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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娥,死于心碎

文化十分 CCTV文化十分 202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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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窦娥》剧照


最近,丁一滕导演、主演的先锋戏剧《窦娥》在国话先锋剧场上演了。


这部戏在去年的乌镇戏剧节上创下了开票8分钟就被抢购一空的火爆记录。这个“传说”也让我感到疑惑,一个90后导演的戏,真的有这么好吗?


怀着疑问,我走进了国话先锋剧场。


采访 | 段译

撰文 | 纪萱萱



《窦娥》这部戏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此前我感觉这可能又是一部形式大过内容,噱头大于实质的舞台作品,毕竟很多年轻人做实验戏剧都有这样的问题——形式很活泼,但是看完就忘了。


看完《窦娥》我还是很感动。当时现场的掌声不稀疏,但很沉闷,观众也没有想起身马上就走的意思,明显是还在思考,还在琢磨。


的确,你很难用好看或者不好看来界定它,但是你能明显感觉到有很多东西值得反复回味,并且经得起琢磨。而这一切,出自一个26岁的年轻人之手。


▲话剧《窦娥》剧照


这部戏最震撼的地方在于,丁一滕对窦娥之死做了一个全新的诠释,那就是窦娥死于心碎。


窦娥的父亲抛弃了她,她经历种种痛苦在蔡家等了13年,等来的结果就是她终于知道事情的真相:父亲抛弃了她。所以她主动认罪、主动选择死亡,并怀着极大的怨恨许下誓言:血溅白练、六月飞雪、大旱三年


这一点非常打动我,就像从前看田沁鑫导演的《青蛇》一样,田导的诠释是,雷峰塔根本拦不住白蛇,她只是心死,白蛇发愿进塔。


▲话剧《窦娥》剧照


这两出戏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那就是将悲剧人物的被动结局改成主人公的主动选择,这种抗争性加重了悲剧的惨烈程度,也在艺术上格外动人。


因为被父亲遗弃而产生的强烈怨恨令窦娥决意去死,这个全新的角度也让我非常惊讶——很少有人会对自己的父母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这也让我对丁一滕的身世充满了好奇。


所以我找采访过丁一滕的《文化十分》记者段译要来了采访实录,试图寻找问题的答案。


▲话剧《窦娥》剧照 窦娥与父亲对话


▊ 与父亲的诀别


丁一滕做《窦娥》的时候正在经历父亲过世的痛苦。他对记者说,他很羡慕窦娥得到了老天“六月飞雪、血溅白练、三年大旱”的回应。


在我父亲去世之后,当时也是下雪天,我跪在雪地里。


我父亲刚刚去世,看着老天飘着白雪,当时特别无助,我希望我是窦娥,我希望得到老天的回应,我父亲到底去哪了?


我给父亲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我问他你现在在哪,我还想再见到你,很多话没有跟你说,给他写了一篇,攥到他的手里,推到入殓室。我期待像窦娥一样,得到老天的回应,这样我好像还有一点主动权吧,而没有像现在生命这么被动。


丁一滕对记者说,就在把父亲推进入殓室的那一瞬间,他开始对生命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也有了《窦娥》舞台上这段“天问”:


生命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一个生命与另外一个生命如此地不同?我该怎么证明自己,又该怎么去拯救他人呢?


就是你,这老天爷给了我们生命,给了我170多斤存在,给了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但是你没有教会我们面对我们自己、面对生活、面对这一切,就给我们了。给了我们这么一个宿命,我们无力改变。


有一天生命给了我们很沉重的打击之后,我们想去质疑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想问一问老天爷,却找不到老天爷——创造我们的这些人。


我们去哪找你?说来就来了,想发糖你就来了,不发糖你就走了,你是无形的,你根本没有一个形态,这就是人的命运。

▲话剧《窦娥》


看到丁一滕这一段“天问”也让我想起赖声川在《朗读者》里面接受董卿采访时说的一段话。


赖声川提到自己14岁时,父亲得了癌症,母亲对他说,“父亲不会好了。”赖声川说:“你说晴天霹雳也好,或者说,完全没有办法想象一个只有在小说里面或者电影里面才会发生的事情,即将要发生在我身上。我即将没有父亲了,为什么?我觉得那时候心中一个大洞,那种感觉就是心痛、空,然后孤单,然后对未来茫然。”


