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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26 最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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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元年,二月十五,春分。

 

初春清晨的寒雾笼罩着整座紫禁城,东方刚露出了鱼肚白,天色尚未大亮,却已有人早早候在顺贞门的右侧门。

 

景山之下的这片红墙碧瓦,象征着皇权的至高无上,是神圣不可犯的宫廷内院。对外人而言它是天下最金碧辉煌的住所,可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这个华丽牢笼的冷漠、无情和恐怖。

 

赫哲·谷儿,包衣上三旗出生。祖上也曾在朝为官,只是政权争斗波谲云诡,祖父在顺治帝时期坏了事,被降罪贬为包衣,按照大清律例世代为仆。幸而世家故友相助,提拔她父亲在内务府谋了个差事,且旗下的男孩从出生便受皇家恩典,就算无官无职也有月俸,所以衣食总是无忧的。但到了这一代,家中只有谷儿一个独女,十三岁时按照八旗传统入宫当差为使女。好在大清历法与前朝不同,宫婢只要年满三十且在宫中无大错,就可遣放出宫嫁人,而当今皇帝登基后,又将年限降至二十五岁,所以有时候身为奴才反而是幸运的,比起那些宫院清寂备受冷落的嫔妃,宫婢的日子无论再苦总是过得有些盼头。

 

在宫中熬了十五年,终于等来了离宫的这天,回望身后的一切,曾经所受过的苦难折磨就如一场梦。

 

是的,就是梦。

 

在高高的红墙内,紧闭的宫门中,总都萦绕着一个“梦”字,就如这迷雾般笼罩一切。巍峨的紫禁城,是许多人梦想开始之处,也是许多人梦想幻灭之处;东西六宫中有多少女子期盼着美梦,又有多少女子承受着噩梦?

 

而她入宫也是因为心中的梦。

 

虽然没有出生在高门大户之家,父亲仅任职上驷院的员外郎,但在内务府里多少有些人情,只要肯稍稍打点一二,这入宫中当差之事也并非全然躲不过去。可在这个问题上,谷儿的母亲却有不同的看法,认为能入宫是好事,且不存什么攀附皇恩的念头,不过是图个好名声,自家姑娘是宫里调教出来的,规矩品行定然高人一等,便是找婆家也容易攀上高枝;若是有造化的,在宫中讨得主子欢喜,指婚给哪个王爷、贝勒做个妾室,岂不是全家都跟着发迹。

 

入宫后的这十多年,她从懵懂无知到攻心算计,从谨小慎微到步步为营,侍奉在皇太后身侧,也算长了见识,悟出了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但凡大事小情也懂得如何算计。如今是迷雾散尽大梦初醒的日子,希望踏出这深重宫门后,人生会有另一番境域,不求前路繁花似锦,只愿春风怡人。

 

“哟,我当是谁这么早,原来是太后身边的赫哲姑姑。”

 

谷儿闻声回首,只见内务府广储司副统管太监康德安领着两个徒弟向她走来,其中一个小太监手里还捧了本簿子。

 

“康公公吉祥,今日劳动您了。”谷儿连忙浅笑着欠身见礼。

 

这康德安的官职虽不大,却是个不能轻易得罪的人。广储司掌内务府库藏,管着发放月俸份例的差事,宫女、太监如受了主子的赏赐也需要去那登记入册,且宫婢离宫时的行装必须经过总管太监按册核对,若携带之物与记账不符,便视为私盗宫中物件,那可是重罪。

 

“哎哟,姑娘可是太后面前的红人,不必多礼。”康德安见她神采飞扬妆容精致,眼中却布满红丝,才又笑道:“看姑娘这神态,莫不是一夜未眠?”

 

“康公公过誉了,我哪是什么红人,不过是借着公公平日的提点,侍奉还算妥帖才得了些脸面。”谷儿谦言敛眸继续说道:“虽说今日就要离宫,这规矩仍是不敢怠慢,昨儿还嘱咐了那些小丫头,说康公公平日待我们极好,月俸份例都是差了人送到咱们永和宫的,冬日里的炭、夏日里的果子、每日的时鲜蔬菜也都是拣选好的留给咱们,所以咱们宫里的小丫头必得对康公公礼敬,才不枉费了您的一番眷顾。”

 

太监身有残缺,主子也不怎么把他们当人看,没权没势的时候是受人欺凌,但凡混出头脸的,心思手段都不容小觑,所以得罪了他们比开罪了主子更严重。在宫中生活,对小太监不可轻贱侮辱,对这些有权在手的就更是要恭敬,满足他们的虚荣心,方可避开些许祸端。

 

“这宫里就数你嘴甜,从小就是个能哄人开心的,也难得太后肯放你出去,若换了老奴是断然舍不得。”被这几句话捧得高兴,康德安也不由得感慨起来。当年他还在会计司当差,第一眼见她就觉得不错,长相文静,性格乖巧,学规矩又比别人用心。

 

寒暄时,小太监已开了右侧门,引着他们向外走去。

 

在顺贞门与神武门之间设有东、西长房,是宫婢会见亲人和离宫时行装检查之所。

 

入内后,康德安的徒弟即刻奉上热茶,又捧来了炭盆,待炭火烧旺后,领会他师父的眼色才退了出去。

 

见谷儿所带之物不多,只有手中捧着的一个黑漆描金山水楼台长方盒,和一个小巧的包袱,康德安甚为惊讶,因而问道:“姑娘在太后身边多年,今日得恩典离宫,怎么才这些物件?”

