有哲学就像一棵树,其中形而上学是根,物理学是干,所有其他学科,都是从这一树干中发展出来的树杈;它们可以被归结为三门主要的学科,即医学、力学和伦理学。我认为,道德的科学是其中最高和最完善部分,它预设了其他科学的全部知识,是智慧的顶端。[18]
半个世纪之后,一位叫“弗莱切尔”的英国爵士[21],为其第六版《比较法建筑史》(A History of Architecture on the Comparative Method,1921)增加了一幅新的插图(参见第十六章图4,第305 页),用象征手法描绘了建筑从远古的初创一直到20 世纪之最新发展的历程,代表着上述“进化论”史观的第一个纯粹的艺术史版本[22]。 鉴于图中表示“墨西哥”“印度”和“秘鲁”“中国、日本”建筑的两对枝杈,在作者的体系中代表着“非历史性建筑”[23],故“建筑之树”实际上是从第三对枝杈“埃及”“亚述”部分开始的,然后,通过穿越主干上的“希腊”“罗马”两个花果,“拜占庭”“撒拉逊”两个枝杈,主干上“罗马式”花果,以及四个枝杈上六个欧洲民族国家“哥特式”和“文艺复兴式”花果,最终在“美国”式的“现代风格”上,达到演进的制高点。 正如在海克尔那里,生命演化史经历了“原始动物”“无脊椎腔肠动物”“脊椎动物”和“哺乳动物”四个阶段的发展;在弗莱切尔那里,艺术史(建筑史)则经历了“古典”“哥特”“文艺复兴”和“现代”风格的递进,换言之,一边是自然史,一边是艺术史,二者呈现了完全相同的轨迹和路径。 此外,二者都有一条清晰可辨的主线,呈现了下大上小的图像逻辑,且都有一个至上的顶点:在前者,是“人类”佩戴着生命演化最尊贵的“王冠”;在后者,是“美国”代表着“现代风格”最高的“果实”。
最后,当我们带着以上研究的成果,重新回到我们的研究对象,那条作为“可视的艺术史”的绵延无际的“大画廊”的时候,骤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那棵原本置身于平面中的“建筑之树”(其实质是“艺术之树”),其实早在一个世纪前,即以纵深的实际空间的方式而存在(图2),静悄悄地平展在我们的眼前:它的触须和枝叶就像藤蔓延展在墙面上;它的主干犹如一条笔直的隧道,通向一个莫测的远方;而那个最高的果实,也正在我们的视线形成的透视灭点上,诱惑着我们,诱惑着每一个人迎面向前…… 这一切,在在印证着同时代一位艺术史家所作的大胆预言:“通过追随老大师的足迹”,“艺术将取得更大的进步,永远不会衰落!”[24]——话中的隐喻再一次提醒我们,这一趋向于无限进步的艺术史历程,是怎样地以行走在大画廊的空间体验为前提的。
换言之,我们将证明,本文开头的那幅历史图像(图1)中,那种用于路易十六肉体的“外科手术”,在精神和文化的领域并未成功;那些被法国大革命贸然断成两截的东西——旧与新、传统与现代、理性与情感、空间与历史,实际上不是如抽刀断水般从未真正达成,就是经过蝉蜕羽化而脱胎换骨——恰如1793 年8月10 日,在摧毁圣德尼修道院的王家陵寝的同一天开放卢浮宫博物馆的事实所示:在新旧体制之间,犹自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在历史和逻辑的语境中,以一系列的个案研究,来具体、审慎和多向性地发现和追踪这些跨媒介的联系,便是本书的目的所在。 收入本书的最后一文(代结论),则代表着笔者立足于当代性视野,对于上述问题所作的最新思考。
注释:[17]Roland Recht, « La fiction d’une « histoire de l’art » », in Histoire de l’art et musées, Dominique Viéville (ed.), 1995,p.194.[18]http://en.wikipedia.org/wiki/René_Decartes.[19]Jean Le Rond d’Alembert, « Discours preliminaires de l’Encyclopédie »,Encyclopédie ou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s sciences, des arts et des métiers. Tome premier, A-Azyme, Briasson (Paris) David (puis) Le Bretonet S. Faulche, 1751, p. LI.[20]我们无意于撇开时代的差异,把笛卡尔的“哲学之树”径直等同于海克尔的“进化之树”,不妨指出前者体系中一个暧昧之处:“伦理学”既被当作位于“树”冠的顶峰,又被认为是其他所有科学的基础(“预设了其他全部科学”),这种“上下失序”的表述,导致笛卡尔的“树”无法被真正地视觉化。