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中人方锦龙：创意国乐，让世界听见
有这样一位国乐演奏家，
塞浦路斯政要听完一曲热泪盈眶冲上前拥抱他；
希腊街头，他与街头艺人即兴合作一曲，赢得了许多赏金；
一个5岁的孩子为了当他的学生努力熟背长诗《琵琶行》……
他满头白发、气质儒雅、语言幽默；
他吹拉弹唱做念样样精通；
他还复原并创新了五弦琵琶——
他就是国乐演奏家方锦龙。
方锦龙
撰文 | 张震宇
乐器是带来快乐的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方锦龙在抖音和B站上很火。
随意打开一个视频，都能看到“壮哉我国乐”、“厉害了老爷子”、“全程高燃”等弹幕铺满了屏幕，这些90后和00后们留言最多的一句就是： “没想到民乐挺酷的！”
90后00后聚集的Bilibili网站 方锦龙演奏视频弹幕
民乐是挺酷的，不用摆出华丽的阵势，也无需高雅的殿堂，只是闲谈间随意拨弄，便让“传统”和“音乐”两个词不再抽象。
比如，随便一曲琵琶，你就能领会什么叫“大珠小珠落玉盘”；再比如，你听了《春江花月夜》，顿时就能记住什么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以及“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比死记硬背真切多了。
方锦龙说：“音乐就是要开发孩子的想象力。”
所以，一直致力于民乐普及的方锦龙，提到“特长班”式的音乐教育就痛心疾首。他说三、四岁的孩子不应该像大人一样规规矩矩坐在那里练琴，那样太不符合音乐培养规律、太功利——“乐器是带来快乐的，艺术一旦要打分，就变了味儿。”
国乐艺术家 方锦龙
我曾经在一个幼儿园给一群五岁左右的孩子讲课，我问他们会唱什么歌，然后拿了树叶和矿泉水瓶吹他们唱的歌，孩子们听了特别兴奋，就把我当孩子王。
课讲到三十分钟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下面你们可以想睡就睡，想躺就躺，东倒西歪都可以，我给你们演奏一首曲子，你们听完后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孩子们有的说看到仙女在飞，有的说看到了蝴蝶和花……都对了，我演奏的这首曲子就是《绿野仙踪》。
方锦龙在他的音乐讲座上，给孩子讲“龢”的含义
就像方锦龙所说，乐器应该带给人快乐。所以在名画《韩熙载夜宴图》中，有“众乐乐”，比如大家一起欣赏琵琶演奏、观赏舞蹈；也有“独乐乐”，比如韩熙载自己用很放松的姿态听乐伎们奏乐。
《韩熙载夜宴图》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家里来了客人，主人弹琴吹笙来款待他们，宾客其乐融融。方锦龙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他能随手拈来三百多种中外民族乐器的演奏，随时随地与宾客伴乐言欢。
方锦龙演奏古琴
在方锦龙家里，到处摆放着他收藏的乐器。他有一个大大的乐器包，里面是几十种吹管类乐器，从几千年历史的龠、骨笛，到小小的簧，再到埙、箎、洞箫、鼻箫、尺八……简直就是一个百宝箱。
方锦龙演奏玉笛
方锦龙一边向记者展示这些宝贝一边介绍：“我现在出门，背一把琵琶，拎上这个包，几千年的音乐文明史就都在里面了。”
嘹亮清脆的骨笛、音量小而轻的鼻箫 、凄凉空鸣的尺八，似当下流行的电子乐的“簧”……方锦龙的演绎行云流水，天马行空，不拘泥于形式技巧。
方锦龙演奏口簧
他说：“音乐就像金字塔，铺得越宽，就耸得越高；学的乐器越多，就越能够触类旁通。你多学任何一种乐器，都比只学一种乐器的人收获更大。”
为五弦琵琶代言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方锦龙最喜欢的乐器还是琵琶。
“‘琵’和‘琶’，就像一阴一阳，一呼一吸，最能代表我的气质。”方锦龙说。
方锦龙乐器珍藏展
方锦龙也是国内“五弦琵琶”演奏的代表人物。普通的中国琵琶只有四弦，而五弦琵琶在国内早已失传。
说来也巧，1985年方锦龙赴日本参加丝绸之路音乐会，在电视上第一次看到日本正仓院收藏的唐代五弦琵琶——那是唯一一把保存至今的中国古代五弦琵琶，也是唐朝宫廷送给日本圣武天皇的礼物。
日本正仓院藏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方锦龙瞬间被这把琵琶所吸引：自己弹了多年的琵琶，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五弦琵琶！他开玩笑说：“古人就是比我们厉害，古人多根弦，我们少根弦。”
