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代达矢的演员人生：保持热爱，毕生冲刺
近日，在中国戏剧家协会的邀请下，日本著名演员仲代达矢现身中国电影资料馆，参加了“演员人生——对话仲代达矢”主题交流会，同时放映由他主演的影片《切腹》，门票在30秒内便被抢购一空。
嘉宾之一的中国导演陆川表示，自己为了参加这个分享会又不耽误剧组的拍摄进度，连续拍摄了27小时。
——这便是演员仲代达矢的魔力。
专访仲代达矢片段（翻译为大意）
86岁的仲代达矢成长于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迄今为止已出演过一百余部电影和一百余部戏剧作品。
仲代与日本知名导演小林正树、黑泽明、木下惠介、市川昆、成濑巳喜男等都有过合作，出演了《人间的条件》《切腹》《怪谈》《椿三十郎》《乱》等多部佳作。1980年由他主演的《影武者》荣获第32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
与仲代达矢同一时代的导演以及演员大部分都已经逝世或隐退，只有他，还活跃在银幕和戏剧舞台上。他认为“做演员，需要终身修行，寻找最好、最真实的感觉。”
撰文 | 张 文
01
遇见黑泽明
86岁的仲代达矢，从事演艺事业已经70年了。
出生于1932的仲代达矢，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在日本的大井赛马场干活，同事说：“你长得不错，不如去当演员吧！”这句话成为他想当演员的契机。
那时仲代看的电影多是美国和法国的，为看电影，三顿饭变成一顿饭；为看电影，从新宿到千岁鸟山赶夜路走回家。他时常想：哇，世界是这样的，真有趣；哇，有这样的生活方式啊，我想成为这样的主人公。
而让仲代下定决心当演员的，还是最现实的经济原因。
“那时二战刚结束不久，我才十几岁，日本整个经济都很差，我父亲又去世了，家里很穷，我决定学表演、当演员，也是为了吃饭。我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去打工，每天工作三、四个小时，这样连续熬了三年多，才找到演出的机会。”仲代达矢说。
17岁的仲代达矢开始在演员学校学习，到了二年级时，他尝试去参加一些电影试镜，有九次都被刷下来了。
第十次，他遇到了黑泽明。
仲代达矢在《七武士》中
黑泽明的电影《七武士》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伙强盗对村民发动袭扰，庄稼也被掠夺烧毁。村民决定雇佣几名武士对抗强盗，这时有一位流浪武士路过，这个人便是仲代达矢扮演的。
仲代达矢在正片中仅仅存在了几秒钟，拍摄过程却令他至今难忘。
拍摄时，仲代达矢扮演的角色没有台词，只是走路。从九点到十二点，一直不停地在空地上练习，黑泽明下令说——“不要给这小子吃饭”。
在黑泽明眼中，仲代达矢既不会武士的走路步伐，也不懂武士佩刀的规矩。一直拍到下午三点，仲代也没等到导演的一声“过”。
“你是哪儿来的？俳优座这么优秀的学校连武士的基本步伐都没教过吗？好吧，那就过吧！”——黑泽明导演的怒斥带来的屈辱感至今留存在仲代脑海里。
仲代达矢：
这就是我演员生涯的第一步。从这一刻起，我学到了最基本的，就是作为一个演员，基本的步伐应该怎么去学习。
02
“我记得那件事，所以我要用你”
仲代真正的电影处女作是1956年日活电影公司拍摄的《火鸟》。当时仲代24岁，被突然选拔出来和当红女演员月丘梦路演对手戏。
这之后仲代参加了小林正树导演《泉》的试镜，不幸落选，但试镜过程却给小林导演留下了印象。后来，小林正树导演在拍《黑河》时说：“无论如何也要让仲代来演”。
仲代在影片《黑河》中饰演“刽子手Joe”，这是战后荒废的社会背景中出现的黑社会新势力里一个残忍暴戾的坏人角色。
《黑河》剧照 仲代达矢
演完《黑河》后，仲代一下子演出机会大增，除了东宝电影公司的人气系列《大番》以外，还收到了几位电影大师抛出的橄榄枝：成濑巳喜男导演的《野性的女人》、市川昆导演的《炎上》——但依旧不是主角。
正因如此，他被提拔为大片《何以为人》的主角成了件非同寻常的事。
作家五味川的《何以为人》自发行起就好评如潮。小林正树导演要将这本著作拍成电影的消息也引来极大关注，谁来扮演这个全身心坚持正义的英勇男人“梶”引发了争论。毛遂自荐亦或是别人推荐来演“梶”的演员，都被报纸拿来反复报道。但每当被问及此事，小林导演只是说：“还没定。”
《何以为人》剧照 仲代达矢
当时的仲代认为，自己在《黑河》里出演过凶残的刽子手，所以“梶”这个角色绝对不会找自己来演。但是，他非常想在里面出演一个角色。
仲代的经纪人告诉他说，小林在北海道选景期间，提及脑海中“最后，半疯的梶的眼睛，用仲代的眼睛合适”。得知这一消息，仲代本人也很惊讶。
小林正树：
