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磴艺术合作社：乡村艺术家的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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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t0629n700ry&width=500&height=375&auto=0▲《瞎起长》
羊磴艺术合作社
焦兴涛，四川美术学院教授，一位雕塑家、艺术家，下面这个故事就和艺术有一些关系。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羊磴，这样一个群山环抱的小镇，在焦兴涛和他的同伴到来之前，像是被时代遗忘了。
羊磴地处贵州省北部，距桐梓县城120公里，镇内山高坡陡，土地贫瘠，这个最末梢、最边缘的乡镇，除了一条河之外没有任何让人动心的地方。
桐梓县古称“夜郎国”，成语“夜郎自大”就是源自这里，上个世纪90年代，桐梓县也曾想沾一沾古人的光，更名夜郎县。可思来想去，最终，这个不够体面的成语，断了小镇唯一可能的“成名”路。
2001年，羊磴镇被列为贵州省100个一类重点贫困乡镇之一。
支撑当地经济的是一个煤厂，这个煤厂很快就垮掉了。镇上也没有什么年轻人，看不到网吧，看不到KTV。羊磴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这是六年前，焦兴涛和一帮年轻的艺术家来到这里时看到的景象。
在街上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两辆载重超过80吨的煤车在艰难地错车，各不相让。其实这就是羊磴的日常，它和中国所有的，或者说90%的镇子是一样的，平淡、乏味、没有色彩。
但很快，焦兴涛和一帮年轻的艺术家在这里找到了区别于世俗艺术不一样的生活链接。
这里的人既不悲观也不绝望，一切因为真实而不矫情。在这个日常规则和政策限制相对松弛的地方，艺术所具有的问题意识和挑战性可以顺其自然不着痕迹地编进生活里。
焦兴涛决定，和当地的居民、木匠包括加油站老板一起，做一做和以前不一样的艺术。
第一个木匠合作计划
桐梓县长期以来森林资源丰富，家具生产曾是当地的支柱产业。长久以来，木匠们过着颇有尊严的生活，娶媳妇，嫁闺女，排着队，好烟好酒伺候，好言好语相求。
突然有一天，广东来的家具一夜之间充斥整个乡镇，它们又轻巧又便宜还不贵，仅镇上的两家外来家具店就让近百个木匠失业。
焦兴涛和他的同伴决定成立“羊磴艺术合作社”，他们很快迎来了第一个木匠合作计划。
农村木匠习惯了不加思考地进行手中的工作，也习惯了完成一件东西的任务感，很难主动地解决问题，如何享受做活儿的乐趣已经与他们无缘，所以，这个工作就是要逐步地唤起木匠对手艺的信心和对木工劳作的乐趣，并且能最大可能地唤起他们的创造力。
寻找自愿参与乡村木工计划的木匠师傅
调查了解他们的基本情况
六个艺术家和六个木匠两两成对，成立六个小组。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都要认可。
这一组的木匠叫谢师傅，他说：“我能不能把我这辈子做过的家具都做一遍呢？”艺术家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同时，艺术家希望家具在原有的基础上缩小比例，并将家具连在一起。这对于木匠来说并不难办，最终，板凳和椅背连在一块，成了杰作。
陆云霞根据自己身体尺寸的柜子快要完工了
女艺术家陆云霞想让师傅做一个只有她自己能坐进去的箱子，师傅量好了她的身高尺寸，又自由发挥在箱子底下放了四个轮子，马上就成了小孩子们最喜欢的活动家具。擅长做木桶的师傅在原有的箍桶技艺上，依靠艺术家的设想，将桶壁做成不同高度的设计，做成了别出心裁的茶台、木桶花盆。
想着栽一棵茶树在那个桶里，春天到了，摘一批茶叶在茶台上喝茶......
