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电影我打八分，一分用于鼓励导演不好高骛远
▲《无名之辈》剧照，走投无路的抢劫犯胡广生与性格暴躁的瘫痪女孩马嘉旗之间发生了一段令人意想不到的感情。
文/纪萱萱
01
票房逆袭
《无名之辈》票房逼近7亿了，很多人都没有想到。
▲电影《无名之辈》正式海报
这个成绩超过了姜文的《邪不压正》，张艺谋的《影》，徐克的《狄仁杰之四大天王》。
整部电影里唯一的大咖就是陈建斌。他其实是个好演员，但知名度主要得益于他在《甄嬛传》里演了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皇帝。
▲《甄嬛传》中的陈建斌
女主角任素汐，之前只演过一部出名的电影《驴得水》，口碑很好，但票房不足两亿，认知度远远不如她上过的综艺节目。
▲《驴得水》中的任素汐
章宇，一般被人用《我不是药神》里的“黄毛”来指代。
▲《我不是药神》中的章宇
潘斌龙，跟师父冯巩上过春晚，但是我估计没有几个人能想得起来。
导演饶晓志，之前只拍过一部电影，基本还是个新人。
▲饶晓志导演处女作《你好，疯子！》
电影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一群“疯子”的故事。主角分别是执着的保安、暴躁的残疾人以及愚蠢的抢劫犯。
这么一部电影，开始我是不看好的。
▲除了贵州话略不标准，陈建斌把一个小人物“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演绎得活灵活现。他扮演的马先勇可气、可叹、可笑、可怜，但他憨头憨脑挨妹妹臭骂的时候、抢上去替女儿挡枪的时候又不失可爱。
02
先有歌，再有戏
开始是朋友圈有人转《瞎子》这首歌，电影里出现过。这首歌有点怪，还有点苦，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开场是一段琵琶，如密雨滴落心房，然后一个声线朴素的男人用贵州话痛呼别离之苦。
一声声“我难在我讲不出话来”，肝肠寸断。
秋天的蝉在叫
我在亭子边
刚刚下过雨
我难在我喝不倒酒
我扎实嘞舍不得
但是船家喊快点走
我拉起你的手看你眼泪淌出来
我讲不出话来
我难在我讲不出话来
我要说走喽
这千里的烟雾波浪嘞
黑巴巴嘞天好大哦
……
歌手尧十三是谁？我不知道，但他的歌声如野草般苦涩，却有原始生机。
他唱的是谁的故事，快递小哥？保安？流水线工人？建筑工？不知道，但他在歌唱那些底层人民的爱恨与痛苦，而不是在丝绒窗帘下喝着咖啡的小姐太太们的爱恨与痛苦。
▲一辆冲上树枝的摩托车，引得两个憨贼抬头仰望，更加凸显出两人的底层色彩。
这种真实的痛苦吸引着你去了解他们的故事。
据说《无名之辈》的导演饶晓志就是在飞机上听到了这首歌，乡愁突然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于是他起心动念拍了这部电影。
饶晓志也是贵州人。他说：“电影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
贾樟柯也说过类似的话。贾樟柯在北京看到睡在地上的打工者，他觉得像是他曾经认识的人，像他的同学和亲人：“我了解他们从哪儿来，为什么来这里。”
03
不服憋着
命运给了我一巴掌，但是我不服。
整部影片基本上就是这么个主题。
马先勇，原是协警，家庭美满，但他酒后驾车导致一场车祸。
失去了妈妈的女儿恨他，在车祸中瘫痪的妹妹马嘉旗也恨他。
马先勇自己也丢了工作，穷困潦倒，尊严扫地，在工地当保安维持生计。
▲工地挖出来一把枪，马先勇希望能够凭借上交枪支立功，重新当上协警，但枪支却不翼而飞。整部影片便是以马先勇寻枪为线索。
拿着妹妹的十万元彩礼买了个房，开发商却卷款跟情妇私奔，留下一个烂尾楼盘，连女儿学费都无力缴纳的马先勇已几乎走投无路。
在马先勇看来，只有立功重回协警队伍，才能重拾尊严。
为此，他吃别人的剩饭，只为伺机寻找线索；他去洗浴中心“查案”被警察当成嫖客，也被女儿百般误解。
他的痛苦，无人诉说，只能憋着。