日本正仓院藏螺钿紫檀五弦琵琶
惊艳之余，一个念头悄然在方锦龙心中萌生：自己能不能复原和演奏五弦琵琶？
《博物奇妙夜》方锦龙
在那个没有网络的年代，想要获取任何资料都相当不容易，他四处找人请教，演奏家、历史学家、画家、博物馆馆长，都成了他的讨教对象。在研究的过程中，方锦龙发现了琵琶的身世之谜。
国乐艺术家 方锦龙
琵琶是从丝绸之路传到中国的，这种梨形的乐器叫乌德琴，是两河流域的乐器。它的真正祖先在古波斯，对欧亚许多国家的弹拨乐器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它传到欧洲变成了鲁特琴，中世纪很多油画都有描绘游吟诗人弹唱的场景，所以欧洲人叫琵琶“Chinese Lute”（中国的鲁特琴）；而它传到西班牙就变成了弗拉门戈古典吉他；到了蒙古成了火不思。
昭君出塞时带着琵琶出西域，可是匈奴怎么也学不会，怎么弹都浑不似，谐音成了“火不思”。
鲁特琴西方现在很少有人弹，一个国家就几十个人。
《鲁特琴演奏者》 卡拉瓦乔
那为什么古人有五弦琵琶，现在却没有呢？
方锦龙发现，琵琶从西域传入中国时就是五弦。东晋到大唐时期，五弦琵琶一直与四弦琵琶齐头并进、盛极一时，直至北宋时期才被四弦琵琶取代，随后逐渐失传在历史的迷雾中。
四弦是民间的琵琶，而五弦琵琶只在宫廷中演奏，所以白居易《琵琶行》写道：“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明代郭诩作品《琵琶行图》部分 现在藏于故宫博物院
复制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将四弦改为五弦，看上去只是加了一根弦，实际操作起来却非常复杂。
在北京、上海、江苏，很多制琴师傅都说：“四根弦才对称，五根弦太奇怪了。我们一代一代跟着师傅做琵琶，就没做过五根弦的琵琶。”
经过无数次的寻找和沟通，方锦龙终于在江苏常州找到了一位制琴师傅。老师傅很喜欢他的演奏，同时也被眼前这位小伙子的执着打动，愿意试着做做看。
方锦龙的执着还不仅于此。方锦龙不希望只是单纯的复制，他认为，琵琶本就是一个中西乐器“混血儿”，所以在复制的同时要把唐代五弦琵琶和当代琵琶的优点相结合，让琵琶成为一个符合现代人审美的乐器。
于是，经过多年的改进、推翻、创新，最终方锦龙和老师傅一起确定了“改革”方案——将琴体扩大，改变传统四弦琵琶的拴弦之法，将琴轸改为左二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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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奇妙夜》方锦龙“玩转儿”琵琶
这样一来，琵琶的音域更宽，音色也更加丰富，甚至可以更多地模仿其他乐器的音色，演奏出印度、日本、欧美、非洲等不同国家或地区极具地域风味和民族风情的音乐。
“多了一个四度，像多了一个低音喇叭，立体了，更丰富了。像传统琵琶古曲《十面埋伏》中列营一段，用五弦琵琶加上低音后，场面更壮观了，擂鼓和号角也更有声势了。”
有了五弦琵琶，方锦龙的演奏如虎添翼。他先后出版个人CD专辑数十张，如 《琵琶行》《静夜思》《临安遗恨》《十面埋伏》等，并提出了“轮指伴奏节奏”：重音变化、组合夹弹、组合摇指、摆指及双摆、三摆等演奏技法，扩大了琵琶的表现力。
方锦龙
民乐的继承者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方锦龙自小便彰显出了音乐天赋。
1963年，方锦龙出生在一个安徽安庆的弹拨乐世家，他的父亲是一名黄梅戏乐师。在父亲的影响和培养下，6岁的小方锦龙就开始学习琵琶。
后来，音乐老师发现他聪明、乐感好，学校演京剧就让他拉京胡，演戏剧就让他打板鼓。就这样边学边演，到小学毕业，方锦龙已经学会演奏二胡、京胡、三弦、箫等十几种乐器。
国乐艺术家 方锦龙
70年代，面临下放农村，父亲非常想我留在城市，怎么办呢？就要学一门手艺，这样可以进剧团。所以当时父亲给我开了一个玩笑说，你把乐器学好了你就可以“走地球”，不学乐器就只能“修地球”。
1岁抱着京胡的方锦龙
1978年，15岁的锦龙考上济南军区前卫歌舞团。他说，收到军装、看到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时，兴奋得睡不着觉。当时家门口贴着大红纸，上面写着“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方锦龙在部队演出
进入歌舞团后，方锦龙格外努力，每次月考都能拿到很好的成绩。一年后的一天早上，歌舞团集体跑步的时候，路遇一位老先生背着一把琵琶，方锦龙一眼就从琴包中露出来的一角认出那是一把老琴。