 

漆盒尚未打开,可那包袱里不过是两套旧衣衫,和几件素银首饰,除了那装月俸银票的缂丝花鸟荷包和两块湖色绸绣花手帕,竟没有第三样物件是宫中主子赏赐的。

 

“让康公公见笑了。”谷儿莞尔一笑,将包袱重新收敛起来,才缓缓解释道:“这些年服侍太后,自然是得了不少赏赐,不过现下既要离宫,有些东西日后定是用不着,那又何苦带出去。日前求得太后恩准,将两件翠玉首饰赠给了当年教导刺绣和礼仪的两位嬷嬷,其余物件也都分给了宫中几位好姐妹,今日一别不知是否有缘再见,便是留个念想给她们。”

 

康德安点了点头,言藏玄机地赞道:“姑娘如此重情谊,确实不错。”

 

话中别意谷儿能领会,却不在这上面多言,只将漆盒捧起递到康德安面前,笑道:“至于这件是孝敬康公公您的,当年蒙您照顾,派了我去永和宫,才有幸跟得太后这样的好主子,宫中时日越久便越是感激这份恩情。”

 

入宫当差跟什么样的主子,就决定了日后的命运。每年都有使女入宫,可真正能熬到放行离宫的却没有几个,有多少是死得不明不白;又有多少是成了嫔妃争斗的牺牲品;还有多少因为得罪他人而被算计,只能老死宫中。

 

“这老奴可不敢居功,你是太后指名要的,不过是怕生出无谓的是非,才暗中授意老奴安排打点。”后宫之中望风行事算计得失,是必备的生存技能,康德安更是各种高手,不然怎会从身无背景的小太监爬到今天这位置,此刻会对一个即将离宫的使女言语谦卑,更是另有算计。赫哲?谷儿本就出生官宦之家,在宫中又甚得皇太后欢心,如今放她离去怎会毫无安排,亲自指婚给朝中官员或是皇亲国戚也有可能。

 

“这份礼不单是为了答谢。”谷儿将盒子放到桌上,微微欠身行礼道:“可巧,昨儿听闻和贵太妃将夏依姑姑赐给您为对食,如此大喜唯有送它做贺礼,方不失您的身份。”

 

那漆盒虽看不出是用何种木材,但描金图案甚是精细,盖面纹饰为山石亭台重峦飞瀑,乃是用隐起描金技法,先以漆灰堆起,又经雕琢描金而成,整体图案极具层次感,想来能用这等精致漆盒收纳之物也绝非凡品。

 

记得康熙五十九年初,十四阿哥胤祯的长子,罗泰郡王大婚那日,皇太后很是欢喜大兴赏赐。广储司存档中记着:赫哲?谷儿得竹丝嵌玉荷花鸳鸯如意一柄。虽然与宫中藏品比起来也不算稀罕物,但将如意赏给奴才倒还是头一遭,不过赫哲?谷儿本就与一般宫女不同,听闻她母亲与当今皇太后乃旧识,皇太后念及姐妹情分所以对她格外眷顾。

 

康德安估摸着装在这黑漆盒中就是那柄如意,如此体面的贺礼他心中甚是喜欢,却也不敢轻受,只能勉强婉拒道:“看这盒子就知道是好东西,想来是姑娘在宫中得的脸面,老奴可不敢收啊。”

 

“再是什么脸面,也是多亏康公公数年来的细心教诲,且此事也已回明了太后,得了恩准,您就放心收下吧。”谷儿将盒盖打开,内中收藏果然是那柄如意。

 

别看这丝竹如意材质普通,不及那些珊瑚翡翠来的华贵,可它的制作工艺却极其复杂,需将打磨光洁的棕竹丝弯曲成波浪状,并列粘贴于同以竹为材质的柄身,柄首的竹丝则盘成圈状,中央再嵌上白玉、蜜蜡之类的浅色石材点缀,精致细腻又显清雅。

 

“既是如此老奴又岂敢再有推拒。”康德安难掩欢喜地抚上那平整光洁的柄身,可内心还是有些忐忑,只是不好表现出来。

 

但无论怎样,谷儿这步棋是走出去了。

 

这东、西长房平日里没什么用处,所以年久失修窗门有些漏风,虽有炭盆还是难驱寒意,说话间小太监们已换了两次热茶。且谷儿没有什么物件要带出宫,这审查核对就已无必要,只是恩准放行的时辰尚未到,就算谷儿有心想提前出去,城门护军那边也说不通。两人闲话了片刻,谷儿因为即将归家而兴奋着倒不觉得冷,但康德安就有些坐不住了。

 

恰巧此时,康德安的徒弟小李子在外叩门,捧了个小手炉进来递给谷儿,又笑着说道:“这屋子太冷,赫哲姑姑不妨去御花园的延晖阁小坐,那里可比这暖和多了。”

 

谷儿心里犹自纳罕,小李子的话说得像是察言观色,正遂了康德安心意,却又暗暗递眼色给她,想来那延晖阁中是别有安排。

 

康德安也正有离开的意思,起身说道:“时辰尚早,若是冻病了可怎么好,还是去那边吧。老奴也有些公务要忙,不便陪姑娘等候放行,让小李子伴着你说说话,时间也过得快些。”

 

“是不可误了正事,康公公且去忙,让小李子领我过去就好。”谷儿欠身作辞,算正式告别。

 

康德安捧着漆盒离去,出东长房向右,却不走顺贞门,而是由英华殿后面绕行,选人最少的路线回内务府。

 

见状,谷儿在心中暗笑道:天色尚未大亮,仍是处处小心,这老东西果然谨慎。

 

黑漆描金盒是有些招摇,但康德安最顾忌的应该是藏在那柄如意背后的故事,这种贪财却又惜命的人是要奉承着,方能更好的为日后铺路。

 

而一直站在谷儿身后的小李子,直待康德安走远了,才凑上前小声地在她耳畔说道:“熹妃娘娘在延晖阁等着呢。”

 

谷儿微微一愣,还是跟了小李子前去。

 

延晖阁位于御花园内西北,北依宫墙,是个坐北朝南三开间小楼,外面看着只有上下两层,其实内部两层之间还有一暗层。步上顶楼,春日能北望景山的峻挺葱郁,冬日可遥观西山的银装素裹,因先帝康熙长登此阁吟诗赏景,所以年年翻新修缮。