▲马嘉旗全身瘫痪，只有头能动。
马嘉旗，马先勇的妹妹，年轻姑娘本来前途大好，却因为车祸高位截瘫，脾气暴躁、怨天尤人，怼天怼地怼空气。
马先勇收了好色邻居十万元彩礼。在大众眼中，一个瘫子，还想怎样？可以预见，马嘉琪未来最好的归宿，就是嫁给这个好色的邻居，起码能有个人照顾她。
▲台湾演员九孔饰演马嘉旗的邻居，嫖娼时遭遇警察扫黄被捕。
马嘉旗不愿意，她宁可去死。但她动不了，她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
她的痛苦，无人诉说，只能憋着。
▲两个“蠢贼”走投无路翻窗户进了马嘉旗的家。马嘉旗希望胡广生（右）能杀了自己摆脱痛苦，但二人却对她产生了怜悯之情。
农村青年胡广生，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虚张声势，没有一技之长，却痛恨别人看不起自己。他本质不坏，却为了寻找虚妄的尊严迷失自我，妄想成为“头盔侠”，成为别人眼中的“牛人”。
农村青年李海根，性格软弱，为人笨拙，只想跟心上人霞妹儿双宿双飞。但霞妹儿想过好日子，去了洗浴城工作，化名真真。于是“没出息”的李海根随发小胡广生进城“干一件大事”，好挣够了钱让心上人刮目相看，娶她回家。
他们的痛苦，无人诉说，只能憋着。
04
你可以打我，但不能笑我
对小人物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尊严。
因为平时没有尊严。
谁都看不起他们，谁都可以践踏他们，他们是无名之辈。
于是李海根偷了爷爷的猎枪，和发小胡广生一起制造了“手机店持枪劫案”。牛吗？你们都不敢吧？
但毫无社会经验的两个人，自以为计划周密，结果费尽心机只抢了一堆手机模型，沦为笑柄。
▲直面理想与现实差距时，劫匪胡广生的内心受到极大冲击。
电视新闻的主持人和网友对他们百般嘲弄，视尊严为生命的胡广生终于情绪崩溃，嚎啕大哭。
但他碰到了比他更没有尊严、更色厉内荏的马嘉旗。
从一开始马嘉旗就对他们极尽嘲讽之能事，目的只有一个，惹怒胡广生，让他杀了自己。她叫嚣着：“你要是不开枪你就是个趴皮”。
▲任素汐出色诠释了马嘉旗的人物灵魂，让许多观众情感神经受到触动。
趴皮，西南方言，大意是没出息的人。
但是“没出息”的李海根同情她，帮她打圆场，拦着胡广生。
其实胡广生也同情马嘉旗，但他不肯说。
马嘉旗真凶啊，撅人八辈子祖宗地骂，直到最无力的那一刻，她才露出真实的自己。
▲就在胡广生崩溃之时，马嘉旗突然小便失禁。马嘉琪央求他们走，但胡广生和李海根不顾她哭喊反对，帮她清理。在这个过程中，胡广生放下了自己的屈辱和痛苦。
05
人生困境
在这些人当中，我们能看到那么多无力和尴尬，就像我们真实的人生必然要面对的无力和尴尬。
他们处处面临人生困境，却倔强地想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尊严，然而他们无能为力。
可就是这样一群人，他们在别人的痛苦面前，表现出极其高贵的同理心和怜悯之心。
▲一场大雨，让三人的情感得到释放，并对自我有了重新的认知。
他们看到别人的痛苦，感受别人的痛苦，想帮助别人，也与自己达成和解。
他们的故事让我想起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写下的第一段话：
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父亲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拥有的那些优越的条件。”
电影《无名之辈》再度让我想起这句话。
▲扮演马嘉旗的任素汐专门为“胡广生”写了一首歌。她用西南方言唱：“你要的尊严我熟悉”。
瘫痪的马嘉旗与两个“蠢贼”建立了友谊。两个人答应帮她实现最后的心愿——拍摄一组艺术照。
▲瘫痪的马嘉琪一心求死，死前最大的愿望是留下一些美美的照片。抢劫犯胡广生帮她实现心愿，天台拍照的桥段令无数人落泪。
▲马嘉琪最后的心愿是拍一组美美的照片。