仿佛某种使命感在召唤，他顿时怦然心动，决定把这把琵琶买下来。老先生出价80元，最后让步到50元，当时一个月只有7元津贴的方锦龙把所有的同伴叫过来，求大家凑钱借给他，总算买下了这把琵琶。
这把琵琶是一把十分珍贵的明末清初南音琵琶，也是方锦龙收藏的第一件乐器。从此，收藏乐器也成为他的一大兴趣。
年轻时的方锦龙
迄今为止，方锦龙已收藏逾千件中国古代乐器、少数民族乐器以及外国的吹拉弹打各种乐器。很多流失在海外的中国乐器都被他带回国内，其中不乏已失传断代的乐器孤品和价值连城的罕有品类。
方锦龙收藏的乐器
2002年，方锦龙在佛山祖庙设立了“锦龙中国乐器馆”，让更多的人得以了解中国民族音乐传统。他说，就像提到“功夫”人们都会想到李小龙一样，希望有一天谈及国乐，大家知道还有一个“龙”——方锦龙，在不断地为之努力。
艺术向上，艺术家向下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多年来，方锦龙一直坚持“艺术要向上，艺术家要向下”的理念。方锦龙认为，艺术家要接地气，放下高高端着的自我，去找真正的生活，“葡萄又酸又涩又小需要架子，西瓜又大又甜直接放在地上就行。”
方锦龙
玉树地震之后，方锦龙与一些演艺圈名人一起到玉树“雪中送炭”。一天，方锦龙动手做了一桌子菜招待十几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母亲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从外面风尘仆仆进来，当时桌上正摆着一盘香喷喷的炒牛肉。
方锦龙看到小男孩用小脏手飞快地抓了一块牛肉，虽然不卫生也没礼貌，但那种情形之下他只是觉得孩子很可怜，饿急了。可紧接着方锦龙发现小男孩竟是把手里这块牛肉塞进了母亲的嘴里。
这个画面让他当下就红了眼眶，方锦龙说：“那一瞬间我体会到精神上的富有比什么都重要。”
方锦龙
所以他喜欢到处走走，人家叫他“大师”，他笑着说：“我不是大师，我是大师傅，我在家做饭做得不错。”
国乐艺术家 方锦龙
我心态就是这样，人家叫你大师，但你可千万别把自己当作大师。是不是大师不是你现在自己说，是后人说的，需要历史来检验。天王就等于要被供在上面，这样不接地气多难受啊。
而他推广国乐的理念，也同样接地气。他说：“我始终跟着时代的脉搏，流行什么，我们就玩什么。”国乐要有创意，要让年轻人接受，要让世界听见。
早在2001年，方锦龙就筹备创建了“芳华十八”女子乐团，将中国东方传统音韵融合于国际现代音乐潮流中。“芳华十八”也与北京的“女子十二乐坊”，一南一北，成为女子民乐乐团的代表。
方锦龙与“芳华十八”乐团
“我不排斥流行音乐。”方锦龙说：“琵琶怎么来的？古波斯传进来的。箫、埙、琴、瑟……这种名字是一个字的才是中国本土的乐器，琵琶、二胡、扬琴等等都是外来的乐器。艺术没有界限，一定要包容，不包容就没有这么多民族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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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绎民乐版《阳光彩虹小白马》 别样震撼
国乐艺术家 方锦龙
音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流行音乐一样美，年轻人喜欢的也是一种民族流行。
就像我在《天天向上》中跟大张伟的合作，以前也不太了解他，但后来仔细一听，就发现他的《穷开始》《嘻唰唰》等歌曲都带有民族的特点，有一些京剧之类的传统文化在里面，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些歌受老百姓喜欢的原因，它是熟悉的、接地气的、在骨子里的东西。
近两年，方锦龙举办了“琵琶的前世今生——方锦龙专场音乐会”，他带引观众穿越古今、神游中外，将南音、钢琴、弗拉明戈吉他、打击乐等各类音乐元素进行跨界“融合”，产生独特而美妙的化学反应。
方锦龙说：“钢琴的历史只有六百年，而在中国，有八九千年历史的籥、七八千年的口弦、五六千年史的陶埙、三四千年的古琴、两千多年的琵琶，一千多年历史的尺八……这些国乐凝结着古人的智慧，体现着中华民族的个性，代表着灿烂的中国文化，需要有人来做它们的继承者。”
监制 | 项 飞
制片人 | 石岩
主编 | 纪萱萱
记者 | 段 译 张震宇
视频制作 | 吕侯建
编辑 | 张震宇
运营 | 邓 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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