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说,一生一定要跟这个人吃一顿饭
“一碗白米饭铺上一层五花肉丁,肥瘦咸淡适度,腴而不腻。一碗肉臊饭,简单,却自足而完整,可以无须任何佐菜而滋味俱全。”
这是美食家、诗人焦桐笔下的肉臊饭,看着这些形象生动的文字,仿佛隔着屏幕都闻到浓浓的香味。
对美食略有研究的人都知道焦桐,他是闻名于海峡两岸的美食鉴赏家,出版了“台湾味道”系列三部曲:《台湾肚皮》《台湾味道》《台湾舌头》,深受读者喜爱;他创办的《饮食》杂志也一直经久不衰。
陈晓卿在读完焦桐的《暴食江湖》之后,曾发愿“有生之年,一定要和焦桐吃一餐饭”。在陈晓卿看来,焦桐对生活的观察与表述能力是别人难以企及的,他写米饭把卤肉衬托出“一股忍不住的激情”,他写米粉在猪骨汤中浸得“充满了油脂香”。
而焦桐则说:“在饮食文化这种深奥的文化里,我们只能谦卑,我们永远都是学徒。”
文 | 潘婷
见到焦桐的那个上午,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黑色的西装外套。一米八的个子,长着剑眉星目,颇有范的“台湾老帅哥”模样。
近日,在“舌尖上的文明——中国国际美食高峰论坛”上,焦桐向观众分享了他对台湾美食的看法:“台湾的居民大部分来自福建,所以,清代偏甜的福州菜进来了,又油又咸的闽西菜也进来了,参与了台菜的建构。闽南菜重视佐料,常常用中药材入菜,比如当归等等。台湾发展出来的小吃之中有很多兼具主食、菜肴和点心的功能,像大肠煎、鳝鱼面、大肠面线、炒米粉等等,都带着庶民的性格。
美食家、诗人焦桐
焦桐不仅详谈了台湾美食的渊源,更通过自己的经历谈到了大陆饮食文化对台湾美食的影响:“1949年,120万人随国民党来到台湾,他们居住的地方称为‘眷村’,于是有了一个新的菜系叫‘眷村菜’,营业的话就叫做‘客饭’。很多人以为会很快回到大陆,哪里知道再也回不去了?他们想家,就跑去吃客饭。客饭说不准是什么菜系,但是以我观察,大部分是川菜、湘菜、江浙菜的组合。”
这个客饭就是一客两客三客的意思,点一客菜可以让你吃到饱。但问题是谁的家乡呢?可能你是一个青岛人,没有去过四川,可是你第一次吃到回锅肉,你突然觉得乡愁得到了安慰;你可能是一个福建人,你一辈子没有去过湖南,你吃到蒜苗炒腊肉,这是你第一次吃,可是你觉得乡愁满足了。所以这个客饭我给它另外一个意思,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客,里面充满了离散的滋味。
在焦桐笔下,食物总是和人的经历、情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寄托了许多生活的哲学。
近日,因为受邀参加成都熊猫亚洲美食节的缘故,焦桐来到成都。“每品尝一道菜,我就会想到这可能会是李白吃过的、苏东坡吃过的、陆游吃过的,成都在美食和文化方面的积淀很深。”焦桐告诉记者。
这是焦桐第一次来到成都,短短两天,他就已经对回锅肉、烧拌翡翠丝、樟茶鸭、开水白菜等多道川菜印象深刻。
焦桐特意提到了四川名菜“樟茶鸭”:“并不只是好吃不好吃,它背后那一种烟熏、腌制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跟成都联想在一起,犹如是一个感知的窗口。成都的川菜远比台北的川菜来得厚重、浓烈一些,个性非常鲜明。”
樟茶鸭
焦桐从小就是个吃货,家人常常笑着说他是从“恶狼谷”中跑出来的。中学的时候读到《西游记》,他觉得猪八戒跟自己太像了,总是保持着饥饿状态。
在成为美食家之前,焦桐是一名诗人。现在他还在坚持写诗,只是如今,他作为美食家的名气已经盖过了作为诗人的名气。
焦桐能成为美食家,很大程度上源于他曾经写过的一本诗集《欲望厨房》(台湾版叫做《完全壮阳食谱》)。
双手握住你
掰开你的肢体
剥去你的外衣,仿佛怀孕的爱人的依赖
每一寸肉都是一支歌
……
你是美丽的蟹,醉倒