 

御花园在日正当空时看着倒是千万精致,可这寒雾浓重的清晨,却显得比夜里还诡异三分。

 

小李子领路,一直到延晖阁外叩门后才离开,前开门的宫婢名叫银杏,过去也在永和宫当差,前几日才被打发到了景仁宫服侍熹妃。

 

“赫哲姑姑请进。”银杏先将谷儿让进屋内,关上门后,才指着楼梯小声说道:“熹妃娘娘不让我在身前伺候,姑姑就自己上去吧。”

 

谷儿笑着点了点头,并没多问,便独自上去了。

 

暗层内很是暖和,熹妃手持书卷,坐在一张铺着雪狼皮的乌木大椅上,穿戴依旧简素,头上也没有多余的饰品,身上穿了件浅绿色缎绣花卉袄,咋一看还以为只是个有头脸的宫婢。

 

钮祜禄·毓媞,满洲镶黄旗,表面看着是上三旗的贵族,但实际上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十三岁就被先帝指给了当今皇上,可在雍亲王府邸十余年都仅得格格之号,明明生得玉容娇嫩,却像个透明人似的在王府中熬着,现今虽封了熹妃,仍是不得宠。

 

“奴才参见熹妃娘娘,熹妃娘娘万福金安。”谷儿规规矩矩的见礼。

 

“不想这延晖阁中也藏有纳兰先生的诗词,一时看得入神,竟不知妹妹已经进来了。”毓媞连忙放下诗册,上前将谷儿搀了起来,动情地说道:“妹妹无须对本宫如此,若非当初得妹妹相助,本宫何来今日,说来妹妹还是本宫的恩人。”

 

“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不敢当。”虽说相遇于微时,但毕竟身份有别,谷儿的言行举止自然需要小心,又低眉敛眸轻声询问道:“不知娘娘召奴才来此,可有何吩咐?”

 

毓媞要携她同坐,但谷儿要恪守宫规不敢僭越,再三推让后才分序坐下,听其叹诉往事,竟都是些自怨自怜的言语。

 

视线无意窥到一旁的书册,纳兰性德的诗词哀感婉约,即使春风得意之人都难免伤怀,又何况是个身在高位却无圣宠的妃子。

 

此页中的那句:“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也不禁牵动了谷儿的思绪,回想到初见毓媞时的情景。

 

……

 

康熙六十一年冬月十三日,康熙帝突然驾崩于畅春园,次日雍正帝继位,一时间京城疑云弥漫。外有先帝的几位阿哥心中不服而蠢蠢欲动;内有当今皇上的生母拒绝受封皇太后不肯迁宫,这前朝动荡后庭难安的局面,更是让民间谣言四起,令刚登基雍正帝头疼不已,无暇顾及其他。

 

王府女眷入宫后,雍正帝亲赐嫡福晋乌拉那拉氏住永寿宫,侧福晋年氏住翊坤宫,另一位侧福晋李氏住储秀宫,除她们三人外,余下的两位庶福晋及几位格格则由内务府安排。

 

在宫中当差的人谁都懂得审时度势,雍正帝忙于平定前朝,且又在先帝孝期,所以尚未提及对王府女眷的册封一事,各宫奴才只能偷着打听这些新主子以前在王府的地位。

 

内务府的人因受了两位庶福晋武氏和宋氏的好处,打点居住宫殿的时候自然就会上心些,至于那些地位最低的格格,便是随意安排。而钮祜禄·毓媞母家权位不高,在王府时便是个透明人,内务府又岂会把她放在眼里,只将她分到了最是破旧的延禧宫。

 

话说这延禧宫,因为东面是茶库、缎库等一众库房,且又靠近太监和匠役勤杂人等进入内廷的重要通道苍震门,所以位置是东西六宫中最差的一处,之前居于此的也仅是康熙帝一位被禁足的贵人和两位答应。

 

毓媞在王府就长年受到排挤,被安排到延禧宫也不觉得委屈,只是这宫里的奴才比王府中的更势力,初初住进来的那两天还算好,可没过多久宫婢、太监们的嘴脸就开始变得不同了,非但不服使唤,还三不五时的说些难听言语于她,近些日子更连膳食都有一顿、没一顿的送,那饭菜竟还不如奴才们吃的。

 

且说腊八之后毓媞便觉身子不爽,请了几次太医,虽吃着药,可怎么都不见病退,反是每况愈下。这几日下雪更是寒凉,对养病越发不利,偏这宫里别说妃嫔规制的银骨炭,就是黑炭也见不着一炉。

 

这日,毓媞裹着鸭绒被,斜靠在木炕上小憩,听到窗外有奴才的私语声,因想起这个月内务府还未将份例送来,又觉得身上的病似乎更重了,才唤道:“碧桃,再去一趟太医院随便找位太医来请脉,看看我这病怎么还不见好,然后去内务府问一下,不论什么炭先领些回来……”

 

“我说小主啊,你怎么这般不懂事儿,也不看看宫里各处都忙成什么样了。”碧桃从屋外进来,也不见礼便冷言道:“今日已是腊月廿八,明儿就立春,是要祭祀句芒神的,后儿又是除夕,这日子都连到一起了,内务府和太医院正是忙得一团乱,谁有这空闲理会咱们延禧宫啊。外面的炉上煎着前两日张太医开的方子,小主先吃着,就是要再请太医,怎么也得过了年初三,等皇后娘娘忙过了年节下的事。”

 

屋里的碧桃言语不客气,屋外两个小太监也低声议论,不过是说些毓媞如何不得宠,且皇上那边已有风声漏出,侧福晋年氏将尊为贵妃,侧福晋李氏会封为齐妃,就连同为藩邸格格的耿氏也居嫔位,可这位钮祜禄氏却半点消息都没有。由王府迁来的女眷本就不多,但这一个多月来,从未见皇上踏足过延禧宫,可想毓媞是何等不得圣意。