仲代君拥有刻画两代截然不同的人的天才能力。我拍《何以为人》时，大多数演员都是战前或者战中一代人，我想找个人能演出新一代人的感觉。仲代君就能够传达出战后年轻人新兴、强盛、活力四射的一面。
拍摄前后大约耗时四年。1959年到1961年的三年间，每年两部，影片共分成六部上映，总上映长度9小时38分，这在当时首屈一指，入了吉尼斯纪录。
拍《何以为人》的第一、二部花了半年，为了准备之后的第三、四部有半年的休息时间。这时，黑泽明的《大镖客》剧组发来了邀请。
小林正树和黑泽明关系不错，黑泽明提出：“在《何以为人》的下一部进入拍摄之前的准备期里，可以借一下仲代吗？”然而《七武士》带给仲代的羞愧感并没有消失，仲代回绝了。
可越是被拒绝，黑泽明却越是不放弃，最后，仲代在涩谷一个叫“菊屋”的旅店被逮个正着，无奈之下两人见了面。
黑泽明问道：“为什么要拒绝，剧本很无趣吗？”仲代回答说：“其实是因为拍摄《七武士》时的那件事，所以决定黑泽下次找我拍戏一定拒绝。”
《何以为人》片场图
“哎，我那时候真是年少气盛，面对‘世界的黑泽明’敢说这样的话。”仲代事后感叹。
黑泽明却给出了一句“很黑泽明”的回答——“我记得那件事，所以我要用你。”
仲代没有再推辞。此后，又过了六年，仲代出演黑泽明导演的《用心棒》，他感到“黑泽明导演终于认可我了”。又过了很久，仲代再次鼓起勇气和导演提到了《七武士》这部电影。黑泽明说：“我当时就是看出你是一个大有前途的演员，才那样严格要求你。”
仲代达矢的演艺生涯也确实如黑泽明所预言的那样“前途光明”。《何以为人》拿到第13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和影评人奖。在此之后，“梶”的扮演者——27岁的新生代演员仲代达矢，一跃成为电影界知名演员之列。
他却把这些归功于运气。
仲代达矢：
我十几岁的时候太辛苦了，每天拼死工作、赚钱，真的太不容易了。所以上帝怜悯我，对我说，你的少年时期太苦了，那就让你从20多岁开始过好日子吧。
我这个人运气比较好，遇到了好的导演，遇到了好的团队，遇了优秀的演员，所以我一直到现在80多岁，拍了这么多电影。
03
“生涯修行，不会放弃舞台”
仲代在51岁时，接到了黑泽明导演的一个重量级影片——《乱》。在这部留名影史的经典之作中，仲代扮演了一个80岁的老年诸侯形象，每天光是化妆、贴头发就要4个小时。
仲代达矢：
我认为那是一个不朽的名作，电影描写了一场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战争。电影的主题表现了人是多么卑劣的一种动物，人类内部在倾轧，父子之间在倾轧，而神在天上看着人类。
《乱》中有这样一场戏，老主公被“敌兵”包围在大火烧过的城堡中，他接连目睹亲近随从的死去，还未从儿子的背叛中走出来，目光变得悲凉游移。
仲达饰演的老主公目光没有看脚下，脚步也不踉跄，一次过的镜头
城堡的搭建花了4亿日元，而且当时的场景是真的在燃烧，如果NG，城堡就白白烧掉了。一向要求严苛的黑泽明，也承认那是一场“非常难”的戏——周围都是火光，仲代要从一个陡峭的台阶走下来，目光不能盯着脚下，脚步也不能踉跄，而且身上还有一次要过的压力——仲代成功做到了。
事后，仲代对黑泽明开玩笑说：“没事，我脚趾上有眼睛，你不用担心。”
仲代达矢：
我敢这么说，因为我是舞台剧演员出身，在这方面有经验。当时戏中主公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灵魂已经崩溃；但现实中作为演员的我心里却很镇定，然后一不小心就成功了，哈哈。
仲代达矢作为俳优座的演员（日本话剧团体，1944年成立于东京，是日本五大剧团之一，以研究探讨表演技术为宗旨），曾通过易卜生的话剧《幽灵》名声大噪，并且获得白水社“新剧”演剧奖。2009年，76岁的仲代达矢还主演了舞台剧《一个叫约翰·加布里埃尔的人》。
他从未放弃过舞台。
仲代达矢：
我参演的电影得到了很好的评价，后来一个接一个请我来拍电影，电影拍多了之后，我舞台剧的时间就被挤占了。后来我定了个规矩，每年确保有一半的时间坚持演舞台剧。
我记得当年我给自己定了计划：前半年我可以去演电影——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后半年，哪怕就是演一个跑龙套的角色，我也要参加话剧的演出。因为我坚信一个演员长期离开舞台，他的演技就会打折扣。
在我定下了这样的规矩之后，在后半年，即便是有非常好的电影来请我，即使是非常好的角色；而在舞台剧上只能演一个很一般的普通无聊的角色，我也坚定地选择后者。
东京世田谷区无名塾
仲代达矢在俳优座的创作生涯长达27年，后来，他独立出来，与妻子创办了“无名塾”。每年只招收5名学生，至今已经坚持了40多年，教出了200余名学生。“年轻人啊 无名的人啊 全力奔跑爬坡吧 召唤来青春洋溢的人们 在这里攀爬无名坡” ——这是一九七五年无名塾创始时，仲代达矢的亲笔题词。
