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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Liu 此号无需命名 2019-07-16


“你在洗手间里用……用什么东西弄的?”

“裁纸刀。”

“能给我吗?”

“为什么要给你?那是我的刀。”

“我知道那是你的刀,但是我觉得我帮你保管可能会好点。”

我其实挺佩服自己拖着满手臂渗血的刀痕直挺挺地坐在副校长的办公室里还能清醒而冷静地说出这句话:“我不信任你。对不起。”

“那你信任谁?”

窗外的天空锁着一层沉厚的铅灰色;那是个没有阳光的上午。

 

我大致是有答案的,只是对于答案我向来没什么把握;就像社会试卷发下来时我一片空白的脑子,就像新学年第一次,不,再一次踏进他的教室时我抖抖索索的脚步。

是的,我休了一年学,是个从学校里连滚带爬逃出去又连滚带爬溜回来的傻逼。

如坐针毡已经不足以形容我那时的状态了:整个教室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除了他。我是没有指望过他会像对待一个普通同学那样对待我的。

他扫视了一下全班,与我的眼神交汇了几秒,便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开始讲他的课,讲着那些我一年前早已听过一遍的话。下课铃响起后,他赶在我抄起厚重的课本夺门而逃之前,叫住了我。

“欢迎回来。”他笑了笑,很温暖很干净的笑。

我愣了几秒,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便很不礼貌地转过身径直奔出了教室,从四楼一路踉跄到二楼。用栏杆扶手勉强支撑着身体,抬头望了望教学楼顶上那块一年没见的蓝天,把脑袋深深埋进怀里那本厚得像块砖似的社会课本里——就连它也是上个学年留给我的遗产。

我还不太习惯他的笑。毕竟,他记得我的过去,记得我在课上盯着手机出神,记得我所有没交的作业与不及格的考试,记得我曾经在社会课之前跑进洗手间吐得一塌糊涂。他绝对记得。

我是没有指望过他会像对待一个普通同学那样对待我的。所以我等着,淡定地等着,等着被歧视、被讽刺、被有意无意地忽视。我永远是最晚来最早走的那个;在他面前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抑郁。焦虑。当初是它们把我逼出了学校,现在它们又开始如邪灵般尾随着我,没事就闹点事出来,不闹事的时候就蛰伏在暗处预备着随时出击,没有一刻不试图毁掉我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东西。我没有什么朋友,因此大多数时间都一个人待在四楼那条走廊上,看着同学们和包括他在内的老师们走来走去,把所有情绪硬生生嚼碎了咽下去。

又是那样一个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一切的周二。下课后我拖着脚步慢腾腾地挪过那条走廊,照例沉浸在不该沉浸的东西中,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从后面跟上来的他。

“你今天课堂讨论的时候有些点子挺棒的——我觉得今年的你比去年好多了。继续努力吧。要记住投入和产出是成正比的,至少社会这门课是这样。”

我吓了一跳,各种意义上。是的,很显然他没有忘记去年的我是什么鬼样子;但是至少此时此刻他愿意把过往对我的印象全部清零。这对成天夹着尾巴做人的我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依旧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很不礼貌地低下头匆匆走了。

是的,整个教室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除了他。可他也是整个教室里唯一一个不在意我的过去的人。

事实证明,所有我在等的东西,我都没有等到。我没有等到歧视,等到的是和其他同学一样试卷上一长段的评语。我没有等到讽刺,等到的是每次答对问题后发自内心的表扬。我没有等到忽视,等到的是教室里的人散得差不多后,他找我谈话。

“开学到现在都还好吧?”

“嗯……挺好的。”

“目前为止你的进步挺大的——你比我想象中要有潜力得多。只要你一直这样下去,到时候国际考肯定会取得很好的成绩的,我保证。”

“可是……”

“可是什么?”

我低下头揉捏着衣角,不知道自己的能力究竟配不配得上接下来想说的话。

“可是我觉得作为一个休学前学过一点社会的人我理当比其他人学得更好才对……但我成绩还是这么差。我不知道……”

他停了几秒,然后换上了比此前更温和的声音:

“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我明白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得付出数倍于其他人的努力……我觉得以你的精神状况来看你能走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我怔在这突如其来的理解面前,猛地抬起眼睛望着他,瞬间意识到自己竟不记得上一次与他有眼神接触是什么时候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得盯着他发愣。

他又顿了顿:“我看你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待着,所以如果你在学校需要找个人说话或者需要什么帮助,我随时欢迎你来找我。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无论是在校内还是校外。要记住,我一直是相当欣赏你的……”

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关切与掩不住的怜惜。

我是没有指望过他会像对待一个普通同学那样对待我的……

“……因为你能回到这个学校这个教室——而且还愿意继续学社会这么难的科目——已经比普通人要强不知道多少倍了啊。”

 

“那你信任谁?我不会让你留着裁纸刀的。把刀子给你信任的人吧。”

此刻,他就坐在我身边。我别过头去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墙角,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瞥到他的眼神。

我完全不敢想象这回他对我该有多失望。

“对不起……”

我是道了歉的,尽管在那个当下他没有听见。我是尽了力的,尽管我没能活成他最想看到的样子——“要活得积极一点哦。”

是的,自从他说“欢迎来找我”后,我跟他聊过很多。从试卷上的问题到各种各样的压力,从种种困境到生命的价值。我几乎是断断续续地把我遇见他之前的全部人生经历都絮叨了一遍,从小学时被所有人孤立,G2时敬仰的人去世,到休学时被诊断出阿斯伯格综合症都一股脑儿倒给了他。顾虑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是那种会把所有秘密都烂在肚子里的人。

