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言专栏 | 京剧有《霸王别姬》，川剧有《变脸》——纪念朱旭老爷子
△ 朱旭
作者：央视新闻频道主持人 王言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我喜欢看话剧。
话剧是演员的艺术，哪怕剧情不够吸引人，只要角儿够出彩，也能值回票价了。
而且，在小小的剧场里，你和喜欢的角儿能在特定的同一时空一同呼吸、一同感受一出戏剧的魅力，这种感受是电影、电视剧都无法带来的。
就像歌迷们一定要去演唱会现场看爱豆是一个道理。
看过朱旭老爷子演的话剧，这仿佛让我有了一点儿写文字纪念他的底气和冲动。
△ 朱旭
2011年，北京人艺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奉上年度大戏《家》，意义非凡，时任院长第一次出任剧目的艺术总监，重视之极。剧院专门请出了北京人艺的“镇宅之宝”蓝天野、朱旭二位老先生出演。
当年，朱旭先生81岁，蓝天野先生84岁。两位“80后”演员一同登台，轰动一时。
△ 朱旭和蓝天野
好可惜，当年我还没有用文字记录观看剧目的习惯，坦白讲，那出《家》的精彩之处几乎全忘了。
只记得，朱、蓝二位老先生有好几场对手戏，但因为人艺演员不用话筒的惯例，加上我当时座位比较靠后，其实都没太听清老先生们的台词。
但是他二位第一幕一起登场的场景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 蓝天野饰演冯乐山，朱旭饰演高老太爷
朱旭饰演的高老爷子一袭黑色长衫，贵气逼人，往那儿一站就像一颗青松，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气场太强大”。
朱旭老爷子可能是的戏红人不红的那一类演员，而且还比较典型——
你乍一听他的名字，可能一时想不起他是谁，可是一看他的剧照、生活照，一下子就会恍然：嗨！这不是那谁嘛！
老爷子塑造的角色，不管在话剧舞台、还是在影视剧中，那都是“一个是一个”，千人千面，面面深入人心。
这是真正的好演员：隐去自身的光华，凭演技让观众记住你演的每一个角色。
△ 2012年9月21日，朱旭在《甲子园》化妆间
初识朱旭老爷子应该是电视剧《似水年华》中的齐叔。
感觉朱旭的气质和乌镇这类底蕴深厚的江南古镇无比贴合：他们都低调稳重、朴实无华，饱经沧桑又不乏幽默通达。
△《似水年华》剧照
后来因为拍摄毕业作品梳理和川剧有关的影视作品，无意中找到了朱旭主演的电影《变脸》，从那以后，朱旭这个名字永远烙印在我的心底。
老先生已经离去了，但是他的作品，他塑造的角色永远焕发着神采。借助今天的网络和影视技术，我们能在很多影视作品、尤其是很多老片子当中看到老爷子出神入化的演技。我想，我们纪念老先生最好的方式就是去更多地熟悉他的作品，记住他饰演的角色。
所以我想向大家推荐这部电影《变脸》。
△《变脸》海报
如果说很多人从《霸王别姬》那里认识到京剧之美，那么我们一定能从《变脸》这里看到川剧之奇，变脸绝活之神。
因为这部电影情节不复杂，全靠导演吴天明沉沉稳稳的叙事和演员们纯纯朴朴的演绎一直勾着观众的心神，为了尽量不剧透，我简单回顾一下片中的两幕戏。
一幕是朱旭淋漓尽致地飙演技：
朱旭饰演的江湖艺人“变脸王”被人暗算，被刀砍伤了脚背。
被刀砍伤的那一下，朱旭“哇哦”地惨叫一声，但是这一声不是那种洒狗血似的夸张大叫，叫喊的声音其实并不大。
△《变脸》剧照
其实我们回想生活中很多时候意外受伤，你第一反应的叫声通常也不会非常响亮。
而且，朱旭这一声惨叫，他一边叫一边很自然地蹲下去捂住脚背的伤口。整个动作自然而然，毫无停顿、迟滞，生活化极了。
接下来朱旭呼唤孙女去取酒疗伤，这时候的痛喊也不再是哇哇大叫，而是“嘶”声为主的低音、短音。因为此时疼痛感已经上来，而且没有了后续伤害，不会有长声呼喊的痛苦，而是短音：一口气、一口气的哼哼、叫叫，这是为了忍住痛。
酒来了以后，喝一大口酒、喷洒伤口、撕下棉裤一角准备裹伤，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颇有“一辈子老江湖”的风范。而这整个过程中，朱旭一直紧皱着眉头，体现痛楚，他额头上的每一个抬头纹都是“戏”。仿佛我们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这份疼！