那是一种极致的孤单。


所以丁一滕把自己失去父亲的痛苦和怨恨都倾注在了窦娥这个角色身上:“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对于失去、对于离去有特别深的一种感觉——我就像在剧里面窦娥的父亲离开了窦娥一样。有这么一个类似的错位,于是就有很多灵感,就有了这部戏慢慢地产生。”


▲话剧《窦娥》剧照


在戏里,丁一滕试图把窦娥的角色变得更加极致:“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窦娥冤,窦娥还不那么孤独,她还没有到孤独的极致。我想创作这部戏,把窦娥这个个体推到极端的状况当中,真正走到人的内心当中。那是一个人非常封闭的情形,我想这样看窦娥的形象。”


于是,在丁一滕的《窦娥》当中,窦娥始终孤身一人:


她的父亲窦天章遗弃了她,将她放在蔡家当童养媳;


蔡婆的儿子死了,蔡婆怨恨窦娥,便指使张伯老去杀掉窦娥;


张伯老的儿子张驴儿喜欢窦娥,想毒死蔡婆救下窦娥,结果却误杀自己的父亲张伯老;


审案的官员正是窦娥的父亲窦天章,窦娥欲与父亲相认,然而,已经再婚有了两个儿子的父亲,却坚决不承认自己曾经有个女儿,名唤窦端云。


终于,了解了父亲遗弃自己真相的窦娥,等待13年的希望坍塌之后,决心一死,认下了所有的罪,以强烈的怨恨许下“六月飞雪、血溅白练、三年大旱”的誓愿。


窦娥,死于心碎。


▲话剧《窦娥》剧照


▊ 跨越性别的“窦娥”


导演谢飞看完丁一滕的《窦娥》之后,写了这样一段话:


剧作家吴祖光曾写文说:他动手将元曲《窦娥冤》改编为话剧,发现这么经典的作品中,核心情节里却存在着严重的逻辑“硬伤”,即张驴儿想霸占窦娥,却为何要毒死软弱的蔡婆?行动根据不足。


90后的编剧、导演兼主演的丁一滕正是从此入手改编了经典,他颠覆性地改变了原作里所有的人物关系及人物性格,将一部流传多年的表现地痞勾结官僚欺压弱小的社会剧改为对人性善恶、扭曲拷问的实验戏剧。可谓大胆而有新意。


▲话剧《窦娥》剧照


在传统戏曲中,窦娥是一个非常凄苦的大青衣:打小当童养媳,年纪轻轻丈夫就死了;张驴儿间接害死了亲爹便诬告蔡婆,窦娥又去为年老的婆婆顶了罪;被收押在监牢里因为没钱还被禁婆打骂不休;然后碰上个昏官就给判斩了。


窦娥不甘心,赴死前许下三桩誓愿,怀着强烈的冤屈渴望平反。


▲京剧《六月雪》 吕洋饰窦娥


但是到了丁一滕这里,窦娥的不甘心变成了不原谅——不要求平反,死就死了,心甘情愿,但是一个也不原谅。


于是就有了戏里一段极其惊世骇俗的先锋情节。


窦娥决意赴死,许下“六月飞雪、血溅白练、三年大旱”的誓愿。但是“老天”不愿意应她这三桩誓愿,于是“老天”下来劝窦娥收回自己的誓愿,日后还她一个清白。


丁一滕用了传统的“舞狮”作为“老天”的载体。“老天”下来以后,先给观众发了很多糖(真糖,据说有的场次买的大白兔,糖挺好吃的),然后与窦娥进行了一番对话。面对“老天”,窦娥发出了“天问”,并牵着“老天”的鼻子,把“老天”用钢索“吊死”在舞台中央。


