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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火一样燃烧的印度河和被掩埋的都市梦想

邵学成 读书共和国
2024-09-03

印度河文明来源于哪里?

摩亨佐·达罗的人们去了哪里?

    作为世界四大古文明之一的印度河文明(公元前2600~前1800年),是在印度大陆西北部广阔展开的文明社会,也是距离上最靠近我们的古代大河文明。相比较起来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介绍的幅度,关于印度河文明调查和研究,能够向国内进行介绍宣传的机会特别少。


(巴基斯坦摩亨佐达罗遗址的佛塔远景©️左慧敏)

(印度河文明遗址主要分布图,红色为已探明遗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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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住民提供线索

意外出土的莫卧儿钱币


    2022 年 3月 8日一则网络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根据巴基斯坦新闻媒体KTN报道和文博人员证实,最近在世界文化遗产地、著名的印度河文明摩亨佐·达罗遗址(Mohenjodaro,意思“死者之丘“)附近发现一批莫卧儿帝国铜币,并且已经得到妥善处理。在古老的遗址附近发现伊斯兰时期的钱币,这说明周围在遗址废弃后,经过两千多年后还有人类活动遗迹,会改变我们的一些认知。

    根据咨询遗产管理人员了解,当地信德省村民意外在拉尔卡纳市(Larkana Taluka Dokri )的Haji Khan Mashori 村、位于摩亨佐·达罗遗址北部 1 公里处的墓地中,偶然发现了一古代窖藏。所发现的古物主要包含有一个红陶罐和一件陶马。村民发现时,陶罐已被毁,仅知道其来源于一座墓葬旁。其中最吸引人的是一批铜币最初保存在一个陶罐中,铜币表面已经生锈。红陶马仅发现一件,年代不详,腿部有残损,可能是玩偶或者随葬品,这种陶马可能属于早期文明产物,但无法确认。

    村民们积极将新发现交给了当地博物馆,大家都很兴奋。经过清点和初步研究,这批铜币共30 枚,平面呈圆形,上有波斯语铭文,钱币每枚重约10.11 克。这批铜币属于莫卧儿王朝第三任皇帝阿克巴(Jalāl'ud-Dīn Muhammad Akbar Azam,公元 1556-1605 年)发行,阿克巴皇帝在任时于1591年征服该地区,1593年该地区领袖在拉合尔觐见阿克巴宣布归顺臣服。至此整个印度河下游地区归属阿克巴皇帝管辖,这时莫卧儿帝国进入全盛时期,这些历史信息过去只出现在文字记载中,现在发现的实物似乎也可能证明莫卧儿帝国对这里进行了有效统治。这些意外发现和相对比较熟悉的印度河文明一样,也是一样不经意间偶然发现。


(遗址附近发现文物的原住民©️ Sheikh Javed Ali Sindhi)

(遗址附近发现的文物原貌©️ Sheikh Javed Ali Sindhi)

(在遗址发现的陶马和钱币©️ Sheikh Javed Ali Sindhi)

(清理过后的莫卧儿王朝钱币©️ Sheikh Javed Ali Sindhi)


    19世纪中期,英国殖民者在修建从拉合尔到木尔坦(Murtan)之间铁路时,因为修筑工程、开挖地基,同时发现众多古代遗迹,英国工程师在哈拉帕(Harppa)遗址就已经发现烧制粘土红砖等遗物。但遗憾的是那个时代,工程师和学者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宝贵的遗物是属于古代一个独特的文明。尽管在1826年英国著名探险家马松(C.Masson)就曾来该地调查,发现一批石印章,后续也有零星调查和报告出版,但对于遗址性质并不明确,但坚定认为一些石印章是西方文明传来的产物。