 

几个奴才一时忘形,又不知怎么提到了先帝的庶妃。话说康熙爷的四位庶妃中三位都是汉族女子,没有封号不能入册是情理之中,可康熙四十七年生下皇二十女的那位庶妃乃和毓媞一样,同为镶黄旗下钮祜禄氏,却被长年冷落禁足延禧宫,终疯癫而亡。

 

如此言语听着让人心塞,无奈毓媞只觉得气紧,头脑更是越发昏沉,想教训奴才几句偏是没力气,不过就是往日里身子无事,这些奴才也是不服管的,想想自己这等身份,便也只能忍着偷偷淌泪。

 

“真是邪门啦,难不成住进这延禧宫的都伤了阴骘,还白搭了我们跟着遭罪。”见碧桃从屋里出来,太监小诃子又忍不住抱怨。

 

“可不是嘛!刚住进来就得病,治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好,自己是没造化的,还怨太医不给好药。”碧桃拨了拨药炉的火,坐在廊前和小诃子嘀咕。“如今天色已晚,想必皇后娘娘早已就寝,这没有懿旨是不敢随便请太医入内宫的,若是得宠的便也罢了,有些规矩不必守,可这位……怎么说也是王府侍妾,竟连宫中规矩也不明白。”

 

可巧,谷儿刚踏进延禧宫,就听到这番话。

 

宫里的奴才从来都是扒高踩低,虽说是皇太后身边的人,但其它宫院的事却不该她过问,只是今日奉命去毓庆宫给四阿哥送东西,受他所托才会来此查看。

 

“你们几个倒是好规矩,坐在窗根下议论主子是非。”见这几人都懒怠的不成样子了,谷儿少不了是要教训几句。“小主的性子好,你们倒是越发猖狂,别忘了永和宫可就在延禧宫后面,若真是惹出大动静来,少不得太后要过问,你们倒是有几条命?”

 

众人见是皇太后宫中的掌事宫女,又知她是个有权能行事的,便吓得跪了一地,连声认错。

 

眼下奴才已是这般景象,想来这毓媞在延禧宫中的日子定不好过,因惦记着四阿哥的嘱咐,便是要教训人也不在这一时半刻。

 

进入屋内,只觉冷得像个冰窟,毓媞独卧于暖阁的木炕上,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见她意识昏沉面色绯红,想来高烧不退已有好几日,偏偏这些奴才又因其无宠而一味作践,还好今日应了四阿哥的要求前来看看,不然这延禧宫怕是又要多条亡魂了。

 

顾不得礼数,谷儿上前探了探毓媞的额头,竟觉得烫手,定是这些奴才全不上心,才会导致病上加病,因而侧过头向碧桃问道:“延禧宫伺候的人就只你们三个?”

 

“是的,原伺候徐常在的伊沅、伊菏,和两位答应小主身边的云心、云袖,都按规矩随主子迁去宁寿宫了,而小主入宫时并未带有婢仆,内务府还未打发新人过来,现下就我们三人。”碧桃一改刚才的模样,回答乖巧全面,却又不敢多言半句。

 

“罢了,皇后娘娘刚接手六宫诸事,一时间顾不过来也是难免的。”谷儿叹了口气,才向众人道:“碧桃,年贵妃娘娘有孕在身,皇上命了几位太医留守翊坤宫,你且去那边看看,请一位空闲的太医过来,若娘娘问起,只说是我派你去的,其余不必多言,日后我会亲自去向娘娘解释;小诃子,你即刻去永和宫请首领太监周公公先挪两筐银骨炭过来,再传话给银杏,看看库房里有没有太后素日不用的厚实松软被褥,若有,整理好了一并送来,也只说是我吩咐你去的,其余不必多言;小卓子,你现在去小厨房烧些热水来,再煮上一锅清淡细腻的白粥,同时备上些爽口小菜,这些办妥后,等小诃子回来就和他一起去给暖阁添柴生火。”

 

三人都一一答应了“是”,不敢有所耽误,连忙按吩咐而去。

 

毓媞意识虽昏沉,但宫里的动静却都知晓,忆着在王府时虽也日子难过,可怎么说还能安身立命,且娘家人多少能有些照应,而如今身在宫里又无名无分,父母兄妹是无缘再见,此后生死祸福全凭天意。看着碧桃等人素日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可面对皇太后身边的宫婢却乖巧听教,心想自己活的竟还不如一个包衣奴才,免不得又再次偷偷落泪。

 

见状,谷儿正想劝慰几句,小卓子已端了热水来到木炕前,双膝跪下高举沐盆候着,因宫中无其他婢女,她便挽起衣袖,取来巾帕亲自与毓媞净面。

 

“多谢。”待小卓子退下,阁中再无第三人,毓媞才含着泪道谢。“我是个福薄命舛的草芥之人,不知是哪一世积了德,才有幸在这困境中得姑姑眷顾……”

 

“小主这话奴才可不敢当。”因看到一旁的诗册,谷儿又多劝了几句,“纳兰先生的诗词极好,却是伤感了些,小主正在病中,还是少读这样的诗句。”

 

谷儿多少知道毓媞有此境遇是源起何故,可她在宫中再怎么得脸,也不过是个奴才,虽然有意想帮助一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凡事没有绝对,毓媞将来的命运如何,还得看皇太后的心意。

 

在延禧宫打点事物直到起更,谷儿亲自伺候毓媞睡下,又多劝慰了一番,方才起身离去。临行前,因觉延禧宫人手不足,特意留下了银杏和两个小太监,让他们照顾毓媞直至身体大安。

 

