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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经典丨平凡的世界(上)第四十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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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平凡的世界》是中国著名作家路遥创作的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巨著。作者在中国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近十年间的广阔背景上,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以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为中心,刻画了当时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的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地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被誉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万青年的不朽经典”。


今天,让我们继续收听路遥的经典名著:《平凡的世界》。



作者:路遥

演播:李野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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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聽村裏誰來說雙水村今年正月十五要鬧秧歌、轉九曲,田福軍突然興致勃勃地和愛雲商量,讓愛雲跟著自己回去看看農村的紅火熱鬧。他多年在門外忙工作,很少這樣放縱自己,他回憶起從前村裏鬧秧歌,他都上場搬過旱船。愛雲很樂意陪丈夫回雙水村去,這樣也好讓他散散心,解解悶。農曆正月十五。一吃過中午飯,雙水村就沈浸在一片熱鬧的氣氛裏,鑼鼓喧天,思璇鞭炮噼啪。村子上空到處彌漫著灰白色的硝煙,全村的大人娃娃說說笑笑咿咿呀呀,手舞足蹈,都穿上了自己最體面的衣裳,紛紛走出家門,在衆人面前露臉來了。人們把一年中的貧困、不幸和憂愁都暫時的抛在腦後,而盡情的享受這幾天生活的熱鬧和快樂。



雙水村的秧歌是全石圪節公社最有名的。在這個秧歌傳統深厚的村莊裏,大人娃娃誰都能上場來幾下。往年,一進入冬天,這個村就爲正月裏鬧秧歌而忙起來了。所有的家戶都在准備招待秧歌隊來爲自家“轉院”時的吃食;每一家都要借此機會來誇耀自己的“門戶”好。有的家庭,僅僅因爲一回秧歌招待得好,來年就有好多人家給說媳婦。因此,就是光景最破敗的家庭,也要省吃節用,把那些紅棗呀,瓜子呀,核桃呀,挑最好的留下來,准備撐這一回門面。一旦進入正月,雙水村的人就象著了魔似的,卷入到這歡樂的浪潮中去了。有的秧歌迷甚至娃娃發燒都丟下不管,只顧自己紅火熱鬧。人們牛馬般勞動一年,似乎就是爲了能快樂這麽幾天的。


但文化革命一開始,鬧秧歌就作爲“四舊”而被禁止了。打壩修梯田代替了這傳統的節日。那些年提倡“吃罷餃子就大幹”,人們在正月初一就被趕上農田基建工地。可以想來,這些年裏,雙水村人在一個正月,那情緒是多麽灰啊!那胳膊腿是多麽癢癢啊!傘頭田五急得沒辦法,常常在工地上以鍁代傘唱上幾段,衆人就一邊勞動,一邊給他呼應。過去的十來個春節,對于雙水村來說,那不是過年,而是過晦氣。好!現在政策松動了,雙水村的人就立刻把熄滅多年的紅火又扇起來了;雙水村的火一起來,石圪節公社所有村莊的火都燒起來了!公社和縣上除不拒擋,還支持農民恢複這傳統的紅火熱鬧。僅就這一點,莊稼人也感到象死去的田二常嘟囔的:世事要變了……


雙水村不僅恢複了鬧秧歌,還象往年一樣恢複了正月十五晚上“轉燈”的傳統。已經約定,這一天,石圪節村、罐子村、下山村等五六個村莊的秧歌隊,都要來雙水村“打彩門”,轉九曲……


現在,雙水村的人分別集中在村裏的兩三個“中心”忙碌著。


在田家圪崂這面的大隊部,以田福堂爲首的幾個人正進行鬧秧歌的總料理。福堂已經披上了他那件狐皮領子大氅,戴上了栽絨火車頭棉帽,布置接待外村秧歌隊的具體事宜。聚在這裏的除過福堂,再沒有隊裏的其他領導,而是一些上了年紀的村民。在此種事上,這些穿戴齊整的老漢成了領導人和權威。幾家秧歌隊湊到一起,禮節如同國家元首互訪一樣繁多;稍不周到,就可能釀成戰爭。因此這些威嚴的老者象美國聯幫法院的最高法官,隨時准備負責仲裁和解釋“法規”。


在廟坪棗林前面的一個大空場地上,金俊山、孫少安、金俊武、田福高和金光亮等人正負責栽燈。地上擺滿了高梁杆和蘿蔔做成的燈盞。


最大的人群中心在金家灣那面的小學院子裏——大秧歌隊正在這裏排練。全村所有鬧秧歌的人才和把式都集中在這地方。婆姨女子,穿戴得花紅柳綠;老漢後生,打扮得齊齊整整。秧歌隊男女兩排,婦女一律粉襖綠褲,長彩帶纏腰,手著扇子兩把;男人統一上黑下藍,頭上包著白羊肚子毛巾。隨著鑼鼓點,這些人就滿院子翩翩起舞。傘頭當然是田五,此人唱秧歌聞名全原西縣,五十年代還去黃原參加過彙演;他出口成章,妙語連珠,常常使衆人大飽耳福。但石圪節其它村莊與他相匹敵的傘頭也不乏其人。傘頭極其重要,往往能反映一個村的秧歌水平。


此刻,在小學的教室裏,另外一些人正在排練小戲。演員有少平、金成、姚淑芳、潤生、銀花、海民、金富、金強、田平娃、蘭香、金秀等人。金波已從黃原趕回來,正負責“五音”班子。金波笛子、二胡、手風琴都能來。孫玉亭和金光輝吹管子;光輝他二哥金光明拉板胡。小戲算是“陽春白雪”,大秧歌完了,就看這些節日撐台呢。



這時候,我們的玉亭同志也臨時放棄了階級立場,和地主的兩個兒子坐在了一條板凳上鬧“五音”。排戲休息的時候,大隊會計田海民嬉笑著對孫玉亭說:“玉亭叔,你的頭發以後再不用我理了吧?”