▲在天台上拍完照之后，三个人看着城市的风景聊天。就在这时，马先勇拿着霞妹儿的手机，试图诱骗李海根见面，夺回李海根手上的枪。胡广生察觉有诈，但李海根不信，两个人爆发冲突，互相戳对方的软肋。在这个过程中，马嘉琪理解了胡广生的痛苦。
“你说世上为什么会有桥啊？”
“因为路走到头了。”
胡广生答应帮马嘉旗拧开煤气，但马嘉旗却在第二天苏醒。
墙上摆着胡广生留下的画：“我想陪你走完剩下的桥。”
网友说，所谓“真爱”，就是深刻理解对方的痛苦。
▲马嘉旗以为自己会在睡梦中死去，临睡前胡广生为她放的音乐就是尧十三的《瞎子》，但胡广生并没有拧开煤气，而是为她留下了一幅画。
06
高级感是什么？
故事讲到这里，其实已经足够动人。
但是后来呢？导演在影片结束的位置安排了一场颇有戏剧性的“混战”，有父女情深、有兄弟义气、有爱情美满。
正是这场大战被人批评为导演能力不足，强行把几条线索拧在一起，导致结尾部分坍塌。有评论说：“片中同学们杀出来的场景和真真牵着李海根奔跑的画面，一度让我觉得导演在做梦。”
▲马先勇的女儿，看到无力缴纳学费的父亲对老师百般推诿、谄媚，感到极度难堪，发脾气跑了出去，却被父亲在学校当众殴打。影片后半段，父亲在危急关头替她挡了一枪。
在这样的安排中，我们可以看到《古惑仔》和热血少年漫画的影子。我特意查了一下导演饶晓志的年龄，他于1980年出生。这个年代生活在西南地区，必然会受到香港影片及热血漫画的影响，因此有这样的思路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所以饶晓志甚至在片尾字幕的部分，以小视频的形式为每一个人安排了一个归宿。
马先勇替女儿挡了一枪，但找到了丢失的枪支，得到了重回协警队伍的承诺，女儿也理解了他。
马嘉旗搬进了马先勇的新家，经常去监狱探望胡广生。胡广生在狱中努力学习护理，表现积极，争取减刑。
▲马嘉旗问李海根：“你的霞妹儿漂亮吗？”一提到霞妹儿，李海根笑开了花。
李海根在狱中向霞妹儿求婚的视频上了抖音，获上万个赞。他表现积极，争取减刑。霞妹儿刑满释放后回寨子照顾大头父母，开了一家卖方竹笋的网店。
这种表现手法如今看来确实有些老土，但是作为80后，应该对此并不陌生，这种形式曾在港片中被曾频繁使用。
有观众说，这种大团圆太俗套、太不高级、太像鸡汤。比如，胡广生和马嘉旗不应该是俗套的男女之爱，而是更超越一些的江湖情义。从生活经验来看，霞妹儿大概率还是不会跟李海根在一起，而是相忘于江湖。
的确，如果是跟《小偷家族》《刺客聂隐娘》这样高级的影片相比，《无名之辈》的结局的确是太过于俗套。影片的梦幻结局无疑是削弱了影片的抗争性和艺术性。
▲侯孝贤《刺客聂隐娘》，曾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影片剧情平淡，台词寥寥，人物情感却暗流涌动。每个人仿佛都在说不相干的话，做不相干的事，但情绪表达已臻极致。票房仅6000多万。
但如果一个新人导演在经验和能力都达不到大师级的水准时，强行向大师靠拢，会不会又被人说是好高骛远、落得票房口碑双双扑街的悲惨结局呢？在中国电影发展的过程中，这样失败的案例还少吗？
即便是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邪不压正》这样兼具艺术性和高级感的影片，最后不也在争议声中平淡收场吗？
在乌镇戏剧节期间，戏剧节评委李博曾经和我们谈到这样一个观点：
我们在看参赛作品的时候，看到很多年轻人非要谈人性——你看我多文艺，我在20几岁的时候就探讨生和死。你也可以谈生死，但是得让我们信服，以哲学的高度让我感到经受了灵魂的洗礼，甚至是信仰的高度，那我才会觉得太牛了。但是我觉得年轻人做这个稍微难了一点，还是两脚踩地的东西好一点。
《无名之辈》无疑正是这样一部两脚踩地的作品。
有人问我，如果给这部电影打分，会打几分？我说，8分，其中7分是给故事和演员的表演，1分作为导演不好高骛远的鼓励。
▲影片的结尾，各条线索在一场“热闹”的冲突中，一一得到应有的归宿。
07
悲欣交集
最后我想再提出一个问题，通俗作品有没有存在的价值？