回到永和宫时,皇太后正与首领太监周廷瑞说话,谷儿一时也不敢进去,便在窗户外听了听。

 

“当年也是我的一时心思,不喜她们姐妹同为嫔妃,恰巧那年老四又痛失嫡长子,心中郁结难舒,这才想着要给他指个乖巧可爱的,谁知却被她姐姐的事情所牵连。”从乌雅氏做常在时起,周廷瑞就已经在身边伺候,大半辈子下来算是心腹,更是知己。“那时候,老四府中妻妾不多,福晋多病多灾,没了弘晖后身子更是大不如前;侧福晋李氏也不是什么有福气的,生养的弘昐三岁就没了,弘昀身子怯弱有些不足之症,虽说又得了个弘时,可一子来一子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冤孽。本来是好意指个新人给他,没想反而惹来更多麻烦,哀家与他母子失和是小,倒是害了一个姑娘。”

 

见状,周廷瑞连忙劝道:“也是怪她自己没这个福气承受。”

 

“罢了。”乌雅氏淡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你方才在那边瞧她是怎样?”

 

“原本只是风寒,偏耽搁了这么些时日,看样是不怎么好,却也无大碍。”周廷瑞将太医的话复述了一番,又道:“奴才刚打听了,谷儿姑娘也是受四阿哥所托才去那边查看,只是她心肠软最会怜人,今夜这安排打点难免会惹起些动静。”

 

“无妨,那毓媞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谷儿所为没什么不妥,若有人问,哀家自然会担着,只说一切都是哀家授意就行了。”说着,乌雅氏忍不住轻叹,宫中女人最是福薄命舛,受人排挤,遭人陷害,为此送命的也不少。当年她以包衣身份入宫仅为使女,能一步一步坐上德妃的位置,双手也未必干净,更谈不上心慈仁善,只不过毓媞落得如此境况,皆是因她而起,且如今以长辈身份看待晚辈,没了利益相争,便多少生出些怜悯。“你且去内务府传话,若再有人克扣延禧宫吃穿用度,哀家决不轻饶。”

 

知道周廷瑞领旨退了出来,谷儿连忙上前,小声谢过了他在皇太后面前说的那番话,方才进入殿内。

 

“奴才向娘娘请罪,内宫之事上有娘娘您作主,下有皇后娘娘照应安排,奴才今日情急擅自作主,越权行事,还请娘娘责罚。”说来今夜也并非大事,平日揣度主子心思行事,先斩后奏也是常有的,只是奴才就该有奴才的样子,既然伶俐就得把事情做得周全。

 

“她是哀家选给皇帝的人,你今夜有此所为,哀家明白。”宫内外都在传言,皇太后与皇帝失和,从藩邸迁入宫中的女眷都有妥善安排,唯独当年她亲自指婚的毓媞备受冷落,这紫禁城素来是个流言不断的地方,若毓媞真香消于延禧宫,又不知道会被有心人编出什么样的故事。且雍正帝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到时候免不了生出更多是非,断送更多人的性命。

 

“奴才谢娘娘不罚之恩。”谷儿缓缓起身,察言观色地又说道:“其实是四阿哥有心,不然奴才也是顾不上的。”

 

“哀家也听弘历那孩子提过几次,说在藩邸时毓媞待他如亲子。”乌雅氏因心中有些谋划,于是又问道:“她在藩邸时情况,你可留心过?”

 

“奴才听齐妃娘娘身边的嬷嬷嚼过些舌根。”谷儿乖巧一笑,扶乌雅氏到暖阁中坐下,才娓娓到来。

 

要说钮祜禄·毓媞在藩邸的旧事,难免就要牵出一些宫中过往。

 

康熙四十三年毓媞入宫选秀,同批秀女中还有其堂姐钮祜禄·毓姝,比毓媞大三岁,已年芳十六,本该三年前就参选秀女,是因病耽误了。毓姝虽然体弱,但姿容艳而不俗,别有一番风流婀娜,是个有如西施般令人一见难忘的绝色佳人。且因了些机缘,在殿选之前巧遇了康熙帝,早早就得了贵人的名分,迁入延禧宫,一时风头无两。

 

毓媞初入贝勒府时,胤禛待她还算不错,只是好景不长。

 

三年后的选秀,康熙帝亲将家世显赫的年氏指婚给胤禛为侧福晋,且年氏知书识墨,凡事敬慎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因而深受宠爱。

 

而毓媞这厢,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康熙四十七年,九子夺嫡愈演愈烈,不少后妃也涉嫌其中。木兰巡围时,康熙帝以“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虐众,暴戾淫乱”为由,废除了当时的太子胤礽,从而也牵扯出了许多人和事。那时宫中有传言,说胤礽与后妃有染,矛头直指身怀有孕的姝贵人。且故事更编的有模有样,说当年康熙帝嫔妃甚多,内宫实难挪出妥当的宫院,只好将入选秀女安排在撷芳殿,那里原是胤礽之宫人居住的院落,两人便因此相识。自毓姝迁入延禧宫,便常有奴才见到胤礽出入苍震门,后来索性在继德堂的后院墙上设了密门,正对延禧宫。此事的真假无人知晓,只是胤礽被废后,毓姝也被除去名号终年幽禁,刚出生的公主不足两日便夭折。

 

毓媞正是因此而受到牵连,使得胤禛刻意疏远她,且王府中也出现谣言,说她是乌雅氏有心安放在胤禛身边的奸细,目的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帮助十四爷胤祯争夺王位。其实,当年胤禛得了年氏后,就连侧福晋李氏都被丢到了一边,又何况是毓媞,再加上这一出又一出的变故,即使曾经对她有心也早已变成厌弃。

 

也不知道是福气,还是运气,人总能在山穷水尽时,遇到些和自己同病相怜的。

 