這句話逗得衆人哄堂大笑。原來,這話裏有話:不久前,王彩娥在她媽的主持下,改嫁到了石圪節,和胖理發師胡得祿結婚了。


在大家的哄笑聲中,金富兩兄弟和孫家的人都十分難堪。


好在這種紅火時候;人們誰也不計較這種露骨的玩笑。


雙水村大秧歌和小戲的總導演是孫少平。他在高中時就是全縣出名的“把式”,還到黃原講過故事,因此理所當然由他來指撥大家了。少平此刻跑出跑裏,一會在教室排戲,一會又去院子指導大秧歌,真是出盡了風頭……下午,路程最近的罐子村的秧歌隊伍,已經開到了村頭的彩門下。孫少安家土坡下面的公路上,前幾天搭起的彩門五彩缤紛,並且綴滿了翠綠的柏葉——爲鬧紅火,金家破例讓人在祖墳裏折了一些柏樹枝來裝扮這門面。


罐子村的秧歌一到,雙水村的隊伍就立刻前去迎接。兩隊秧歌在彩門下相遇,熱鬧紛亂的氣氛霎時達到了高潮,彩門兩邊的公路上鑼鼓喧天,鞭炮聲炸得人耳朵發麻。


两家的大秧歌队分别扭开了,公路上立刻成了一条七彩的长河。在罐子村的秧歌队里,王满银鼻子上画了块白颜色,身上斜挂着驴串铃,手里甩着绳刷子,丢腿撂胯地扮个“开路小丑”,逗引得娃娃们撵着看他出洋相。他老婆兰花昨天已经带着猫蛋狗蛋来到娘家门上,现在正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这几天,双水村几乎所有在门外工作的干部和出嫁在外的女人,都赶回到亲爱的故乡来——他们有的情不自禁地上场露两手;不上场的就挤在人群中间如痴如醉地观看。在这些人中,我们只是没有发现田润叶。是的,她没有回村来。她眼下没有心思观看这红火热闹。她到黄原她的同学杜莉莉那里去了。


田福军夫妇正由福堂和村里的一些长者陪同着,站在彩门上面的一个土台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女儿晓霞没有跟他们回来,留在城里照顾她外爷徐国强……现在,彩门两边的秧歌队已经纷纷编成了两根“蒜辫子”——这意味着两家的伞头要对秧歌了!


罐子村的伞头王明清,也是远近闻名的“铁嘴”,按规矩由他先给不可一世的田五发难。田五在彩门这边腰扭得象水蛇一般,伞头转成了一朵莲花,正准备接受王明清的挑战。只见王明清伞头轻轻一点,双方的锣鼓声便嘎然而止。王明清亮开嗓门唱道——锣鼓停声我开音,万有亲朋你细听:转九曲来到双水村,不知你们栽下些什么灯?


王明清尾音一落,锣鼓和人群的赞叹声就洪水一般骤起。一些行家在人群中评论道:“好口才!”


田五也不甘示弱,几乎闪电一般把伞在空中一劈,锣鼓声立即落下。他应声而唱——罐子村的亲朋你细听,欢迎你们来到双水村。



你问我们栽下些什么灯?


今年和往年大不相同——西瓜灯,红腾腾,白菜灯,绿蓁蓁,韭菜灯,翠铮铮,芫荽灯,碎粉粉,茄子灯,紫茵茵,七扭八歪是黄瓜灯!


龙儿灯,满身鳞,凤儿灯,花蓬蓬,老虎灯,实威风,摇头摆尾是狮子灯!


银蝶金蝉莲花灯,还有那起火花花带炮嗦罗罗罗乒乓两盏灯,那是依呀嗨!


田五别出心裁,将秧歌和“链子嘴”串在一起,唱得如同一串鞭炮爆响,人群随即为之卷起了一片欢腾的声浪!


两个伞头你来我往,十个秧歌一对完,双水村就散开了自己的大门,欢迎罐子村的秧歌进村来。两家的秧歌立刻混合编队,两个伞头并排在前面引路,庞大的秧歌队就一路翩翩舞蹈着向村中走来。看热闹的人群随着秧歌队在公路两边涌涌移动。村子南北先后堵住了几十辆汽车,司机们也兴高采烈跳下车来,加入到这欢乐的人流中去了……在人群中,田福军突然看见了孙少安。


他立刻挤过来,捉住了少安的手。



福军把少安拉出人群,两个人一起来到公路旁边的一个小土坡上。福军问他:“上次你们队因为分组的事,以后你再没受什么整吧?”


少安对尊敬的田主任说:“没!”


紧接着,福军就开始和少安热烈地拉谈起了农村目前的许多情况。两个人谈了很久,谈得很投机。临毕,田福军用手亲切地拍了拍少安的肩膀,说:“小伙子,不要灰心!相信一切都会开始变化的。我坚信农村不久就会出现一个全新的局面。一切恐怕都势在必行了!”


田福军说完后,和少安紧紧地握了握手,就向人群中走去了。此刻,两个村的秧歌队已经扭到了庙坪,向金家湾小学院子那里涌去。东拉河和哭咽河两岸到处都挤满了狂欢的人群……



孙少安站在小土坡上,用手飞快地卷起了一支旱烟卷。他抽着烟,久久望着欢腾的村庄和隆冬中的山野——再过半月就是惊蛰;那时一声响雷,大地就要解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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