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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明:谈韩寒

2017-02-03 风明 读者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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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韩寒

文/风明

 

 

几年前,有关韩寒是否代笔的问题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许多人卷入进去,还分成倒韩与挺韩两派。双方你来我往,口水仗打得好不热闹。对这个事情,我没怎么关注,所以方舟子所提的具体质疑也好,韩寒拿出来自证的证据也罢,我都没看,只是看了一个某些有心人剪辑的韩寒谈文学的视频。在那个经过剪辑的视频里,韩寒对文学可谓一问三不知,但即使如此,那也只能说明韩寒在学问上比较欠缺,不等于他就不会写文章,更不能就此证明他的文章是别人代写的。其实韩寒在访谈中的谈话,和他写的文章,显然是同一个风格的,只不过文章中的逻辑梳理得比较清楚,而在访谈中,讲得有些不清楚,逻辑上没梳理好,但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现场说话不同于写作,没有太多思考时间。


但有一点,是我觉得比较奇怪的,在那个视频的其中一段访谈里,韩寒谈到《就这么漂来漂去》里面的一个内容不是他写的,然后主持人纠正他,这时他有一个掩口的小动作,这个下意识的动作,给人感觉好像是发现自己说漏嘴了那样,所以又不禁让我有些小小的疑问。但必须说明,这纯粹是一种个人感觉,并不能证明什么。而所谓疑问,说到底也仅仅是疑问,不代表我已认定了事实如何。所以我不赞同那些咬定韩寒代笔的人,比如有位美国某大学的教授,写了一篇很长的分析韩寒代笔的文章,虽然逻辑上好像挺有说服力,语气也好像蛮理性,使人不禁觉得韩寒好像是有代笔的可能性。但,可能性是不能等同于事实的,那位教授却预设了立场,直接将可能性当作事实,这是不好的。话说回来,并不单止方舟子一方如此,力挺韩寒的公知、粉丝许多时候也是如此:事先认定了一点,站好立场,然后再去证明事实就是他们所要相信的那样,对于相反的证据则一概忽视;求明事实的过程,在他们完全是颠倒过来的,这大概也是一种人性的弱点吧。


老实说,我有点怀疑方舟子是不是真的那么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除非韩寒自己承认,或幕后代笔者(假设真有这么号人)亲自出来指认并拿出有效证据,否则所谓的“代笔”在事实上恐怕是无法证明的。但无论韩寒有没有代笔都好,都是他自己的事,对别人根本不重要,更值得探讨的应该是他的作品本身。

 


第一次读韩寒的作品,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理发》这篇文章,当时觉得挺有意思的,但也没怎么在意,因为那时我对于文学的兴趣仅止于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和倪匡的《卫斯理》系列。


再后来,我读了《长安乱》和《一座城池》。坦白说,不是很喜欢,印象是,开头蛮有趣,可是再看下去就觉得无聊了,通篇是油滑的段子、抖机灵的俏皮话,然而情节随便,结构松散,结尾更是非常草率。作为小说,不能不说是失败的。


而后,就没怎么看韩寒的作品了,只是偶尔在网上看过他的一些杂文。那些杂文给我的感觉是,有一种耍嘴皮子的特色,语言幽默,有个性,不无可爱之处;但内容大多失之浅薄,没有可观之处。


韩寒的幽默,大抵是源于天性。他的幽默,不同于鲁迅,不同于老舍,倒有些像钱钟书,只是缺少后者的学识、底蕴,因此只有钱钟书的油滑而无其优雅,更无其深刻,更多的是一些年轻人的轻浮。


再说韩寒的文字,他很喜欢玩一些音同字不同式的文字游戏,比如“不是迷我,是迷你”、“中国没有雪莱,只有雪菜”之类的,其行文很有些脑筋急转弯式的机智在里面,因此有时能超越常规,给人一种意外的新鲜感。这是他的天赋。可惜的是他的文字游戏每每流于游戏,止于形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而且,这样的文字有很强的卖弄、表演的性质。事实上,看韩寒的文章,我总觉得他在写作过程中有一种表演的意识:这里逗读者笑一下,那里又卖弄一下。这样的写作,骨子里都是不诚恳的,并且是为观众而写,希望得到他们的喝彩。