在乡村，很多人外出务工都带着自己最简单的行头，风餐露宿，摩托车是乡间最惯常但也最危险的工具。
为了减少夜间行车的风险，焦兴涛找到一个碗柜，将底部改成适宜放在摩托车后座的形状，把上面做成堂屋。用他的话说，主席像一挂，电视机一放，小小的四方桌一坐，农村家庭吃团圆饭的仪式感就有了。
《柜中屋》在赶场的时候摆出
镇上的人们围观试用
在这里最管用的就是钱，那么就来卖钱。杨洪把五毛的装框卖一块，一块的装框卖两块，五十装框卖一百，一百装框卖两百。大家都问你这个干吗的，他说“你们不知道啊，现在广东最流行，招财进宝、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终于，在第一天赶场马上结束时，两个人“下手了”。一个是小孩，太喜欢了，找他妈要了一个一块钱，买了一个五毛的。
另外是一个瘸子，结束的时候，他上来说：我要买一个，我两块钱买一块钱。后来焦兴涛打听到，他是镇上的算命先生。
所以，可以发现在一个日常的状态下，只有小孩和算命先生对神秘的、没用的东西感兴趣。
艺术家张翔在羊磴实施了酝酿很久的一个想法。他先到黄桷坪的画材店买下三个不同年龄和性别的教具石膏头像。接着用丙烯颜料着上彩色，使其观如真实人像。然后，他将上好色的雕像搬到羊磴老街上去赶场摆摊。
让来来往往的老乡们看一看，在这个地方这个镇上有谁长得像这几个雕像。如果真找到了，张翔将把此雕像签名后送给他，以此为念。
在赶场的时候，很多村民过来看热闹，因为没有人知道张翔真正目的是什么。有人猜测是这几个人失踪了，现在在寻人；有人问是不是这几个人在寻亲；还有人认为是为塑菩萨的施工队打广告。后来，还真的找到一位酷似雕像的老大爷。
终于找到雕像的“主人”娄义伦，并合影留念
焦兴涛：我们一直认为艺术应该来自于生活，要表现生活、高于生活，其实在生活重新覆盖艺术的时候，这才是我们想要的形式。
在焦兴涛看来，艺术是什么不重要，展览更不重要，最好的艺术，就是生活。
一个人的“全家福”
有了第一次愉快的合作经验之后，焦兴涛想为合作社找一个永久的场地。
他和团队花10万块钱买了一栋房子和两亩地，签字盖章画押之后，成了当地人。接下来，赶场时的艺术互动活动，与当地营业店铺共建“冯豆花美术馆”和“西饼屋美术馆”、“小春堂”文化馆，和当地居民一起开展“羊蹬十二景”项目。
在合作社的积极拉动下，这个所谓“没有历史”、“没有故事”的小镇上的百姓开始试着讲述自己。
扛着两条“合作社”的凳子去往镇上的两个木匠
冯豆花美术馆
一起合作的冯师傅对焦兴涛就说：“焦老师，你们要做就到我那个豆花馆去做吧，我那豆花店也没什么生意，就是赶场天卖卖豆花。”
这个豆花店就四张桌子，这么窄，后面就是他住家的人，当然不能在里面挂画，也不能放什么雕塑，不要玩高大上的。
把四张桌子拿来之后，掀掉了桌板，保留下面的桌腿，然后用整块的木板重新做了桌面。但是选了四件乡村最常见的东西雕刻在上面：烟、味碟、筷子、钥匙。
这就是他们的展品，要让它回到生活当中去，在展览当中卖掉所有的豆花。
烟
味碟
钥匙
因为时间很赶，当时就在房子外面的平台上连夜赶工。这个时候正好是年关，四周的田野山谷里回响着杀年猪的声音，各种猪儿最后的嚎叫嗷嗷嗷地回响，搞得人心烦意乱的。
这时候有一个艺术家娄金，他很淡定，一边做一边喃喃地说，忍一忍嘛，忍一忍就过去了。
筷子
豆花馆就叫“冯豆花美术馆”了。开展的那天前20位免费，都吃得很开心，大家发现各种东西其实都隐藏在日常生活当中。
热闹开张的“冯豆花美术馆”
最开心的是这帮人吃了豆花，哎哟，老板太大方了，还送烟抽，一拿，没戏，笑成一团。其实最重要的，艺术就是在不经意之间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最最重要的，豆花卖光了。
桌子上的“烟”由木雕而成
还有意思的就是，再回去的时候，哎哟，你看，除了有烟的桌子还在，其他都没了。为什么呢，一个摩托车失控把它撞坏了，老板放在一边，剩下的三个他铲掉了。冯师傅的老婆说，不好做清洁、麻烦、抹不干净。