    1921年英属印度考古局的历史学者R.D. Bandyopadhyay受局长马歇尔(J.Marshall)派遣,开始调查摩亨佐达罗地表佛塔,这是一处荒凉的遗址,距离哈拉帕约650公里。这座4-5世纪的佛塔整体使用粘土砖修建而成,R.D. Bandyopadhyay在围绕发掘寺院僧房遗址时,同时在佛塔下面、以及佛塔周围地层发现了同哈拉帕一样的遗物和建筑物。马歇尔随即展开进一步发掘,尝试对这些遗址进行断代,但所得结论局限于时代限制都很模糊,有些年代学判断都出现偏差,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研究特征。1944-1949年英国著名的考古学家惠勒(wheel)在担任英属印度考古局长期间,继续支持这里的考古发掘,并且在后期导入考古纪录片模式,为BBC拍摄大量宣传节目,获得非凡的效果。在这一时期,巴基斯坦考古学家达尼(A.H.Dani)博士等当地学者开始参与发掘,并且进步迅速。

    经考古发掘和后期科研了解,尤其是1960年后意大利和德国考古队进入工作后,逐渐解明摩亨佐·达罗考古遗址是印度河文明最具代表性的考古遗址之一,也是印度河文明区域内(东西1600千米、南北1750千米)迄今发现的建筑规模最大的城市,城市文明主要活动时期为公元前2600年-前1800年,后因洪水泛滥、地下水位上升等自然气候原因废弃。这座城市主要分为城堡和市街区两部分,包含有大型沐浴场、谷物仓库、一般民众居民区等设施,但没有发现宫殿和王墓。这也是印度河文明与埃及西亚文明中存在的大量王权建筑物最大区别。

    自1965年以来,由于考古中面临的地下水问题,发掘地层只能抵达深4.5米左右,最古老地层则都集中在7米以下,这给发掘带来极大困难。因此在1979年以后,由德国的Michael Jansen博士和意大利Maurizio Tosi博士带领调查队伍开始了遗址保护尝试,并且随后工作中重点关注印度河文明来源的问题,继续寻找更早期线索。

    即使经历了数十年断断续续的发掘,考古发掘所占面积也仅仅只占摩亨佐·达罗遗址总体的15%左右。鉴于保存的危机,UNESCO从1973年开始和巴基斯坦考古局合作,优先考虑保存修复遗址的问题,1980年摩亨佐·达罗被UNESCO评选为世界文化遗产。

    这次意外发现虽然不是主动科学考古发掘出土,但为摩亨佐·达罗遗址区域在莫卧儿帝国时期的物质文化研究提供了材料和佐证,媒体报道也鼓励了遗产区原住民对保护世界文化遗产的热情,隔着屏幕看到当地人摆拍的照片,我看到消息也不禁想起2018年访问遗址时的旅程。


(2022年1月德国Michael Jansen博士再次调查遗址的保护情况)

(2022年1月德国文化遗产保护专家Michael Jansen博士在遗址现场授课,其一直主导关于印度河文明土遗址保护。著名的阿富汗巴米扬大佛佛龛和周边崖面加固修复计划也是在其监督指导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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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河的王或平民?

不断复制的祭司像

   

    巴基斯坦的众多博物馆里面都展陈着一件相似的文物,那就是印度河流域摩亨佐·达罗遗址出土的“祭司像”(Priest-King),但都是复制品(cast)。我在无数的书籍上看到过,后来也得知这件小雕塑很少拿出来展陈了。考察中连续在几座巴基斯坦的博物馆见到后,我总是会询问真的祭司像在哪里,我能否看见。一般馆员们都会回答,在卡拉奇国家博物馆(Karachi national museum),你到了那里就可以看见了。

    这件祭司像是印度河文明的代表,是在1925-26年发掘中出土。印度河文明也算是一个谜一样的文明,似乎是曾经辉煌又似乎突然消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在过去看起来都无影无踪,但这些年这个问题已经破解。我在沿着印度河谷一路向西的时候,也在不断的思考这个问题,我有没有缘分相逢,祭司像会不会突然在某个展厅出现?