此外,韩寒的写作还有个特点:主要基于感觉,而非思考。换言之,他写文章靠的不是学识,而是一些直接的感受和想法;而他的感觉就像大多数人那样,止于表面,没有穿透力。因此,当他谈及一件事物时,他通常只能说出某种感受,而很少深入的去分析,说出个所以然来,也很容易将事情简单化、片面化。然而韩寒实际又属于那种思考型的作者,他的文章似乎很少抒情,大多是说理,而之所以出现如此吊诡的情形——思考型的作者凭着感受写作、说理性的文章缺少理性分析,原因在于,韩寒缺少学识的支撑。所谓才学,韩寒只有才,而无学,而因为没有学的滋养、支撑,其才华的发展又很有限,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十七时写的作品是那种水平,三十岁时也还是差不多那种水平。这实在是很可惜的,假如他能静下心来多阅读一些人文经典,以其天赋,他现在的学识、才力理应要比实际达到的高得多。


然而韩寒似乎觉得自己的水平已是很高的了,记得好像在某个访谈里,有人问他喜欢哪些作家,又如何评价自己的文笔。他说最喜欢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最推崇的也就是这几位,对鲁迅则感觉一般;至于文笔,林语堂等人对文字是很讲究的,而当代就数他对文字最讲究,有智慧在里面。韩寒何以有这样的自信,留到后面再说,这里要说的是,第一,梁实秋他们是很好,但如果以他们为标准,鲁迅怎么会是一般呢,他实实在在是要比梁实秋高出不止一筹的。第二,韩寒的文笔是否当真当代最讲究,且有智慧在里面?我看未必,要说讲究,冯唐比他更讲究;要说智慧,王朔比他更有智慧。如果较真一下,韩寒文章中的那些小聪明、俏皮话能算作智慧么,恐怕也是见仁见智。智慧这种东西,每个人的理解、标准都是不一样的。


依我看,韩寒的文字不算好,他好的其实是语言,人们常将这两者混为一谈。这里且不谈两者的区别,只说韩寒的语言好在哪里?好在有特色、见性情,又有一些幽默和机灵。这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因为这需要的与其说是才华、学识,不如说是天性,韩寒有这样的天性。但是,韩寒的缺点也很明显,因为学识不足,他的观点总是轻浮而片面、避实而就虚,他的文章往往缺少实质性的东西,而喜欢说些逗笑的俏皮话,卖弄一些不很值得卖弄的小聪明。例如《说徐志摩》中的这段:


徐的诗歌其实要比现代诗人的诗写得强很多,因为他想唯美,但时世又唯美不起来,两者一结合一变态,成了独特的风格。而且徐的诗歌其实还留有旧诗的影响,无论是押韵、重点句的重复和格式上的对整,都没走太远。基本上生物都能看明白,这也是那时候新诗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徐有才情是真的,大才子真的说不上,尤其在那个出文豪的年代,徐的这点小才华和欧洲几日游带回来的东西真算不得什么,泡妞倒是可以。对于男人来说,泡妞只是一种才能,而不是一种才华。


细看一下,“因为他想唯美,但时世又唯美不起来,两者一结合一变态,成了独特的风格”,第一句大抵是说徐志摩的诗歌格调,第二句讲的是当时的社会环境,第三句则是指徐志摩诗歌与时世的结合,而第四句得出一个结论:这种结合成就了徐志摩的独特风格。那么,这里显然有个逻辑上的问题,徐志摩的诗歌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是两种范畴的事物,二者怎么结合呢?没说清楚。诗歌与现实的关系,要么是诗歌在现实中的影响,要么是现实在诗歌中的表现,除此之外,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如果不作说明,就很容易让人云里雾里了。而从语境看,韩寒的意思似乎既非指徐志摩诗歌在当时社会的影响,又非指社会环境在徐志摩诗歌中的表现,但他又什么也没有说明,以致于这几句话本身就显得逻辑不通,莫名其妙,那么后面的结论就更不用提了,在逻辑前提都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这个结论根本是毫无意义的。


接下来,他说徐的诗歌留有旧诗的影响,无论是押韵、重点句的重复和格式上的对整,都没走太远。那么,这里是不是应该举个例子分析一下徐志摩诗歌的“押韵、重点句的重复和格式上的对整”具体是怎样的,又如何见出其中的“旧诗的影响”?没有。


