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尽一生与母亲较量，最终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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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谢远东
1
那天清晨，他坐上电车，去医院看望母亲。
“总觉得自己不能以一副清醒的面孔去探病，我不由得跟车上的售货小姐要了一罐啤酒。”
不同寻常的面孔。
头天，与母亲通电话。听说儿子来，母亲张口要儿子带三十万日元的购物券，还有零用钱三十万。
儿子话里稍有犹豫，母亲脱口骂道：“这点事都办不到啊，混蛋！”
锵锵咚咚，枪来棍往，母子俩一接头，戏就开打了。
这一回合，年过半百的儿子照旧败给了母亲。
儿子说：“臭老太婆，认钱不认人！”
他回想：“小时候每次和母亲交手都是失败，自己的人生简直就是和母亲的抗争史……曾经以为母亲就是会毁掉自己人生的最亲最近的人。”
39岁那年，他已成名。
虽有家室，放荡不羁的他，绯闻不少。那时，他是正大光明的与大学女生约会。
头号新闻，狗仔队岂能放过？这是另一场战斗。
强行采访，女学生受伤倒地。一贯黑道强悍的他，岂能忍气吞声？带上小弟立即打上门去。八卦杂志名气再大，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一场赤裸裸的血腥事件。一场热闹闹的全民舆论战。政府长官都说“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直接动手就是不对。”
轮到母亲说话了。
面对家门口大量媒体，她的发言让所有人都吓呆了：
“竟然干出那种无可救药的事来！拜托请判他死刑！”
护犊子说句“我家的孩子都很乖的！这一定是误会！”也不过分啊。
居然如此说，媒体傻眼了，草草收兵。
媒体没脾气，作儿子的他，怒火中烧：“你到底在乱讲什么！”一反常态，他标志形象是若无其事屌儿郎当。
母亲回话：“你在说什么？如果不这样讲，你觉得他们不会继续吵下去吗？”
狗仔队的战斗有终了之时。而母子间的那一场战争，每天都会继续。
小学六年级。那是第一次去坐电车，而且还是去买东西，他兴奋不已。
一路上在琢磨，是想着是买棒球手套好呢？还是电动火车好呢？
到站下车。
他被带进一家大书店。刚嘀咕一句“买书啊”，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要是世界名著也就罢了，却是算术什么的《自由自在》系列儿童参考用书！
总共十本。还自由自在？真行。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母亲立刻要他翻开《自由自在》。稍微偷懒就一巴掌拍下来，或是扫把柄戳上去。
学习最不好玩。好玩不过是棒球，心心念念，母亲又怎么可能允许？
邻居大婶看他那么爱打棒球，可怜他，生日时偷偷买了棒球手套送他。
不准玩，光是拥有棒球手套，母亲就生气。
家里没地方可以藏。院子有棵低矮的银杏树。于是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银杏树下。打棒球时才挖出来。
有一天，他挖开泥土时，手套不见了，只见塑料袋里装着一堆参考书……。
那时，他考上大学工学院。
对母亲来说，这是个小小的胜利。不过，他却以退学试图结束母子间的较量。
他打工。赚房租和零用，这不小意思？
搬出来住，再不用听母亲烦了。
不巧，行李刚过街拐角，母亲迎面而来。
“你干什么？”“我要搬出去。”
身后是狂风暴雨般怒吼：“想走就走！绝对别给我回来，从今天起，我不是你妈，你不是我儿子！”
那是朋友介绍的房子。房东是位老爷爷。
啊！新生活！离开妈妈的日子就是好！每天游手好闲，优哉游哉。神仙也有沉思的时候，那一回神，房租欠了半年！
慌了。只好偷偷摸摸爬窗出入。
窗外寒风呼啸，已近中午，他还在被窝里。
咚咚咚，房东敲门：“我有话说。”
开门他只是一句“对不起”。
看来要滚蛋了。