    在早期考古探索中,摩亨·佐达罗遗址展示了当时城市文明和高度发达的手工业。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件出土物就是石质祭司像,也被附会称为王的肖像。在出土后随即被送往拉合尔展览,后被送到位于现在印度新德里的印度考古局总部。在1947年印度和巴基斯坦脱离英国殖民分而治之的时候,很多文物分配出现争议,这件祭司像也作为巴基斯坦境内出土的“第一号国宝”被要求返还。终于在协商下,于1972年返回了巴基斯坦,而另外一件同时出土青铜女舞者像却被迫留在了印度,这件祭司像后来也成了国家文化精神的一种象征。民间也有类似传说,巴基斯坦人大胡子的传统也是来自这件雕塑的灵感和认可,因为平民们可以通过妆饰的模仿,而接近心中的古代祖先的神灵偶像。

    祭司像看起来似乎与普通人不同,高约17.5厘米,微闭半睁的双眼似乎有些神像的感觉。但实际上这件所谓的祭司像只是出土于摩亨·佐达罗遗址的市街区DK-1909区域的普通人家中,并没有祭祀的场所和意涵。最初发现时,是在家中距离地面约1.3米位置发现,该位置可能为烧制热水的暖房,也是属于前一个时代的废弃物,被掩埋在了家中。但因为这件冻石制作的雕像身体上描绘着三叶纹样,在三叶纹中还残留些红色颜料,而显得有些特殊。

    当我到达卡拉奇国家博物馆时,我径直走进了展厅要去寻找这件祭司像,因为一路上看到假的和复制的看得太多了,我很想看看真的,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可是当我走进展厅也发现,即使在卡拉奇国家博物馆里面、即使他被小心翼翼的展陈在那里,编号是50.852,却仍然还是个复制品——因为一路上看到复制品的太多了,以至于一眼都可以辨识出来是复制品。

(巴基斯坦博物馆展示的复制祭司像作品)

(卡拉奇国家博物馆的修复技师和其作

(卡拉奇国家博物馆的修复技师展示其制作的模具


     那真的祭司像在哪里呢?我很想知道。

    我去询问了研究馆员,一路追问,但得到的答复很模糊。他们都是笑着在摇头,享受着这种被询问、却不肯说清楚的乐趣。没有想到的是,最后他们居然给我们真找到了文物修复技师——一位有着一样大胡子、模仿祭司形象的修复师。

    面对我的疑惑,他不仅耐心解答我的问题,而且还带领我参观了他的工作室。原来巴基斯坦境内博物馆的祭司复制像都是他做的,他一直在自己模型室复制文物。交谈中感觉他人还不错,非常热情,给我讲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因为这个祭司像太有名了,博物馆都想展出,各地区博物馆的需求都无法均衡,所以他接到上司的命令,就做了一批高仿像分给各个博物馆。而真的祭司像却很少展出,以保存条件受限为由,被放在了保管仓库里面,就连博物馆的人也很少见到过,外人更是无法相见。所以,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些“优美”的带有文化象征意义的复制品有一批,还包括同时期的青铜女舞者、后期的“迦腻色迦大塔青铜舍利函”

    我此行无法看到这件原作了,为了弥补遗憾我紧紧握住了修复师的手,因为他这双手曾经无数次触摸过那件原作,也塑造了无数博物馆的展陈梦想,那我就在他的手中感受一下那件雕塑的感觉吧。

    我走出博物馆后,前些日子被压抑的那个心愿虽然还没有实现,但我也不再沉浸,但是,我还没有获得更多的满足感,那就不如继续前行。我想去出土地点去看看,去感受一下那里的气场吧。遗址是“祭司”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或许有更多他的信息,也或许有意外在等候。


摩亨佐·达罗遗址博物馆和馆长Zaheer-U-Ddin Shar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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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在遗址的热浪中翻滚

精神却像个无知儿童


    我们行路一天辗转到达摩亨佐·达罗遗址的时候,气温已经升到40多度,天地间都是热浪在翻滚着,印度河谷一直湿热,夏季尤甚,地表温度都快达到50度,热的让人无所适从。现已经调查清楚的印度河文明遗址约有1500多个,主要是以摩亨佐·达罗和哈拉帕遗址的平原城市遗址等5个重点区域为代表,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遗址在近些年被陆续发现,这些遗址还有很多谜团。