羊磴十二景
羊磴之前发了一场大水，淹掉了吊桥，冲毁了很多东西，所以合作社的人们在想能不能做一个纪念碑来纪念一下这个事情，或者说做一个东西来避避邪。
大家都有经验，在高速公路上飙得正欢的时候，一个警察这样，你心都蹦出来了。它就是今天的石敢当，所以合作社在淘宝上买了一个玻璃钢的交警，1100块钱，辗转运到了羊磴。
“警察”的背影
然后在那儿选了一个点，那个点正头有一个坝，这个坝因为当年是违规修建又被炸掉了，像一个废墟一样。他们艰难地把它往上运，最后它站在了这里。大家都反映很好，说可以“镇水怪、压龙王”，还可以在夏天警惕小孩不准下河游泳。
前面说到，在羊磴这样的地方，贫乏、单调，而且他们没有历史，也没有传说。问所有的村民，包括很多资格很老的人，都不能说出这个羊磴的来历。于是艺术合作社的成员们两年前就萌发了一个想法，要给他们杜撰一个历史，这就叫“羊磴十二景计划”。
艺术合作社邀请当地人，一块以写生的方式，面对真实的景，或者你心中所想的景，你画出来，怎么画无所谓，重要是要为你的画编一段故事，要自圆其说。谁敢说我们的文化和历史没有编造？没关系的。
左边这两个小女孩一个叫陈婷婷，一个叫陈颜颜，她看他们在那儿画了一下午，第二天跟他们一块画。右边就是前面提到的谢小春，他画得很认真，而且画得很好。后来就画了30多幅，两三年，有很多是非常有意思的。
上面有一个三个烟囱一样的东西，这个名字编得很好，叫羊磴三塔，但其实就是破烟囱三个，废了，但是他就编了一段鬼故事在下面，编得很好。最右边就是陈婷婷和陈颜颜画的鲤鱼跳龙门。
在哪儿展呢，谢小春说，能不能把我后面那个杂物间改一下，我们做一个文化场所。
春哥是有意思的一个人，祖上经商，从小就很聪明，做各种事，开了砖厂、煤厂，镇上的第一个诊所医院，唯一的加油站，都是他的。经常开着他的白色奥迪车，在那个灰扑扑黑蒙蒙的街上穿过去穿过来。
大家说这太好了，取个名吧。谢小春文化馆、小春博物馆、小春宫、春宫。最后小春一锤定音，小春堂，很有一个霸主和堂主的味道。于是就在那儿做了一个羊磴十二景的展览。
这个展览把所有30幅画挂出来，配上故事，每个人看了之后自己贴票，最后票选出了12个，你看第一个就是羊磴河畔警察见，首景。
艺术合作社把它做成明信片，后面是它的故事。这个明信片又回到羊磴所有的铺面上，送给他们，随便卖，一块、两块，不管真假，羊磴从此就有故事了。
“小春堂”文化馆
前面视频郭开红是羊磴镇一位土生土长的木匠，二十多岁跟师傅学艺，打造各式日用家具，头脑灵活，手艺出众，为人谦和真诚。
一次偶然的机会，郭师傅去往重庆，帮艺术家制作木雕作品。一天傍晚，吃过晚饭的郭师傅在四川美院的校园闲逛，在黄昏的余晖下，雕塑系路边站立的各种人物雕塑让他心惊肉跳。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忍不住做了第一件自己的木雕。
五年前，一帮艺术家来到羊蹬进行的第一个项目“乡村木工”，郭师傅就做了一件令人眼睛一亮脑洞大开的“敌人”。
米箱里面有一个人双手投降，驳壳枪就正好顶着那个箱盖——这就是不明觉厉的“敌人”的造型，郭师傅说这是日本鬼子缴械投降。
在“小春堂”布展中的郭师傅
作品摆放好，贴上喜庆的红色标签和前言，毫无违和感
布置好的展览现场
郭师傅和艺术家一起讨论作品的名字
一张海报，贴在羊磴的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远远只看见“郭开红”三个字，老郭是名人了。
他的几个手杖非常精彩，各种龙头。最有意思的是中间那个戴钢盔的。小春说这是叫瓦尔特在羊磴。
他那个房间里面，旁边有很多床，他们就把那个床拆掉，这就是现成的展台。把鸡呀、狗，往上一放，小春每个都去转了一下——哪个看到鸡站得那么规规矩矩的嘛，他说得很对。
这个呢，郭师傅在上面做了一个荷花，下面做了几朵蘑菇，取名叫“荷仙菇”，脑洞大开，小女孩特别喜欢这样一个东西。
（从左至右）展览的现场和作品：
“勇敢的女人“，” “美人鱼”， “荷仙菇”