突然房东怒吼：“给我跪下！”
事都做错了，那就乖乖跪吧。
“哪里有你这样的蠢蛋？”
“啊？”
“欠了这么多房租，你以为还住得下去吗？”
“你肯定会叫我滚。”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因为您人好。”
“幼稚。愚蠢。”房东叹了口气，“半年前你搬来的时候，你母亲紧跟着过来，是坐出租车跟来的。”
他无言以对。
“她说：‘这孩子傻傻的，肯定会欠房租，如果一个月没缴，就来找我拿。’就这样，你母亲一直帮你交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这里。我是收到了房租，但没有一毛钱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为你母亲想想吧。”
2
他是著名导演、编剧、演员。日本家喻户晓的笑星、主持人、脱口秀大咖。
他的电影作品《菊次郎的夏天》、《坏孩子的天空》、《大逃杀》、《花火》，获过无数国际大奖。
被人称为和卓别林一样的奇才！
他是北野武。一个传奇般的人物。神一般的存在。
即便他这样完美，这世间，还有人对他不满意。诋毁他、打击他，甚至折磨他。
而这个人，就是他的母亲——佐纪。
北野武童年生活在东京下町足立区，传统意义上的贫困区。家里只有两间屋子，却住了七口人。街道狭窄而闭塞，四处充斥着酒鬼身上廉价酒精的味道，附近住满了工人、工匠和木匠，流浪汉随处留下的屎尿。隔壁永远都有吵架声。
母亲佐纪是强势的明治女人，幕府重臣之后，曾与海军中尉定婚，中尉早亡，父亲菊次郎入赘北野家并改姓。
菊次郎是懦弱胆小的油漆匠，趁着酒疯才能发飙。对于父母关系北野武这样写道：“母亲这样说老爸：”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讨厌他，连吸入他呼出的气都讨厌。”
在家人看来，父亲的憨厚近乎愚蠢。他可以误拿北野武的棒球棍当材火烧，把女儿安子的宠物小鸡杀掉吃，家中新安装电话，未给别人电话号码，等候多时，还纳闷抱怨：怎么都没有人打来?
北野武和父亲菊次郎说话的不超过三次。每个傍晚，父亲一进家门就大喊“拿酒来”，如果母亲佐纪回他一句，他就立刻掀翻饭桌。在很长时间里，北野武都觉得有这样的父亲是件羞耻而麻烦的事。
童年唯一的美好回忆是父亲带他去江之岛看海，也使北野武从此对大海有了无比的念想。那是他仅有的和父亲在一起快乐的片段。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大海在北野武的印象里一直都很纯净美好。
年少时，北野家附近随处可见帮派分子。北野武身上藏着深深的反骨，他喜欢跟这些人打交道，喜欢看他们机灵地骗取路人钱财，喜欢激烈运动使人肾上腺素上升的感觉，那时的他有理由成为一个黑道分子。
而没有成为一个小流氓的原因只有一个——母亲佐纪。
“我想起小时候的玩伴，现在不是工人、出租车司机，就是黑道混混。他们和我哪里不同？没有……不，只有母亲不同。”
虽然，她的势力范围只有屋顶之下的这个小小江山，但总想包办孩子的一切，干涉他们的思想和意识。
她以贵族后裔自居，总觉得自己是倒了大霉才嫁给了他爸。
所以，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北野武和他两个哥哥、姐姐的身上，想借着培养孩子出人头地来拯救自己。
在他妈的眼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考上理工大学，学得一门技术，才是正道。
虽然和母亲的相处无异于一种相互折磨，但北野武说，也正是她的折磨，让他这匹失控的野马成了良驹。
为了让班主任多关注他，她跑到班主任家为人做牛做马，为他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殷切款待北野武的小学老师藤崎，还甚至被其父亲怀疑有隐情。
为了攒钱给孩子买参考书，不管是什么地方，她都一定会第一时间冲过去为人打工。
朋友来家里玩，母亲会叫住人家“与笨蛋交往，你也会变成笨蛋。我们家孩子很笨。快回去吧。”把人家赶走，还说“不要再来我们家，笨是会传染的。”别人走后，母亲扭头又说“你别跟那种笨蛋来往，那家伙脑筋太差。”