    我漫步在荒野上,也明白对于一个外国研究者来说,对于过往积蓄的资料进行综合理解面临着非常困难的情况。遗址旁边的小型博物馆全部采用日光照明,充分利用了该地区光照充足的优势,展陈感觉很不错。我们去拜访了博物馆馆长办公室,和他的谈话中也知道了一些需要重点记忆的部分。但馆长比较忙,礼貌性的接见后表示自己还有重要事情,派遣了两位管理员先去陪我们考察。

    我访问遗址的心愿就是看看这个祭司小像的出土地点,看看它出土环境,当我拿出来书籍和笔记本来询问大家时,很多人都面面相觑,咨询遗址管理工作人员,他们也并不太清楚,因为遗址的面积很大,管理者几经更换,后期经过很大修复,大家所知道的也就是一个大概信息。 由于这里交通不便,需要中转两次旅程;以及夏季特别炎热,那天遗址上没有几个人,我们只好等。我的时间有限,我想去看看可能发掘出土的地点,但是天气太热,在酷热的天气极容易中暑,面对一大片一大片盐碱地,大家都躲在树荫下纳凉休息,等待日落时再去看看,没人肯带我。

    没想到的是最后回答我问题的居然是两位当地少年,他们忽然闯入我们的对话,大声说他们知道。随后,他们主动拉起我,在太阳暴晒下,他们天真无邪的、欢快的带着我去找一个又一个的祭司像,似乎一点不怕热。原来在遗址公园和原址中也有很多塑像,他们认为祭司像也是的确存在的,但这些却不是我想要的。虽然他们也不知如何带我到真正的出土地点,他们也不明白我的具体意思,但是我在酷热中已经很满足这种奔跑寻找带给我的快乐了,一是因为我已经看到了遗址,二是这么热的天气有人陪就不错了。


摩亨佐·达罗遗址的儿童在市街区散步

摩亨佐·达罗遗址出土祭司像的DK区域

当地儿童站在摩亨佐·达罗遗址出土祭司像的DK区域塑像前


    后来,我们一直在遗址中奔跑到落日时分,当星星逐渐布满夜空的时候,我知道自己考察时间耗尽,我也跟着跑遍了所有的遗址,身上衣服湿透无数次,这些都不是自己事先规划的路线,但却让我收获满满。 面对他们的善意,我并不能去阻止这两位少年打乱我的计划,带领我走向一场冒险之旅,看着他们一直积极的努力带我东奔西跑,在骄阳似火下一起去找他们想象中的“祭司像的确切位置”,在各种建筑阴影下躲避阳光,他们真的像是古代原住民在捉迷藏一样,因为他们对这里比我熟悉极了。

   那天的炎热天气就像是一团火一样,一直炙烤着我。这团火或许是一种不灭的好奇心也一直在跟随我,让我的市侩冷漠消解,一起在这座被掩埋的城市里游荡。第一次来的新鲜感让我不知疲倦,但是好像只有我知道它在内心一直燃烧。可能旁人可能只看到了烟雾缭绕,不明白它对于生命的意义。而我能做的就是让它不断的燃烧,在最好的季节和生命里不断的燃烧,那天下午我跟着那两位热心的少年,不断的比划着告诉他们,我发现了很多很多新的有趣东西,我有了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旅程。


参考阅读

“世界考古”公众号:摩亨佐达·罗遗址发现莫卧儿帝国钱币

  (2018年7月巴基斯坦印度河文明遗址考察和寻访摩亨佐·达罗之旅,受到上海稻草人旅行社安排,感谢已故刘拓博士提供具体信息。同行考察的范佳翎博士、陈晓露博士、孙志军老师、左慧敏女士给予很多帮助,一并感谢,希望早日重返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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