再到后来剧情陡然生变，朱旭瞪大了圆眼，摔碗而嚎的悲愤更是摄人魂魄的逼真，成为全戏中“变脸王”情绪的爆发点。
△《变脸》剧照
这一幕的一大串，细节节奏极快，剧情起伏不停，而这正是充分展现出朱旭演戏的最大特点——松弛。
我的同事前一篇文章详述了朱旭老爷子形成“松弛幽默”的个人演戏风格的成因，我不再赘述了，仅以此小例子加以佐证吧。
我的一条个人经验是，越是大艺术家，越敢于在大舞台上、大作品中表现得松弛自然、游刃有余。
△ 朱旭
另一幕是艺人的选择：
“变脸王”街头卖艺无意中被川剧名角儿看到，想邀请变脸王一起搭班演出。
江湖老艺人那份骨子里的傲气和为人处事的圆融被朱旭在这一幕中演绎得妙到巅毫：
他首先是误会名角儿是想学习自己的变脸绝活儿，于是没等对方说完话就抓住一个气口赶紧抢话，可是抢话的语气分寸又拿捏得很好，不冲不抢，仿佛正是该轮到自己说话了一般：
叫花子也有打狗棍嘛，衣钵虽小，可是传儿不传女，传里不传外，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了。
话里话外其实已经把话说死了，可是说着说着朱旭慢慢低下了头，显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这份话里的决绝和话外的谦和，如此矛盾的二者如此巧妙的配合，真是绝了。
△《变脸》剧照
接下来，名角儿解释说，自己不是想学艺，而是珍惜你这门手艺，想一起搭伙。而以川剧名角儿之尊对江湖老艺人说起这份话也是谦恭之极：希望你来给我们添一笔油彩！
多客气啊！
眼见对方明明是大人物，还如此客气，“变脸王”赶忙不停地拱手：我这个人不合群，跑单帮惯咯。脸上还显露出十二分的愧意。
名角儿见状就不再勉强，但内心却是对这份技艺很珍重，于是再问“变脸王”可曾有了传人？
见“变脸王”低头沉默，名角儿语气更谦和了几分，说道：还是最好有个传人，不然万一……
听到这儿，“变脸王”极其敏感地接话：万一断了香烟？那我这点本事就带进棺材咯。
话虽豁达，脸上却露出无限的落寞，“变脸王”斜低着头，余音不发。
△《变脸》剧照
名角儿急忙道歉：罪过，我让老师傅伤心了。于是起身告辞。
“变脸王”起身致谢名角儿的茶钱，用了四川老时候袍哥的礼节，做了个奇特的手势。
没想到，名角儿反而落寞起来，说道自己唱的是男旦，也算半个女儿身，这世道重男轻女，自己入不了袍哥的法眼。
朱旭再次挤满满脸的皱纹，做了一个扇耳光状：打嘴，失口，失口。
这一大段对话，点到为止，绝无一个多余的字，语气千回百转，层次丰富分明，真堪称“语言的艺术”。
△《变脸》剧照
这首先归功于编剧魏明伦，这个鬼才作家对四川话的研究已臻化境。这段对话中的不少用词，让我一个四川人都讶异于四川方言竟然也能如此文雅别致，如此言有尽而意无穷。
然后要归功于演员朱旭和饰演川剧名角儿的赵志刚老师。这部电影里出场人物不多，但是上到年长的朱旭（老爷子演这部电影时也应该年过花甲了），下到饰演8岁小姑娘的周任莹，包括这位赵志刚老师，他们虽不是大红大紫的流量明星，但是举手投足都显露出是能演戏、会演戏的好演员。
△《变脸》剧照
这一幕精彩的对话还让我们看到过去相当一部分老艺人对艺术、对人生的态度：
不慕虚名、不贪虚荣。
面对和名角儿联手的“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面对能迅速改善生活、大红大紫的机会，“变脸王”竟然非常冷静地回绝了。
“变脸王”的人生观是：
从艺不是为了虚名暴利，而是为了养活自己、逍遥世间，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种在今人看来“没追求”的追求，恐怕恰恰是老艺人们的可贵之处。
△《变脸》剧照
其实，这就像朱旭老爷子本人，一辈子踏踏实实地经营自己的表演角色，不争名夺利、不争强好胜，只是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
我又想起来在《家》的话剧舞台上看到朱旭和蓝天野两位老先生的第一幕。
那一幕，他们的动作都不多，只是不疾不徐地说着台词，那副从从容容的气势既是角色的，更是他们自身的。
那一幕，他们一起站在舞台深处，台前是一众中青年演员，两位老先生既是在演戏，也仿佛是在传艺，既是在注视着晚辈，也仿佛是在守护着舞台、守护着艺术。
△ 朱旭和蓝天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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