康熙五十年,胤禛从外面抱回一个刚满月的男孩,那便是他的第四子弘历,没人知道这孩子的生母是谁,也没人敢问。当时胤禛全部心思都放在储位争夺上,无暇顾及这个孩子,而向来温和亲善的嫡福晋却在有意疏远着,李氏身边又已有两个孩子要教养,年氏素体羸弱不易劳累,余下的几位妾室中,耿氏有孕在身即将临盆,武氏和宋氏都是嫡福晋房中的人总要看主子的脸色,最后就只剩下个如透明人般毓媞。

 

不在乎毓媞当年是心善,还是一时的同情怜悯,但她却抗住一切压力,用十年时间细心教养出了一个帝王之才。

 

“弘历是老四和一个汉人女子生的,哀家也听到些传言,据说不是什么正经来历。”乌雅氏听了,沉吟了半晌,才又说道:“你且每日去延禧宫瞧瞧,若她有命跨过这关,那日后的福气或许更大些。”

 

“是,奴才知道了。”揣度主子心思是谷儿的长项,又试探地说道:“毓媞小主怎么说都是出身钮祜禄家族,只要稍稍做些功夫,也能算得上是名门之后。”

 

乌雅氏点了点头,笑而不语。

 

康熙六十年时,偶因兴之所至去雍亲王府赏花,才第一次见到已年满十岁的弘历,惊爱其敏慧好学又文武兼备,遂带回宫中养育,亲授书课。康熙帝对这个孙子的看重,乌雅氏心里清楚,且康熙帝曾无意中提到过明朝建文太子的旧史,她便了然这背后隐藏的心思,只是弘历出身不好,若没有一个家世身份皆体面的母亲,即使有成大器的命,也受不起那运。

 

正如谷儿的猜测,毓媞病愈之后,乌雅氏亲自前去探视,又召雍正帝到永和宫长谈。

 

不多久,毓媞被立为熹妃,赐居景仁宫,对外宣称是四阿哥弘历的生母,其父也官升至四品典仪。在嫔妃中,论家世能称得上显赫,论名分也仅次年贵妃和齐妃李氏。

 

在雍亲王府耗尽了最好年华,被冷漠人情冰冻十多年的毓媞,终于盼到了春暖花开。

 

只是,毓媞虽身居高位仍不受宠,雍正帝偶尔至景仁宫,也不过是谈论弘历的问题,略坐坐就走,恩爱是绝然没有,最多称得上礼待。

 

……

 

“有了弘历这孩子,此生算是有个盼头,便也不敢在痴心妄想些什么了。”回顾往昔,毓媞难免伤感,眼中闪动着压抑不住的泪光。“本宫心里明白,熹妃这名分是太后赏的,多少也赖妹妹相助。”

 

“娘娘折煞奴才了。”谷儿连忙谦言道:“是娘娘福泽深厚,如今又有四阿哥这孝顺懂事的儿子,便是应了唐诗中的那句:否极泰来终可待。”

 

阁楼外,浓雾渐渐退去,明艳的红日冉冉升起,温暖晨曦驱逐着御花园的阴寒。

 

封妃之后毓媞一直是谨言慎行,生怕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做文章。再者,谷儿是皇太后身边的人,就现在内宫形势,她若真想福泽深厚定是要避着些永和宫。

 

此时天已大亮,见时辰也差不多了,毓媞便唤银杏上来,吩咐道:“你先将赫哲姑姑送去顺贞门,本宫去四阿哥那边看看,待会儿你来毓庆宫便是。”

 

“奴才在此别过熹妃娘娘,愿娘娘福寿康宁。”谷儿跪下叩了头。

 

“妹妹快快起身,还是那句话,你在本宫跟前无需遵这些俗礼。”毓媞亲自将谷儿搀起,又从颈上取下一个银锁,说道:“若不嫌弃还请妹妹收下此物,本宫虽在妃位却无圣宠,身边也没什么好东西,这银锁全当是个念想,妹妹千万别推辞。”

 

谷儿领了赏接过银锁,谢恩后方随银杏下楼,往顺贞门而去。

 

途中,见谷儿面有忧虑,银杏才好奇地问道:“姑姑怎么了,是在担心什么吗?”

 

“怕只怕帮错了……”临下楼的那刻,谷儿回望了一眼,见毓媞以鄙夷的目光看着那本诗册,嘴角还浮着一丝冷笑。联想到自其封妃后,虽日日来永和宫向皇太后请安,可言语间总是刻意强调雍正帝的孝义之情,这些话皇太后是否能听进心不重要,只要永和宫中那些雍正帝的眼线听了去就好,能有此等抓乖卖俏的心思,这人绝不容小觑。

 

“姑姑说什么呢?”银杏没听清那低低的呢喃。

 

谷儿犹豫了一下,才问道:“你在景仁宫伺候,熹妃娘娘素日待你可好,人前人后待碧桃又是何种情形?”

 

“娘娘待我等奴才极为宽厚,偶尔小错,或砸了碗盏,或跌了首饰,娘娘从不责罚,反倒是关心奴才是否有伤着。”回答前半段银杏是想也不想,可说到碧桃时,言语却又几分嗫嚅,“原延禧宫跟随娘娘的人都一起迁入了景仁宫,面儿上是看不出什么,却只让碧桃做打扫类的粗活,内室不许她进,小厨房的事也不许她沾手……”

 

“行了。”谷儿一脸凝重地望着银杏,严肃地说道:“你且记着,在熹妃娘娘跟前伺候,无需伶俐,更不可妄自揣度主子心思,只做好主子吩咐的事务,不求尽善尽美,只要无错即可,有时候笨一点、蠢一点反是好的。”

 

银杏点了点头,一一答应了。

 

还没到顺贞门,已见翊坤宫首领太监在那边站着,远远看到谷儿过来,便立刻迎上前。

 

