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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笔下的兰州 | 弋舟:异乡笔记

2016-12-21 弋舟 看见兰州


周三,“名家笔下的兰州”音频如约更新,莎小妹再次用声音与你相遇。


喜马拉雅FM“听见兰州”频道同步更新。


候鸟在大地上自由来去,为的是适宜的温度和丰美的水草。我们在大地上迁移,为的是什么?我们被什么所吸引,从此地到彼地,奔走不息?



 

城市地图

 

兰州,一个被山挟持、被河贯穿的狭长城市,长到可以用火车沿着东西走向搬家。当我从那个还残存着横平竖直的帝王气象的城市来到他的面前时,曾经不可避免地失去方向感。我已经习惯了一种确定方向的办法——找到一个中心,譬如钟楼,以此类推,东大街,西大街,南大街,北大街,所有的方向便由此而来。那是西安,被自己称作故乡的地方。这里是兰州,一个被自己称作异乡的地方。它几乎是没有中心的,街道几乎全部是由周边的一些地名来命名:天水路,张掖路,皋兰路,白银路……没有任何指涉,对于一个闯入者和寄宿者,不提供丝毫的指引式的提示,只是让一切更加陌生,以地理的名义提醒你:你,只是混迹于这座城市群众中的一个赝品,你被先天地拒绝。于是,一个已经习惯了从中心出发的人,习惯了被预先告知了东西南北的人,需要学习另外一套识别方向的技巧。


具有意味的是,我的学习是从山与水开始的。它们形成了这座城市的参照物,明确了它们,就明确了南北,由此,便也有了东西。兰州,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河这边;那最高的山头,挡住了浩荡的风,也将粉尘和废气留在了自己的头顶,经年不散,成为了一顶阔气的帽子。山与水就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罗盘,无关阴阳,却永远让你找得到北。



内心的语言为之丰富,比如一些街道的名称,就有了另外的含义:甘南路,它与“南”无关,它代表了云集的酒吧,边远城市的夜生活景观,直致代表了酒,代表了勉强的现代性,甚至胃痛与头晕;盘旋路,它永远不是一个具体的盘旋姿态,它意味着一个叫做“纸中城邦”的书店,我从这里补齐了三岛由纪夫,并重新开始迷恋一些东西;秦安路,是工作室,七楼,传真机,几天就需要清理出去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杂志,物质生活差强人意的通行证;五一山,哦,是山,虽然它只具备了山的称号,但,毕竟是山啊。是山,就可以俯瞰,漫步,晒太阳和攀登了;香榭丽,无涉卢浮宫,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原来一场迁移,就是为了把自己托放在这个角落,让这里成为所有幸福或者悬念的源泉……


西安的道路是周而复始的,像所有曾经的帝王版图,如今都可以被立交桥和高速路环绕起来,并且似乎可以无限度地扩张开,像一张韧性良好的煎饼。而兰州的道路,是单向的,它没有回旋的余地,地理意义上的格局已经决定了它,只能笔直地前进或者后退。这使驾驶有了另外的快乐,开车行驶在它漫长的滨河路上,你可以不考虑拐弯,无端就是一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心情,是一往无前和九死不悔的意思。这个城市通过道路来同化我,以山和水的名义让我几乎相信自己就是一个兰州人。

 

语言

 

在他乡,你可以把自己外来者的身份掩藏得天衣无缝,但是一开口,语言就会使你暴露——你无法发出和他们一致的腔调,无法用他们习惯的方言去正确地表达,无法成为一个潜伏着的余则成。我曾尝试过用兰州话对自己爱着的人去说“爱”,结果是充满了滑稽的味道,这不说明兰州话的发音具有滑稽性,是它被一个外来者刻意地去模仿后,就失去了严肃。于是,当我与人交流时,只能使用娴熟标准的普通话,并且越来越娴熟与标准。我与之交流的人包括:摊贩,服务生,上门收取水电费的物业人员,还有,我的兰州妻子。我娴熟并标准的普通话,令我开口说话时丧失了部分的朴素与诚恳。可是,我是多么愿意朴素与诚恳。