郭师傅的手稿
郭师傅的画稿本子上，写的一段感言——
“世间三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只要用心去想 ，什么东西都可以探秘，勤练付出，明天将会有你的乐趣，将会有你的人生辉煌 ，将会得到甜蜜美好的未来。
”用作标语的文稿
焦兴涛一个念头冒出来：把这几句话做成红色的横幅在镇上挂出来！
横幅
一位艺术家来到羊磴之后，为羊磴写了一首诗，并邀请加油站老板谢小春一起去镇上的广播站，下午6点的时候，分别用普通话和羊磴话，对全镇大声朗读这首诗。而这些人名都是来自于功德碑和门牌号上的。
羊蹬——献给河的对岸，山那头的村民
羊蹬就在遵义的桐梓县里面，马路，峡谷，河水
各式各样的小卖部
老人总是呆呆地坐在门口旁观
路人，小车，漂流
太阳落山后拉下灯，关上大铁门
老街往前走不到一百米就是新街，日子往后走三百六十五天
羊蹬肯定没有现在的容颜
决战 扶贫 小康
黔客隆超市去年才开张
苞谷却还在地头，心情不是那么美丽
快乐哈姆的骨肉相连和鸡柳都只卖两块五毛钱
瓜子和辣椒一言不合，傻傻地躺在地上
被采摘，被挑选
然后，等待水分蒸发
我问杨洪这里有没有人谈恋爱，时间是在来到羊蹬的第二天
在学校，在操场，在南山
总是有人不断地离开 回来 离开
春哥的油站就在卫生计划生育室的斜对面
洗车 加水 添油
如果可以，相距九十三点七公里的万盛汽车站
每人只要三十块钱
18786822211
广告贴的是
日行一万步 健康一辈子
黄贵平 王小芳 李武虎
我祝你们幸福
娄必禄 冯文龙 谢小春
我祝你们快乐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总有人在饭后，在厕所
抽上一根烟
阿姨又在准备今天的晚餐，吃完这顿
羊蹬又过去了 新的一天
2016年8月3日 陈伟才
吊桥上一条可以自由活动，又不能被人搬走的长凳
在焦兴涛和他的团队看来，“羊磴艺术合作社”所做的，不是采风、不是体验生活、不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乡村建设、不是文化公益和艺术慈善、不是当代艺术下乡。艺术介入乡村，如何真正实现，核心不只是艺术家，当地民众的参与是极为重要的环节。
今天，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和艺术团体关注社区、关注乡村、关注不同地区的城乡关系，很多介入乡村的艺术项目和活动直面农业的危机、传统的沉沦等具体问题。
如果只是为乡村“植入”某种城市文化或者生活方式，那么，一直以来为人类学家所批判的“中心和边缘”、“自我与他者”的对立就会难以避免，没有平等互动的介入，就难以避免自娱自乐的窘境，艺术在伦理道德上将难以回归。
镇上居民在晒辣椒，把辣椒摆成圆形
而羊磴，这片“没有希望”的不毛之地，对于合作社艺术家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笔馈赠，这里没有丰富的物产，没有秀丽的风光，也没有便捷的交通，甚至都没有可供出卖出售的历史。
但好与不好本就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是一种平衡，不满来自失衡，而不一定是受苦，这里的人们，因为没有失衡的概念，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让一切变得正常，不是完美，不要更好，只是正常。
这种平常，能让真正的艺术自由而不带预设地生长。
监制 | 项 飞
制片人 | 石岩
主编 | 纪萱萱
记者 | 邓 荣 吕侯健
编辑 | 刘雅晴 张震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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