小时候，北野武问妈妈“为什么那么大年纪还要生我”，妈妈干脆地说“因为没钱堕胎”。
她奉行”用教育斩断贫穷“的基本方针，用最笨拙的方式，把孩子都送进了大学。
崇尚教育，因为“贫穷这档事，是会恶性循环的。穷人没钱，没钱就无法上学，无法上学就无法找到好工作，无法找到好工作就落入贫穷，没钱让孩子上学。”
北野家之所以这么穷，根据北野武和他母亲的说法，是因为家里有个没出息的爸爸。唯一的寄托就是孩子的将来，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将来。
每当菊次郎醉酒回来，见到孩子们亮着电灯读书便会大发雷霆︰这么亮，老子怎么睡？！武妈只好带着哥哥到外面，借街灯的微弱光线继续读书，而母亲就那么一直蹲在后面，用手电筒照亮课本。
长在家暴环境中长大的小孩，二儿子甚至拿到博士学位当教授，这不得不归功于这位坚忍不拔、充满智慧的母亲。母亲佐纪曾骄傲地以电视机来形容这三个儿子：老大北野重一是彩色电视，老二北野大是黑白电视，而小儿北野武是家庭剧院。
4
在这样的贫苦家庭中，被这种妈妈养育成人的孩子大多像北野武的哥哥一样，发奋图强，拚命读书，北野武偏偏走上武妈眼中的歪路：一头栽进收入无保障的娱乐圈。
“仔细想来，我的人生似乎就是和母亲的抗争。”话虽如此，想来也正出于这样一种既亲密又辩证的张力，才锻造出一个集不思议、暴力、人性与艺术才华于一身的北野武。
谈起老妈，北野武像个长不大男孩。事实上，北野武在成年后都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他倒是很清楚，要一路踩着反对老妈的路前进，只是谁也没料到，他还真的一炮而红了。
从贫困的东京下町一步步走到广阔的世界舞台，北野武集合了导演、演员、作家、画家、时装品牌出品人等多种身份，似乎一直在身体力行地实践自己的诺言：“虽然辛苦，我还是会选择过那种滚烫的人生。”
从搞笑艺人、电视红人，一直到威尼斯影展金狮奖最佳影片导演，这人一路走来彷佛都是这种调调：我行我素、游戏人间，工作或言行举止“不惊人，誓不休”，总是跌破一堆人的眼镜。
北野武似乎可以做到任何事，但就是做不到满足现状和原地踏步。从浅草的平民剧场出道后，人生驶入了快车道，即便人到七十，北野武的生活一样高潮迭起，成就接踵而至。
70岁，笔耕不辍的北野武出版了自己撰写的第一本爱情小说，一改他往日暴虐的表达，在海报上写下“想要这样的恋爱，哪怕一生只有一次”。
71岁，他创立了自己的时装品牌“北野蓝”。
在奉行“低欲望”的现代日本社会，北野武颠覆一切的不变喜好，嘲弄一切的不变渴望显得太过耀眼。衰老的速度丝毫没有刹住这匹飞奔的野兽，年岁越大，他反而越来越百无禁忌。
“我所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无法按照自己的理想活着，我害怕的是那种既沉闷又无聊的生活。”
被母亲毒舌“鞭策”半生，北野武最终坦承：我是全国最恋母的男人。这样的母亲确实是人间“奇葩”。可是奇葩母亲的用心良苦要多年之后才能被儿子领悟啊。
北野武闯得祸越大，老妈的责骂越尖酸，北野武赚的钱越多，老妈越是需索无度。对于这样言语刻薄、视钱如命的老妈，总是令北野武感到落寞。然，这份以严厉包裹着爱的情感，要直至妈妈病倒后，北野武才真正看见。
判刑的狠话，是因为不这么说，人家就不会罢休。示弱是无效的。母亲是为了用另外的办法保护自己的孩子。那每次冷酷索要的零用钱，最终都积蓄在了一张存折里，是担心艺人职业不稳定，儿子又大手大脚，这是要给孩子留一份保障啊。
母亲过世后，北野武才意识到母亲对他的影响有多大。正是母亲刻薄的语言，严厉的约束，才不断推动着他向前走。为了拍片减肥，跑了30分钟就想休息。看到母亲的遗照一眼，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随时会挨骂。
母性的伟大，不仅在于她爱你，而是有时她真的是恨你啊，恨你没有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她唯一能做的是默默地将你身后的路铺平，让你转身时面对的是坦途。