等待我厨艺家的巧手将你料理
你假寐
等待我美食家的舌头将你品尝
——《心灵改革》
很多人以为这是一本美食书籍,但其实书中的文字不过是将情欲、食物与当下的社会相关联,表达对现代文化的隐忧。但误会的人实在太多,书籍又已经出版,于是很多餐馆老板打电话给他,邀请他去试吃。
作为美食爱好者,焦桐当然来者不拒。但是他觉得吃久了又有点良心不安,“不提出点意见、不写点文字实在对不住人”。于是,他潜心研究各类美食书籍,访遍各大美食餐馆,开始写食评。
这一写就是十几年。
而焦桐组织的台湾“年度餐馆评鉴”专家团,也被认为是最公正的评价团。
所有参与评价的专家之间互相并不认识,只与焦桐一人单向联系,去餐馆也是匿名品尝,从不接受赞助和广告,力求做到公平公正,评鉴的结果集结成书,出版发行。
现在,焦桐想做的是将这种评鉴团的模式迁移到大陆来,“邀请更多当地的‘美食特工’,一起来挖掘当地最棒的美食”。
作为美食家的焦桐,也是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的副教授。
在大学里,他开设了跟美食相关的课程,其中有一门饮食文化课,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做"田野调查"。
所谓“田野调查”,其实就是去吃各种餐馆的招牌菜,然后回来写食评。
这门课每年都会爆满,本来只招收80个人,结果有200多个人报名,最后只能通过举行考试来决定谁来听他的课。
焦桐通过五年的田野调查,走遍了全台湾,他将经历写成了《台湾味道》。他回忆起那段经历:“我可以从早上6点半吃到晚上12点,有一次一天吃了18种肉丸,那一刻感觉自己也要变肉丸了。”
焦桐在《台湾味道》中记录了四十余道台湾本地菜的味道和特色,书中虽然也描述了菜肴的制作方法以及能吃到这道菜的饭馆,但它又绝不仅仅只是一本美食手册,或者一本食谱。它是用数十种食物来描写台湾的“味道”,又通过“味道”,使人感受台湾、感受中国人的历史记忆。
《酱油膏》是这本书的第一篇。
焦桐在文中讲述了酱油膏出现在汉代的历史渊源,使用的原料、制作方法,更描述了酱油膏的味道。
优质的酱油膏随便蘸什么都好吃,爽口,开胃,荤食如五花肉、白斩鸡;素食如竹笋、山苏,它含蓄地衬托食物,像一个谦逊而智慧的女子退居幕后,成就她很平庸的另一半。
在《炒米粉》一节中,焦桐又说:“美味的炒米粉需纯米制造的米粉,配料则荤素皆宜,丰俭由人;最要紧的工序还是在于先以大骨熬制高汤,其次是爆香猪肉、虾米、香菇、青葱、胡萝卜、高丽菜、黑木耳,这些配料须尽量往细里切……”
读到这里,仿佛已从字里行间闻到了炒米粉的香味了。而焦桐仍不肯罢休,他笔锋一转接着写道:
米粉可以当主食,也能够做菜肴,角色转换自如。擅炒米粉的人皆知,那锅细如发丝的米粉不免纠结,像许多恼人的琐事,高明的手艺仿高明的情绪管理,以从容不迫的治事态度,面对眼前三千烦恼丝。
不过炒米粉真的很好吃,我常常因吃得太快而噎着,隔一阵没吃,就想念得要命。
焦桐没有点明,但他在书中安放的情愫不言而喻:
品味一道当地的风俗小吃,就品味了一个民族、一个地方的文化;品味一道古老的菜肴,仿佛在品味人生,品味一段逝去的岁月,一段令人难以相忘的历史痕迹。
焦桐常爱引用林语堂的一段话:“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我们认真对待,那么,这样的事情既不是宗教也不是学识,而是‘吃’。除非我们老老实实地对待这个问题,否则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把吃和烹调提高到艺术的境界。”
吃,要贴近生活
成为美食家必不可少的是读书和吃饭。
焦桐的家里有六七万册藏书,除了袁枚、李渔这类古代美食家的书外,外国名厨的食谱,他也收集了不少。
而且,焦桐涉猎的范围十分广泛,不只文学典籍,就连《将太的寿司》之类的“漫画梗”,也会出现在他的书上。
制作握寿司要快,要轻,以免手温影响食材,或挤压过度而败坏口感。