“要活得积极一点哦。”

每次我倾诉完生命中那些苦涩而无奈的事,他都会这么说。每次他这么说,我都会认真地、重重地点点头,让他相信我是发自内心想活成那模样的。

“对不起……”

可在这场意识与情绪的殊死搏斗中,总有那么些时候情绪是占绝对优势的。在撑了不知道多久后,在这个没有阳光的上午,我往口袋里装了自己最爱的一把裁纸刀,在课间把自己锁进了四楼的洗手间。划开手臂的瞬间,我知道自己辜负了他。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拖着满手的伤踩着上课铃溜回教室,被任课老师发现,被一路带到办公室带到他面前。他出去跟任课老师谈了几分钟,回来时,竟比我想象中要平静不少。

“我们得聊聊。”

还是要意思意思装一下无辜的:“聊啥?聊社会吗?”

“不是……”他为我强挤出一个微笑,“有人看到了你手上的伤……我们很担心你。”

“我不要跟你聊这个。”

“你要明白……我们只是想帮你。”

“帮我?”我大概只是想用叛逆来掩藏内心的愧疚,“如果你们真想帮我的话就不要掺和我自己的问题了——让我一个人待着比什么都强。”

“对不起。”

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垂下了眼睛。我没能活成该活成的样子,在他试图帮助我时竟然还跟他吵——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没听清他接下来说了什么,只隐约听见他说要让我去见副校长,“进一步谈谈你的问题。”

想到二楼走廊深处那个没有人愿意踏足的办公室,我的脸上大概是写着赤裸裸的恐惧的:

“你能跟我一块儿去吗?”

这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他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像一粒沙;他的笑、他的鼓励、他讲的所有人生大道理,一层层把我包裹起来,终于在我说出那句话时,化为最华美的珍珠。

“行啊。我陪你。”

“……你说吧,你信任谁?”

我顿时被打回了现实。眼前还是那个死盯着的墙角,身旁坐着的还是他。我信任谁?我刚刚算是以某种方式把这个问题细细揣摩一遍了。是的,我辜负了他;但在整个学校里我除了他便没有别人了。

“老师,”我硬着头皮转向他,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我……”

“好的我知道了。”他没等我磕磕绊绊地讲完那句话,“我很乐意。”

我的四周像是裹了一层薄雾,一切感知都不清晰了。后面副校长又跟他叽里咕噜说了点什么,听清的只有最后一句:

“我会照顾好她的。”

 

“你回去最好预习一下下节课要讲的东西……”

我们走出办公室时他硬生生地把话题扯到了课本上,大概是为了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吧。我是感谢他这么做的。我宁愿这一切没有发生。

那条满是储物柜的走廊在上课时间显得尤为幽暗而寂静。我们路过那里时,那份幽暗与寂静顿时勾起了深埋心底许久的、想做却一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情。够了,真的够了;我再也没力气强压住内心满溢着的情感了。在他还在絮絮叨叨几个社会学家的名字与他们的语录时,我轻轻拉住了他。

“老师……?”

“嗯?”

“你能抱我一下吗?”

“行啊。”

下一秒我就被他紧紧搂在怀里;他抱我比我抱他更紧。我的头只勉强到他的胸口,但我还是踮起脚尖把脸深深埋进他胸前灰色条纹的毛衣里。手臂上的刀伤碰到他的毛衣时传来隐隐的刺痛;但至少他的怀抱是温暖的,温暖是足以让人忘记一切疼痛的。除了我妈,我从来没有那样紧、那样久地抱过一个成年人。那份自从上高中以来从未在校内得到过的安全感如井喷似的,噎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浑身颤抖着;一切恐惧与孤独、无力与绝望,终于在那一刻得以消释。

“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信任我。”他轻轻地说。

我不记得我们在那条走廊里待了多久,只记得无数次深呼吸,无数次闭眼又睁眼,无数次庆幸自己的眼睛还是干的,没弄湿他的毛衣。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让我变得这么坚强的;但确实,因为有他在,所有我以为自己会哭的时候,我都没哭。

“好啦,”他放开我时冲我调皮一笑,“这回该把刀给我了吧?”

我像个被没收了漫画书的小学生似的,把裁纸刀从口袋深处捞出来,乖顺地放进他手里。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这是《旧约》里的句子吧。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孤零零地悬着,上下文早已没印象了。我是没有什么宗教信仰的;我之所以会去翻《圣经》纯粹是因为他向我们提过下个学年的教纲里有与宗教相关的内容。

但无论如何那天下午放学后我还是从社会笔记本里撕下一角,把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草草誊了上去,假装不经意地轻轻推开人文办公室的门。他正斜倚在正对着门的椅子上敲着电脑,一如既往。

“嗨。”看到我进来,他笑了笑。还是那很温暖很干净的笑,没掺什么杂质,仿佛整个上午我的所作所为仅仅是上课不小心答错了问题那样普通的小失误。

“这个……”我掏出攥在手心里那张早已被揉皱的纸条,像递过那把裁纸刀那样塞进他手里,嗫嚅着,“这个,给你。”

“谢谢。”他接过纸条,没有打开,轻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蓝色的眼睛依然直视着我:“要活得积极一点哦。”

窗外,天空不知何时从上午的铅灰褪成了一抹淡灰。阳光浅浅的、弱弱的,有气无力地打在他的办公桌上;但好歹有阳光了。

有阳光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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