爱有多种面目。温柔体贴是爱，喁喁细语是爱；直言不讳或者斧劈刀削，也是爱的一种面目。有很多人，不适应柔软的状态，彷佛那样的状态不是自己，所以非用另外的样貌表现出来，比如坚硬，比如粗鲁。在坚硬的壳子里装的太久，柔软的部分也就硬朗起来。
我们所拥有的父母并不一定就是我们想要的，可他们所给予的也非我们所能预料到的。当恨与不解慢慢变成感激的时候，才是一个人真正长大吧。
北野武说：“我认为，一个人是不是长大成熟，要从他对父母的态度来判断。当你面对父母，觉得他们‘好可怜’‘真不容易’时，就是迈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纪，还把‘不能原谅我爸’花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个小鬼。”
他肯定是恨过自己的母亲，也瞧不起过自己的父亲。最终在剥离这层层的恨与怨之后，才能发现那深深的厚重的爱。没有全力以赴地恨过，也就做不到真真正正地热爱吧。
我们总是怨恨着父母，真的是父母太差，还是因为我们缺乏发现父母默默关怀的眼睛？
就像吴念真说的：“忘了是谁说过，种族，国家和父母是人无法预先选择的部分，歌颂他们不难，抱怨他们更是容易，一旦可以毫不隐晦的说出他们过往的一切，以及包容，接受他们所曾经带给你的种种不悦或磨难的时侯，方才意味着你已经是一个成熟，有自信，而且可能为他们带来荣耀与骄傲的人。”
多年以后，北野武谈起母亲，他说：“我是全日本最恋母的男人。”还说，“一有事情发生，都还有想依赖她处理的习惯。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还是个孩子。”
“母亲过世后，我每天都在想她。……当我理解她真的不在了时，受到很大的打击，就像在一场失败的拳击赛中被一拳击倒在地。”
心里空落落的，每当他想做坏事的时候，脑袋里就会出现妈妈的身影，冷不丁冲他大喊“笨蛋！你在做什么呢！”。
5
“我要走了。”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湿润。
我安慰她说“我还会再来”。
她突然回我：“不来也行，只要最后再来一次。”语气变得强硬。“下次你再来时，我的名字就变了，因为取了戒名。葬礼在长野举行，你只要来烧香就好。”她又恢复成彻底好强的母亲。
……
我挥手跟姐姐告别。在零售店买罐啤酒，跳上停在眼前的车厢，里头空荡荡的。钻过隧道，远处的高崎灯景忽隐忽现，猛然想起来时姐姐交给我的袋子。虽然医生说她没问题，但拿这个有点脏的小袋子当纪念遗物，母亲真是年老昏聩了吧？说她脑筋还正常，其实已经痴呆，搞不好里面装着菊次郎的丁字裤。我打开了袋子。
这是啥？我一时无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开的邮政储蓄存折！翻开来看，排列着遥远记忆中的数字：
1976 年4 月× 日 300,000
1976 年7 月× 日 200,000
……
我给她的钱，一毛也没花，全都存着。三十万、二十万……最新的日期是一个月前。轻井泽邮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万日元。车窗外的灯光模糊了，这场最后的较量，我明明该有九分九的胜算，却在最终回合翻盘。
这场北野武与母亲佐纪的战争也因此落幕。
在母亲死时，他写下俳句：
“旧池子里，塑料袋包裹的，横死尸体。”
字未完，泪满面，纸已湿透。
参考资料：《菊次郎与佐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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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饮酒 20：5 |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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