这里说的语言当然是物理意义上的,是语言的形式,但是,有多少内容已经被它决定。如果你不下定决心,用学习一门外语的刻苦程度来纠正它,那么你将有可能永远被定意为这个城市的寄宿者。在一些时候,我和一些志同道合者相互安慰,我们之间的安慰使用的是另外的一套语言,虽然混杂着各种口音,但彼此却听得明白。这个时候,我们是津津乐道和津津有味的。可是转眼间,我就会变得沉默,因为第二天的清晨,我就需要用标准的普通话来购买一碗牛肉面,当拉面的师傅地地道道用兰州话问一声“宽地洗地?”(宽的还是细的?)时,我就会在一瞬间失语。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标准的普通话是不恰当的,我与志同道合者们交流的语言也是无效的。


在热气腾腾的生活面前,一个外来者,总是被阻止住。


其实,生活在一个地方,你只要熟悉几个关键的词语。比如:流水线,打卡,职位仰或生计……被这些具体的术语概括住,就是一个具体的生活。但是,当我们需要描述这些具体的生活所带来的具体的欢乐与痛楚时,往往找不到恰当的发音。由此,我反复书写着的这座城市,都被我冠以了“兰城”,它是兰州吗?一定不是,我无力用现代汉语的书面语言来指认兰州,只能在微妙的命名上,给自己一个杜撰与虚构的勇气。



身在异乡,我最大的愿望是,有一天,学会用这座城市的方言在心里朗诵亨利·米勒的句子:

 

生在那条街上,意味着你一生游荡,自由自在,也意味着意外与偶然、戏剧性及运动。一种不相关事实的协调一致,赋予你的游荡一种形而上的确定性。在那条街上,你懂得了人类究竟是什么;而不在那条街上,或离开那条街之后,你就虚构他们。凡不在那条大街上的东西,便都是虚假的、派生的,也就是说,是文学……

 

如果这太繁琐,或者太荒诞,我就去努力学会用伟人的语式说出:这座城市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它是属于你们的。

 

目的

 

国庆节,我的脸在一场事故中受了伤,于是令自己的面孔无法和节日协调起来。长假中的一天,我站在兰州的中央广场上等待一个朋友。周围的气氛当然是喜气洋洋的,因为地点是甘肃省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因为时间是国庆节。作为人物的我,戴着一副墨镜掩盖着伤情。事件是这样的: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埋头座在路边,面前一张摊开的报纸上写着:


我没有找到工作,回不去了,我很饿。


这段话太平静了,似乎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事实,但我只在一瞥之间,眼泪就从墨镜后流了出来。一个于我而言的“事件”,便在这一瞬间发生。


他是为了寻找工作而来到了这里,我呢?是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那个曾经真理一样无欺的理由,如今只能勉强说出——是的,我是为了爱情。他没有找到工作,那么我呢?是否找到了爱情?我惊悸于此时此刻自己内心所产生出的怀疑:是什么令自己在数年之后,已经成为那个梦中女孩子的丈夫时,却对当初的目的羞于启齿,并且对如今的结果也不能够确定?是的,我惊悸,惊悸于生活的狼藉和人在这狼藉的面前信心的丧失,惊悸于生活对梦想的磨损以及信心丧失的这一瞬所囊括的生命的全部秘密。


数年前的那个九月,先于我抵达这座城市的,是被火车托运而来的书籍,画具,打口碟,还有我憧憬着的爱情,那是一个青年所有的家当。如今,我在这座城市成为了一个女人的丈夫和一个男孩的父亲,他们成为我身份的最基本注解。我也回不去了,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我们谁都无法回避走向异乡,为了我们心中这样或者那样的目的。我们身在异乡,在时时袭来的沮丧面前,惟一可做的,也许只是让当初鼓舞自己的哪个目的,无限地在心头闪回和延续,告诉自己,这所有的曲折,都是我们因为了那样一个目的所作出的选择。我们被一个目的吸引而去,这样一个姿态的全部秘密在于:我们对生命充满了希望。那么,绝对不要丧失希望吧,尽管这一路上布满了舍弃,挫败,拒绝和令人心悸的“很饿”。


我鼓了很大的勇气,才在男孩子的面前放上了一些钱。我需要与之斗争的是,自己心里的那一份矫情已及虚弱的无力。我想对他、也对自己说:我们还要继续。




候鸟飞翔时,从不区分故乡与他乡,天空与大地,是它们的家,也是他们的旅途。那么,在一只候鸟的语言里,这篇文章的题目,就是虚构的。


By

弋舟


弋舟:国内文坛70后代表性作家。曾获郁达夫小说奖,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鲁彦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青年文学》《十月》《当代》《西部》《飞天》等刊物奖,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著有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等五部,小说集《刘晓东》等八部,随笔集《犹在缸中》等两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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