▲话剧《窦娥》剧照


在前半部分,窦娥基本上都是自己被吊在半空中的一个局面。到了后半部分,窦娥下来了,自己为自己做主去死,但是她不需要别人怜悯,也不需要什么“老天”,轮到她表态了,她就把“老天”给“吊死”在那了。丁一滕说这是借用了尼采“上帝已死”的概念。


这一幕还是相当震撼的。彻底的决绝,以一己之力对抗全部的宇宙洪荒。


所以丁一滕说窦娥的性格里有非常刚猛的一面,这也是他选择用男性,也就是自己来饰演窦娥这个角色的原因。


当前面女性化的窦娥在经受到这个世界对她的冲击之后,她在发三个誓愿的同时,她等于像凤凰一样,她从她的躯壳当中重生了,生出了一个男性的窦娥,出生了一个雄性的窦娥。


所以大家看到的是一个男性,是一个雄性,是一个再生的窦娥。这是这部戏的核心,也是为什么我来扮演窦娥的最大原因。

▲话剧《窦娥》剧照 窦娥用钢索牵住“老天”的鼻子


在“吊死”老天之后,在这出戏快要结束的时候,丁一滕最后用了哲学家加缪的文字,让窦娥有了这样一段独白:


我所期待的另一种生活是可以回忆现在这种悲惨的生活,面对着充满着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对动人的世界敞开了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


为了把这一切做得完善,为了让我死得不那么孤独,我希望在处决我的那一刻你们所有人都在,我希望你们对我抱以仇恨的吼叫声。


窦娥,从容赴死。


▲话剧《窦娥》剧照

▊ 妈妈在,就踏实


舞台上的丁一滕很耀眼。虽然他个子不太高,还有些胖,他自己也在《窦娥》这出戏里自嘲,窦瑞云有些胖。但他往那一站,确实就有一种让人想看下去的欲望。


▲2017年 《窦娥》在北京天桥艺术中心演出结束后,主创与观众交流


他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已经是学校北国剧社的台柱子,参加北京大学生戏剧节,拿了最佳男演员、最佳剧目。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系主任姜涛跟他说,“丁一腾,表演这个事对于你来说,你有饭吃。”后来,他考了姜涛的研究生。


▲北国剧社 丁一滕主演话剧《最后的小丑》


考研,是他迈出专业戏剧生涯的重要一步,这是他与妈妈的约定。


在阅读丁一滕与记者的谈话实录时,最打动我的,就是他与妈妈之间的感情。


这考研之前,丁一滕已经进入孟京辉的《活着》剧组,但他仍然没有从妈妈那里拿到从事戏剧的“专业许可”。妈妈跟记者说:“纯粹搞这一行,从我心里头不太乐意。不是说看不起这行,主要是竞争太厉害,不愿意让他太劳累了。”


丁一滕的妈妈是一位血液病专家,博士,教授,此前忙于事业,直到42岁才生下丁一滕。在他小的时候,妈妈对他的人生规划是,做一名外科医生。


妈妈的态度从来都很坚决。戏剧作为业余爱好,可以;靠这个吃饭,不行。所以,即使丁一滕在高考之前通过了话剧特长生测试,妈妈也做主让他读了“教育学”专业,因为北师大的“教育学”专业,过硬。


▲丁一滕拉着妈妈的手


2012年,孟京辉因为要排练话剧《活着》在全国海选演员,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小演员。21岁的丁一滕凭一句“我长得小”拿到了富贵的儿子有庆这个角色。


妈妈对他说:“你要搞戏剧,首先要考研,证明一下自己。”于是丁一滕报考了中戏导演系的研究生,一边排练《活着》,一边备考。妈妈对记者说:“中戏导演系,20多个招1个,我根本没有报希望,就让他自己折腾去吧。”