“赫哲姑姑今日便能归家与父母团聚,可是大喜啊。”李祥文先是道了贺,又继续说道:“不过眼下贵妃娘娘请姑姑前去翊坤宫一趟,怕是要耽搁离宫的时辰了。”

 

“蒙贵妃娘娘召见,实乃福气,怎好说耽搁。”说着,谷儿取出几块碎银子,暗暗塞入李祥文手中,笑道:“因今日来得早,偏又天寒,所以领了康公公的情,去那延晖阁小坐。我倒是寻了暖和地儿,不想竟累了您在寒天的风口里等着,这点心意是给您打酒暖身的,贵妃娘娘宫中差事多,若害了您受凉病倒,岂不是我的罪过。”

 

李祥文知道她是个周全的体面人,也不推辞,收了银子领着她往翊坤宫而去。

 

且说这贵妃年晨,出身高贵家世显赫,父亲年遐龄乃一等公加太傅衔,官至湖广巡抚;姐姐年昱,嫁给了时任苏州织造;长兄年希尧博才多学,官居广东巡抚;进士出身的五哥年羹尧,更是被受雍正帝倚重,其正妻又是纳兰性德的次女,可算无限荣光。像这样的家族在外人看来,便也只能用“赫赫扬扬”四个字去形容。

 

只叹世间从无十全十美的事,年晨在宫中虽荣宠深厚,却是福薄命舛。早年生的皇四女两岁时就夭折了;三年前得了个儿子,未满周岁也去了;好在两年前生的八阿哥是保住了。可这几番折腾下来,本就弱不禁风的她,更是体虚多病。

 

年晨寝宫门前,李祥文只是打起毡帘让谷儿自己进去,入正殿便由宫婢领她至暖阁。

 

外面是天寒地冻,内室却温暖如春,只是没有花香,而是弥散着浓浓的药味。

 

那年晨脂粉不施,发髻未梳,头戴黄金貂的昭君套,穿着雪灰缎绣栀子花蝶夹衬衣,斜靠在木炕上。极软的绵羊毛皮下铺着彩绣子孙万代纹炕毯,身上盖着红缎福寿纹卍字蚕丝被,再看这宫中的饰物,皆有福寿康健之意,想来都是雍正帝的心思。

 

“你们都到外面候着。”打发了奴才,见谷儿仍拘着礼,年晨便佯装生气地笑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我都进宫多少时日了也不见你来请安,只是些大场合远远看你站在太后身边,眼下这屋内只剩我二人却还这般姿态,越发是要在我面前摆谱了。”

 

谷儿忙起身坐到炕沿上,笑着央告说:“晨儿姐如今尊为贵妃,怎知会不会端起了主子的款儿。”

 

高高在上的贵妃主子和一个宫婢如此亲近,若是外人见了真不知会如何猜想,且谷儿还是直唤其闺名。

 

“想是宫中也调教不好你,十多年过去,你这张嘴反而更刁。”年晨坐起身,拉过谷儿的手,叹道:“早就想叫你来过一叙,这些年在宫中还好吗?虽然知道你是在永和宫当差,太后和你母亲有姐妹情义是不会亏待你,可我心里清楚,当年太后为德妃时,表面是最仁善慈心,但明里暗里也树敌不少,且都不是好缠的。”

 

“累姐姐一直惦记着,不过你瞧,我这不是整整齐齐的熬到离宫之期了吗。”既然都是过去的事了,谷儿也不想多提,免得年晨听了伤心劳神,只一件事是需要解释的。“其实妹妹早想来探望姐姐,可皇上和太后之间有太多矛盾,只怕我出入翊坤宫会给姐姐招来话柄,就如熹妃娘娘当年一般,所以才……”

 

“我明白的。”回想幼时常伴在一起情形,才知这绿柳红墙的宫院真如那熬命釜,再多的天真烂漫毫无城府,也会渐渐变得步步为营。见谷儿行事这样小心谨慎,年晨也不免叹道:“小谷儿真是长大了……看样子是该出阁,自己作当家奶奶了。”

 

“姐姐笑话我。”想着早已在宫中磨光了所有青春,谷儿无奈地笑了笑,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妹妹怎可轻贱自己比那鱼玄机。”年晨自然知道这愁从何来,也不好劝慰,便只能打趣道:“当年我母亲可是一心想你嫁入年家,我大哥对你的心思也从未变过,两年前大嫂病故,正房位置就一直空到现在,且我年家定不会出绿翘那样的祸害。”

 

“姐姐越发没正经了。”谷儿也不在这话题上纠缠,只因为见年晨才玩笑了几句,就已显精神短少,想来是有中气不足之症。“先帝大丧之后,就听说姐姐病了一直养着,至今还未大好吗?这几日倒春寒特别冷,姐姐可别轻易外出行走。立春后天气干燥,不如以花代茶,有驱散冬日里聚在体内的寒气和邪气之功效,只是姐姐体弱,性寒、性平的都不可取,最好是些性温的,但玫瑰、藏红和雪莲这类有活血下淤之效的孕妇可沾不得……”

 

“好啦,知道你长进了。”年晨笑着打断了谷儿的唠叨,又说道:“我没什么要紧,有身子的人都容易疲累,说话就难免懒怠些。你若真是放心不下我,不如就别离宫,过来翊坤宫和我作伴可好?”

 

明明是句打趣的话,却让谷儿神情微变,不由得心疑起来,只怕年晨今日拦下她就为此事,再开口时声音都有颤意,问道:“姐姐真有这想法?”