而后韩寒又说徐志摩的才华在当时算不了什么。何以见得呢?他同样没有解释,甚至连徐志摩的才华是什么样的,他都没说清楚,就扯到了徐志摩的泡妞上,说什么泡妞只是一种才能而不是一种才华,以一种取巧的、讲俏皮话的方式一笔带了过去,实际上呢,还是什么也没有说明。


另外,顺便说一下韩寒的电影《后会无期》。这部电影总体的感觉和他的小说很像,就是说拍得很随便,毫无戏剧张力和结构可言,有许多抖机灵的地方但没有吸引人的情节。往好的说,有情怀,直接地说,没意思。而且必须说,我不喜欢里面的台词,既浅薄又刻意,许多小桥段也是如此。在电影中用一些警句式的台词有时会很精彩,但这是有前提的:那些台词要自然,在剧情之中,或者能表现主题或人物。如果只为金句而金句,和电影没什么关系,像是硬加进去的,就会显得刻意,令人出戏。总之,我觉得这部电影唯一可称许的是钟汉良把车开走了那一场戏。

 


说完作品,再说说韩寒本人。我不认识韩寒,对他的印象完全是来自他的文章以及他的一些访谈,所以很可能实际生活中,他又是另一个样子,毕竟人都是多面的。何况一个人在写作中的自我与在生活中的自我并非总是一样的,比如说韩寒,他的文章看上去个性张扬,可是看他视频中的样子,又像是蛮害羞的。


韩寒给人的印象,首先是自信,自信到何种程度,前面已经讲过了。韩寒的自信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确实有才华,尤其是在少年时代,他的才华、见识远远超出同龄人的水平,而人在年轻的时候,只要有一点才华就很容易把自己当成天才,这样的人太多了,也不单止韩寒如此,何况他又是少年成大名,当然很有理由自我欣赏。但韩寒并不仅仅是自我欣赏,看他对自己的评价以及对某些人或事物的评价,简直可以说是狂妄了。韩寒的狂,与其说是年少轻狂的那种狂,不如说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狂;而那样的狂,与其说是来自才华,不如说是由于无知。


说韩寒无知,当然是相对意义上讲的, 不是说他这个人,而是说他对某些事物无知,比如说文学。韩寒对文学的无知,是因为不学。他自己也说了,不喜欢看小说,也不看外国作家的东西,就喜欢看杂志类的东西,因为他自己会写小说,干嘛要看别人是怎么写呢。我想他确实是不喜欢看小说的,如果他喜欢,肯定不会这么讲。他或许以为不会写小说的人才会去看小说,而看小说就是为了学习怎么写,总之是带着一种很实用的目的性。然而文学实在是没什么实用性的,看小说也好,写小说也好,主要都是为了一种乐趣,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我不相信一个不喜欢看小说的人会喜欢写小说,也难怪他的小说写得那么随便了。


谈到文学,韩寒说自己的每一篇杂文都是真正的纯文学,因为任何文学都是纯文学,只要你写出来了就是文学。这与我对文学的理解很不一样,我不认为随便什么写出来的东西都是文学,比如这篇评论,就不是什么文学,而仅仅是一篇评论。再一个,韩寒认为自古到今的文学作品都在写人性,所以人性没什么好写的,“人之初,性本善”什么的就是在玩弄人,完全不需要。我想,他或许是将文学中的人性等同于“人之初,性本善”什么的了,若是这样,那未免把文学把人性看得太简单了。文学对人性的表现并非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也不是什么道德宣教或意识形态灌输,或许有某些作品是这样,但这些作品并不等于文学,也不配称文学。真正的文学,对人性的表现是丰富的,能使读者更好地了解人性,认识自己。人活着,总会有一种求知欲,想要了解自己,认识世界,而文学的一个意义,就在于为此提供了一个途径。这也是为什么从古自今许多文学作品都把对人性的表现以及对生命体验的表达作为主要内容。