没想到,丁一滕考上了。


丁一滕


我不太喜欢冒犯我妈。我也不喜欢说我想干一个事必须让我干,不干就把家给砸了,我不是这个类型的。


可能面儿上会妥协,但是心里面按照我自己的方向去努力,而且我要做出点成果给你看,你才能相信我说的事是真的。


我也希望能够给比我还年轻一点的创作者或者同学们一点建议:最重要的是你的态度还有你的行动,决定着你未来发展的方向。


▲话剧《活着》剧照


丁一滕在国家话剧院演出孟京辉的《活着》,邀请了妈妈。妈妈看完演出,流泪了。她说:“我在里头看到丁一腾的演出,我挺感动的,当时我就觉得这孩子有他自己的追求,有他自己的理想,他还是有一定的潜力的,就从这出戏以后,我就不拦着了。


演完《活着》,丁一滕签约了孟京辉工作室。他说:“成为孟京辉的演员,我梦想成真了。”



自此,妈妈不但不拦着丁一滕排戏,还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着他。丁一滕说要排《窦娥》,妈妈就偷偷上网做功课,查资料、看原著、看戏曲,一边研究,一边想象丁一腾将来要把这个戏排成什么样。


丁一滕的妈妈


《窦娥》他排的时候,一段录像拿回来给我看了,那时加了音乐什么的,二胡什么的,美滋滋地让我看一看。


我一看前头我就来气了,我说这是什么呀,那个时代,谁也不会那样就出场了,加上音乐,然后跳着就出来了。我说至于吗?你得有一点历史背景,不能改编得一塌糊涂,原剧一点儿都没有了。


他一下就拿过去了,不让我看了。我们娘俩儿还在那吵了一架,就因为剧本。我说你要不听我的,那你以后你再别让我看了,你爱排成什么样就排成什么样,别让我看。后来他就不拍给我看了。


▲话剧《窦娥》剧照


丁一滕说,虽然自己面儿上不承认妈妈说得对,但私底下会默默做很多事,私底下开始按妈妈说的改。“儿子都在意妈的认可,多大的儿子都很在意。”


丁一滕


说是像跳着芭蕾就出来了。她觉得作为中国古典女性的形象,她的出场应该很稳重的。我听取了她的意见,确实一开始要塑造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窦娥女性形象,到后来随着她身体的能量慢慢积蓄,她开始从角色跳到我个人,慢慢有这个进化,这个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所以听取了我妈妈的意见。


最后到《窦娥》第一版正式演出,妈妈说:“我一瞧,还行,有一些故事情节了。”后来妈妈又在西安看了第二个版本,在天桥剧场艺术中心看了第三个版本,“我就发现他每一版和每一版都有改进,确实是不错了。”


▲话剧《窦娥》


丁一滕


你要说谁是我最大的偶像,就是我妈。当然平时会有很多小摩擦,但是我觉得我妈特别让人敬佩,她对于生活的态度,对于生命的见解,都是非常高的,这也对我的成长有非常大的帮助。


所以我有一些事情,有一些对世界的看法,对身边人的看法,对社会的看法,我愿意跟我妈一起分享。


“现在我长大了,妈妈慢慢开始衰老,我跟妈妈之间能量开始转移。”现在不论去哪巡演,重庆也好、丹麦也好、巴西也好,丁一滕都带着妈妈。“我觉得很踏实,不需要母亲做什么,只要她在,看着你,你觉得这个事我做得就特有样。”


丁一滕


我最亲的亲人只剩我母亲了,那我觉得一定要珍惜现在与母亲有限的时光。因为当你失去的时候,在那一刻,你是想到很多事情,它虽然会激发你的创作,但是它会给你留下永远的遗憾,这个是我不想再有的。


▲丁一滕和妈妈在韩国旅游




从记者与丁一滕的对话来看,丁一滕对亲情的看法、对自己的看法、对死亡的看法,都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著名剧评人史航盛赞他是“一枚舞台剧金童子,前途不可限量。”丁一滕自己也说,希望你们走进剧场,来看一次,“因为我觉得你进来了一次,下次你还想来。”他好像说对了。


监制 | 陈   杰  

制片人 | 石岩

主编 | 纪萱萱

记者 | 段   译

运营 | 邓   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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