[21]全名为Sir Banister Fletcher,实际上为父子二人:父,1833—1899 ;子,1866—1953,因为共同继承了Sir Banister Fletcher 爵位的缘故。他们合作出版了A History of Architecture on the Comparative Method 一书,第一版于1896 年出版,现已出到第二十版(1996)。此书为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建筑通史著作。详情见本书第十六章。[22]尽管从年代来说并非如此。迄今为止,我们所能发现的最早冠名为“艺术之树”(The Tree of Art)的图谱,出现于1875年出版的匈牙利人策尔菲(George Gustave Zeriffi)的《艺术发展史手册》(Manuel of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Art)一书。图中,作者以“黑人”“雅利安人”(指“白种人”)和“图兰人”(指“黄种人”)三个种族作为根系出发,来阐述“艺术史”(包括雕塑、绘画、建筑和装饰艺术)这棵“树”的演进,其演进顺序遵循着从“南方向北方”和“从东方向西方”发展的规律(说明此图的空间结构与世界地图相同),从“野蛮艺术”一直发展到以欧洲各民族国家(如英格兰、德意志、法兰西)的“哥特艺术”和“文艺复兴艺术”为代表的高峰。有意思的是,作者在论述时甚至并不屑于提供任何具体逻辑和理据,而只是满足于指出“人类史上的两大最重要的事件”,就万事大吉了。这两件大事即“基督教的创立”和“北方民族的迁徙”,用作者的话说,其中一为“精神运动”,另一为“物质运动”。鉴于它们的交集只可能存在于西北欧的基督教民族,而且从事件本身似乎天然具有公理般不证自明的力量的性质来看,策尔菲此书及其图式的种族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性质亦不言自明—不妨指出,这一点与我们在下文即将讨论的弗莱切尔存在着本质的差别。参见George Gustave Zeriffi,A Manual of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Art, Pre-historic, Ancient, Classic, Early Christian. London: Hardwicke & Bogue,1876, pp.229-264。此材料经慕尼黑工业大学博士候选人刘妍女士提示获得,在此谨表示谢忱。另外,刘妍还指出了弗莱切尔《建筑之树》与策尔菲图式之间可能存在的承继关系,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的研究。参见刘妍:《从弗格逊到弗莱彻:被误解的偏见》(未刊稿),2014 年。[23]“非历史性建筑”并非“缺乏历史性”的建筑或建筑体系,而是“甚少对其他建筑风格”产生“历史影响”之意,或指西方人对其历史发展缺乏了解的建筑和建筑体系。参见本书第十六章相关内容。[24]Toussaint Bernard Eméric-David,1755—1839,法国作家和艺术史家。1805 年,他在围绕着卢浮宫收藏而出版的半官方读物《法国博物馆》(Le musée français)第2 卷所作的序言《近代绘画历史导论》(Discours historique sur la peinture moderne)中,作了以上表述。文中,他以时间为序,讨论了绘画从古代晚期的衰落,经中世纪再到文艺复兴和17、18 世纪的复兴与繁盛的历程,最终他认为,拿破仑时代(即他所在时代)近一个世纪以来的艺术,已经超迈古今,达到了自古希腊时代以来的完满顶峰(“d’avoir commencé l’histoire de l’art à l’époque des exploits d’Achille, de la terminer au règne de Napoléon!”)。Toussaint Bernard Eméric-David,Discours historique sur la peinture moderne, Paris, De l'Imprimerie de L.-E. Herhan, 1805, p.100.[25]李军:《穿越理论与历史——李军自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第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