镶进无名塾门墙的仲代达矢亲笔题词
坚持培养年轻一代，是仲代达矢一生坚持的事情。他说：“即便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无名塾也会一直存续下去。除了戏剧演出和演员修行以外，我觉得无名塾还成为了一个家庭。三十年前进入无名塾的孩子们现在也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和他们之间至少差了二十岁，无名塾经常让我体会这份职业的差异，我在这个觉悟的基础上，这三十年间，和塾里年轻的孩子们一起进行戏剧创作。”
无名塾的孩子们一年365天，除了周日以外的每天，都从早上五点开始学习。从跑步，到发声训练、自主排练、指导排练。这是仲代达矢提出的“生涯修行”的理念。
“演员这个职业充满着荒诞性，有的时候自己觉得很完满，好像棒球打了个全垒打一样，但是观众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所以我到现在还在想，应该终生去修行，去寻找那种最好、最真实的感觉。”仲代达矢说。
04
“人怎么活，要由自己决定”
1950-1960年间，每年观影人次超过十亿，俗称“日本电影黄金时代”。国产电影五巨头：东宝、松竹、大映、东映、日活，都拥有自己的制片厂。各制片厂一年能制作近100部的电影，培养了大明星、大导演、名编剧、名制作团队，这些人同时呈现出超乎想象的活力。
仲代达矢就成长于这样的时代。
“当时电影界十分景气，如果说我在演剧谢绝拍戏，导演会说：‘那就没辙了，这电影明年上映吧！’能处于这样的时代，我真的很幸运。”
与仲代同时期的创作者，对于电影，也有着不一般的严谨与自信。
在小林正树拍摄《何以为人》的四年间，拍摄艰苦，只有小林导演和仲代从没病过，剩下的人全部病过。
原著中的结尾是：“梶栽倒下来，雪下着堆积成小山”。
小林导演说照着原著的结尾拍，于是，在佐吕别荒原最冷的时候，在雪下得最大的地方，整个剧组开始拍摄外景。那里什么都没有，拍摄前，剧组用薄板围起来盖了个休息区，在称作“火罐”的石油罐里放置了约五块木炭。
《何以为人》剧照
等雪下到正好符合拍摄要求时，在“好的，现在开演”的时候，只裹着薄薄外衣的仲代突然栽倒在地上。
“这是一个长镜头，要一直拍到我被雪覆盖为止，可是在零下十几度的地方，就连站着都忍受不了，还要让雪把全身都覆盖住，手脚渐渐麻木到最终没有知觉。这时我想自己快要冻死了吧。”仲代说。
仲代达矢：
我很有幸生活在那个电影全盛时代，导演和演员都能够拍或者演他们自己想参与的电影。
举个例子来说，“当有记者问黑泽明导演你拍的电影主题是什么？他说我不考虑主题，我拍的就是我想拍的东西，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些东西。”
我不是说对现在的导演有什么意见，但只是从现象来说，导演开始担心观众进不进电影院了。他的杂念开始多了起来，没有以前全盛时代那些导演的自信。
对于一个舞台剧演员来说，精神和体力是非常重要的，仲代达矢到现在依然每天坚持跑步、游泳等锻炼。他认为“要不断磨炼自己的体力，一个舞台剧演员上了年纪之后，他的体力就肯定有所下降，越是上了年纪，尽管人家说你是一个老演员，是一个名演员，由于你要维持你的表演状态，你更得不断地坚持修行。”
仲代达矢与小林正树
他坦言，自己运气比较好。但是他同时也尖锐指出：“当你有这个机会时，你是不是真正地对你的职业自始至终保持一种挚爱，付出体力，毕生去冲刺这个事业，这一点也是决定你是否成功的一个很关键的点。”
他说：“说一点大而化之的话，人主要就是出生、生存和死亡，那么人怎么活着？这个是要自己选择的。所以说，对演员也好，对导演也好，怎么活下去，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据濮存昕先生透露，今年下半年，仲代达矢将排演莫里哀的《伪君子》，北京人艺已经向其发出邀请，希望他们能来中国演出。希望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中国的观众能够早点欣赏到仲代达矢的舞台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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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片人 | 石岩
主编 | 马戎戎 纪萱萱
责编 | 桂姝蕾
记者 | 刘晓月
视频制作|刘晓月 于博涵
编辑 | 刘晓月 张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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