 

“瞧把你吓得。”年晨忙笑道:“就是你肯点头,只怕海殷大哥也不能答应,且昨夜圣旨就应该到了那边府上,我可不敢教你们抗旨不尊。”

 

郭络罗·海殷,满军正白旗下,祖上也曾风光显赫,不过康熙帝年间就已经是败落的空架子了。幸而海殷自幼习武,在军中又英勇善战。因为也和年家亲近,所以雍正帝登基后,受年羹尧提拔才升了轻车都尉。谷儿是他们家的包衣,两人也算青梅竹马,只是海殷母亲嫌弃她出身不好,断不肯接受她为正室,就是肯屈居为妾,也恐会遭受诸多挑剔。

 

“圣旨?”谷儿听得一头雾水。

 

年晨将昨日向雍正帝请旨赐婚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才又道:“海殷大哥虽好,偏他母亲不是个省油灯,若不请皇上亲自指婚,怎能镇得住她。”

 

“难为姐姐这么多年还想着这事。”因想到皇太后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谷儿来不及感激,反是担忧地问道:“姐姐为我请旨,皇上不就知道我与姐姐的关系?”

 

“那有什么,以皇上的英明睿智,岂能不知你祖父当年为官的旧事,咱们两家本就是世交,祖上那是出生入死的情义,若是太过避讳反倒惹人生疑。”年晨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道:“我冷眼瞧着,海殷大哥这些年一直不娶正妻,身边那个侍妾也是早年为安抚其母勉强接纳的,且半年前我去五哥府上偏巧遇上他,谈到你离宫之期将至,见他是满心欢喜的盼着,便心中有数了。之前还愁该怎么圆满了你们,如今皇上登基倚重我五哥,不过是一句话就能水到渠成的事,我们兄妹又何乐而不为。”

 

谷儿听了自然是满心感激,泪盈双眼,一时竟找不到感谢的言语。

 

又叙了片刻,有小丫头进来回话,说昨夜吩咐他们预备清点的东西已经妥当。

 

“那就都拿进来。”年晨命李祥文取来记账清单,递到谷儿面前,笑着说道:“既是皇上指婚,又复你家重返原籍,嫁妆方面当然不可落了俗套,必定要是外面没有的,宫中赏的,倒不是为了排场压人,总不能让你婆婆有挑拣才好。”

 

话间,早有十几个宫婢至碧纱橱候着,手中都捧着各式物品,听召唤按顺序进来,将东西给年晨和谷儿一一过目:青玉镂雕鸳鸯佩一对,描金带彩灵犀角梳两把,十八子红珊瑚珠两串,纱地堆绫芙蓉绣花双面团扇两柄,白玉、翡翠、玛瑙手镯各两对,金银首饰两盒,正红鸳鸯妆花缎袍料一匹等,其中最珍贵的当属那套点翠子孙外万代纹头饰。

 

“这也太贵重了,妹妹如何敢收。”谷儿惊讶地望着那套点翠,如此工艺精细且成套的,即使宫中也不多,就当今皇太后才不过三套。

 

“妹妹只管收下,这些身外之物也不值什么。”年晨把奴才们都打发到了外面去,才小声谨慎地说道:“我还有事要求妹妹放在心上呢。”

 

“姐姐只管吩咐。”谷儿郑重地点了点头。

 

年晨缓缓地说道:“古语云:一代兴,二代守,三代衰。我年家至明朝起就是官宦大族,顺治年间以包衣身份定居京城,因祖父高中进士而脱离奴籍,入汉军镶白旗下,后又外放江南为知州;我父亲也是官运亨通,一路升到了湖广巡抚;如今我五哥更是风光无限,每每朝中大事皇上都与他商议定夺,只是……”

 

“姐姐是怕应了那句: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谷儿幼时因年家的关系,也曾有幸拜在纳兰性德门下受教,自然不会是无知愚妇。年家兴盛已至三代,偏年羹尧不似其父为官低调,但凡行事总轰轰烈烈锋芒太过,却不知越是被皇帝倚重越是该懂得不显山露水。

 

“五哥战功赫赫,可伴君如伴虎,功高盖主必受猜忌。”年晨心思细腻,又饱读史书,当然懂得盛筵必散的道理,雍正帝宠她定会厚待年家,可她这病躯也不知还能撑多久,若他日无力再庇护母家,唯愿衰败之时别太过凄凉。“我父母一直待你如亲女,几位兄长也视你为亲妹,姐姐只求你多去府上走动,替我劝着些五哥。我是怕他日后倚功造过,且皇上心思深重,如今内忧外患还好说,但待诸事安定,他便是皇上最大的心头之患啊。”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历朝历代多少功臣将相都难逃这般下场,就如那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叱咤风云拯救汉室江山,可天下安定后,却因功高盖主遭景帝忌恨,被冤削爵饿死狱中。

 

年家如今是荣耀不断,日前又被抬了旗籍入镶黄旗下,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也难怪年晨会有此思量。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过,谷儿正要离去,却见李祥文进来回话,说永和宫的总管周廷瑞来了。

 

谷儿连忙迎了出去,问道:“周公公好,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周廷瑞命人将东西端了进来,说道:“因太后听闻皇上为你指婚一事,特地送来赏赐,乃玉螭凤纹韘一件,描金带彩象牙什锦梳篦一套。”

 

谢了恩,接过东西,谷儿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笑意,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之前把所有赏赐都分给宫中姐妹,一来是作了人情,二来也是丢掉些麻烦。就好比那柄如意,虽然名贵却出处不好,若是日后被有心人来拿做文章,不如早早送走。且皇太后也不会让她两手空空离去,金银珠宝的赏赐自然少不了,如今所得的这套梳篦更是比那柄如意好上十倍。

 

因谷儿无需亲自回永和宫谢恩,所以又和年晨多说几句贴心话方才离去。

 

出了神武门,赫哲家的马车早在宫外候着,比起那道脱离奴籍的圣旨,这装了半车的赏赐也真不值什么了。

 

马车越行越远,透过纱窗望出去,街市繁华人声鼎沸,这一切让她真真实实的感受到噩梦已醒,她终于从那华丽冰冷的地狱回到了凡世,只是手中握着的玉螭凤纹韘,似乎又预示了另一个噩梦即将来到。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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