韩寒曾经批评过现代诗歌,说现代诗歌和诗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现代诗这种体裁也是没有意义的。为什么?因为没有格式,古诗的好在于它有格式,现代诗没有格式,所以不是诗,只是分行散文,只能作为歌词的一个小分支存在,而这就是为什么发展到现在诗歌越来越沦落。这样的观点,这样的逻辑,可谓武断而又片面。现代诗没有格式吗?不是古诗那样的格式就不是格式?韩寒没有讲清楚他所说的格式具体是什么,或许是指古诗的对仗押韵吧。现代诗为求表现形式的自由,确实放弃了对仗押韵,但不等于现代诗就没有节奏、没有韵律了。比如北岛的诗歌,虽然是现代诗,但其中也自有一种明快的音乐感。再说了,即使完全没有韵律,就不能算作诗歌么?所谓的押韵难道可以作为判断诗歌的唯一标准——押韵的就是诗歌,不是就非诗歌?这样的标准未免太过简单了吧,许多打油诗都很对仗押韵,但能算诗歌么?然而韩寒就是拿着这样的标准,将所有现代诗都扔进了垃圾桶。木心说,不谦而狂的人狂不到哪里去。在韩寒身上,我只看到年少的轻狂,而看不到一丝谦诚,这是他不够好的一个地方。


韩寒给人的第二个印象是,叛逆。韩寒身上有一种对自由的追求,以及对权威、对体制的抗拒。所以,他对中国作协很不屑,对中国教育也诸多嘲讽,很有一些桀骜不驯的姿态。这也是年轻人的天性使然,年轻人的天性大多是叛逆的,喜欢自由,向往远方,反感体制,反抗权威,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年轻人喜欢韩寒。但当年轻人渐渐老了以后,通常也会像他们的父辈那样被生活驯服,向世界妥协——他们把这叫做成熟。韩寒似乎也不例外,但使他驯服的不是体制,而是人生本身。许多人将《韩三篇》视为韩寒转向的一个标志,之后韩寒就逐渐转向娱乐圈了。《韩三篇》可能是韩寒最有分量的一篇文章,里面有些地方我有不同看法,但基本观点我是认同的:你死我活的革命并非好的选择,你活我活的和平改革更适合中国。这篇文章出来之前,大家都把韩寒视为反抗体制的斗士、“当代鲁迅”什么的;有些媒体甚至还给韩寒戴上“青年思想家”的帽子,简直离谱。其实这就像把韩寒看作天才一样,是一种夸大的误解。韩寒不是天才,而是一个明星式的作家,一个聪明,有趣,有才华的年轻人;韩寒也不是什么斗士,他的文章只是好像在批判政府,挑战体制,其实不过是说些俏皮话,调侃一下、嘲讽一下而已,看上去叛逆,实际从未有过任何出格、触线的言行。真正的斗士,在某国是举步难行的,通常要么在牢里,要么在国外,哪能像韩寒那样在中国混得风生水起呢。至于说“当代鲁迅”……韩寒估计也不喜欢戴这顶帽子,因为他并不怎么喜欢鲁迅。而他之所以不喜欢鲁迅,可能是被教科书害的。鲁迅经常出现在教科书上,而韩寒好像认为,凡是出现在教科书里的,都是不好的。韩寒的天性使他本能地反感权威,但我想说,权威并非都是不好的,所谓的权威很多是被权威的,人家其实就是经典而已。如果韩寒能抛下偏见认真读读鲁迅,说不定会喜欢他呢,因为他们毕竟是有一点像的,他们都喜欢讽刺。只不过因为学识与才力的差距,韩寒的讽刺远没有鲁迅的那种力度。鲁迅的讽刺悲怆、冷峻、犀利,如利刃剖解、入木三分;而韩寒的讽刺常常流于油滑、逗乐,就像是在挠痒。话说回来,韩寒的作品虽然缺少深度、力度,但至少透着机灵,且不无趣味;而韩寒的反抗虽然止于姿态,但到底也是一种反抗,无论如何总比那些迎合体制、献媚朝廷的作家如沫若之流好得多。


韩寒在广受欢迎的同时,也饱受批判。但对他的批判好像大多都不是在批判他本身,而是批判所谓的韩寒现象,更确切地说,是产生韩寒现象的社会与崇拜韩寒的粉丝,所以我觉得他挺无辜的。有学者说,韩寒现象说明这个国家愚民当道。我觉得这话有一点是对的,这个国家确实愚民当道。但很多现象都可以说明这一点,比如超级女生、小粉红、小时代等等,也非止韩寒现象。讲开去,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历来都是愚民当道的,以前是这样,未来想必也是这样,也不止是现在如此。说到底,韩寒现象或什么现象都好,其根源都是国民性与社会环境。我想,在一个健康、正常的社会里,应该有更多韩寒这样的人,而不是有大量崇拜韩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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