黄易曾在《寻秦记》里写过一个故事：有个旅客在沙漠里走着，后面出现一群饿狼要群起而噬。他拼命狂奔跳入一口深井，井里不但没有水，还有很多毒蛇。慌乱之际他抓到一棵横伸过来的小树，暂时得以稳在半空。就在他松了一口气的时刻，骇然发觉一群大老鼠正以尖利牙齿咬着树根。在这生死一瞬，他看到眼前树叶上有一滴蜜糖，于是他忘记了上面的饿狼，下面的毒蛇，也忘掉了快要给老鼠咬断的小树，闭上眼睛，伸出舌头，全心全意去舐尝那滴蜜糖。《寻秦记》的主角项少龙说：“那滴蜜糖就是生命的意义！”
《寻秦记》无疑是一部通俗小说，谈不上什么太高的艺术性，但受众广泛，拥趸众多。
▲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寻秦记》无疑是穿越剧的鼻祖，讲述了现代人项少龙穿越到2000多年前，寻找秦始皇的故事。项少龙由古天乐饰演。
伊朗导演阿巴斯曾拍过一部电影叫做《樱桃的滋味》。
故事情节十分单调，一名厌弃生命的男子巴迪在樱桃树下挖了个坑，准备自杀以后埋在这。但是他得找一个埋他的人，于是他开着车到处找，风景既不优美，过程也很平淡，他找的每一个人跟他进行一番对话之后都拒绝了他这个要求。最后他回到樱桃树下，躺在坑里，感悟到生命的意义，露出了微笑。
▲《樱桃的滋味》以极其平淡的剧情探讨了生死的意义，曾获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
《樱桃的滋味》艺术性很强，所以得了金棕榈大奖，但很多网友都表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通俗地说，蜜糖与樱桃，讲的都是人生的悲欣交集。不过有人喜欢蜜糖，有人喜欢樱桃。你不能说蜜糖艺术性不强，就没有意义。如果能在《寻秦记》中收获一点类似的感悟，得到一点心灵的抚慰，看不懂《樱桃的滋味》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况，我们真的不缺少追求深邃和宏大的电影，也不缺少控诉社会扭曲人性的电影。但我们缺少足够温暖的电影，缺少描述那一滴蜜糖的电影。
▲夕阳下，天台上的猫在散步。
王小帅的《青红》，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想逃离，但即使是艰难的生活，也会有家人和朋友让苟且偷生暂时得以安放，为何导演可以完全无视那人间一点暖意？
去年广受好评的《暴雪将至》，讲述了一个与《无名之辈》几乎类似的故事，但那人性的扭曲让看不到一丝本真的温暖与善良底色，唯一让人感到人间仍有一点暖意的姑娘跳桥自杀。这样的悲剧难道不是太过刻意了吗？
▲暴雪将至中，连绵的阴雨为影片渲上悲冷的基调。
反而是《无名之辈》，踏踏实实讲了一个悲欣交集的故事，放大了电影本不被重视的治愈功能。
在讨论《无名之辈》的时候，有网友留言：“眼镜被抓的时候，天空此刻烟花灿烂，我觉得这个镜头好有意味啊。人到中年，越来越能体会那种感觉，尽管烟花灿烂，但人生实难……”
人生再难，也有烟花灿烂。烟花灿烂，也掩盖不了人生实难。悲欣交集，才是人生况味啊。
▲悲喜交织，其实人人都是“无名之辈”
影片中种种细节已经足够真实，真实到令人不断落泪；人生已经足够苦涩，谁不是忍辱负重在讨生活？为什么不能让电影里的小人物得到梦幻般的尊严来治愈我们的伤痛？
正如导演饶晓志说，结局是对剧中人物的祝福。
那祝福为观众留下希望，让我们感受到人间一点暖意，让我们的无奈和尴尬得到抚慰，获取面对人生的勇气。这已功德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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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 | 陈 杰
制片人 | 石岩
主编 | 纪萱萱
编辑 | 纪萱萱 满建锋
运营 | 邓 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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