从前我看日本漫画《将太的寿司》,馋涎满溢,不能自已,常常饿狼般惶遽地寻觅握寿司。现在我的幺女酷爱握寿司,可能跟当年这本漫画有关。
除了能把吃写得特别有意思之外,焦桐的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接地气。
他不像那些出入高级餐厅的美食家,动辄推荐“食不厌精”的官府菜,抑或是难以预约的米其林大厨。
焦桐写的食物,全部都非常家常,就像你每天都能吃到的一样:
咸粥每碗20元(台币)……
辅大的西式早餐55元,包含煎双蛋、厚片土司、一大片里脊肉,以及咖啡。
办公室附近颇有一些好面,如果是中午,我一般吃巷子里的傻瓜干面。
焦桐说,他不喜欢写山珍海味的原因是:吃,是要贴近生活的。
既然是要写美食,就一定要用“脚”去写文章,走进生活中的美食。
为了写出《台湾味道》《台湾肚皮》《台湾舌头》中代表台湾的126道食物,单是卤肉饭他就吃了200多种,牛肉面尝了500多家。
我对美食一往情深,每天都在外面寻寻觅觅。我的早餐搜寻半径大约15公里,午餐的搜寻半径约 70公里;这是日常生活,不包括特例,例如有一次早晨驾车去东港吃中饭,来回将近1000公里。
为了一顿美丽的午餐,辛劳一整天,是对美食的敬重。多年来,我大抵每天都在考察新餐馆,尽量避免吃重复的东西。
因为是真心觉得好吃才推荐,所以,焦桐笔下的每一种食物,都相当有爱。
我认为糕渣是热水瓶式的美学风格,冷与热所形成的对比,存在着矛盾和悖论;它是一种边缘情境,如爱情的诱惑与困惑,如理性与感性,如禁忌与自由。生命中不免常遭遇类似两难的情境,外面的世界虽然冰冷无情,内心却点燃著温暖的火光,含蓄而坚忍。
准此,糕渣是带著戏剧性的,它的变身演出离散之后的重逢,经历了风雨变故之后的重逢。毕竟良辰丽景易逝,良友知己易散,它似乎祈愿一切美好的都能长久,压抑著滚烫,诉说挽留。
糕渣
他不仅会写这道菜有多好吃,甚至连这种食物在哪家店有什么特色做法,都详细写出来了。
你完全可以把他的文章,当作地道的台湾小吃攻略来用。
苗栗公馆乡「鹤山饭馆」的客家小炒,在爆炒猪肉时亦先切掉猪皮。
桃园平镇市「酿香居」的客家小炒,豆干很嫩,鱿鱼的嚼劲足,却丝毫不柴硬……
在焦桐看来,即便饮食文学无伤大雅,但同样马虎不得,绝不能胡扯。
古语有一句话“一代会住,三代会穿,五代才会吃”,有钱你就能住好房子,吃最困难,若不主动学习,须累积五代财富才懂得饮食。
焦桐说,在饮食文化这种深奥的文化里,我们只能谦卑,我们永远都是学徒。
他擅长旁征博引,在描述食物的同时,也让读者获益匪浅。
在《蔬果岁时记》一书中,焦桐提到了大蒜,为了考证大蒜的用法,他找到了英国华特夫人在《厨师十日谈》里的话:英国人从未认识到应该谨慎地使用大蒜。大蒜适当地运用在汤里,是烹调术的灵魂和基本核心。
他也谈到大仲马曾断言:呼吸这样的空气是有益健康的,因为在普罗旺斯,几乎所有菜都离不开大蒜。
为了佐证有人讨厌大蒜,焦桐则提到了西班牙的卡斯蒂利亚国王阿方索。他曾下禁令:吃了大蒜的骑士,至少一个月内不准在宫廷露面,而且不准跟别的骑士交谈。“搞不好那时候有很多骑士不想跟他见面,所以就直接吃大蒜。”
有趣的是,焦桐还擅于将食物拟人化,他还提到了《飘》中的郝思嘉,说大蒜就像她。甚至还提到元代的王祯,他曾盛赞大蒜,“味久不变,可以资生,可以致远,化臭腐神奇”。
有趣又有内涵。
这是焦桐的文字有意思的地方。
吃别人做的东西久了,焦桐也爱上了自己做饭。
现在,焦桐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给自己的女儿做饭。
一个男人有两个美丽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烧得几道好菜。
有一天,女儿忽然爱上地中海料理,我急忙在厨房的米酒、绍兴酒、高粱酒旁边,另置红白葡萄酒、琴酒、朗姆酒、白兰地……并在阳台的小菜园加种薄荷、罗勒、虾夷葱、百里香、西洋芹。
女儿想吃地中海料理,焦桐就在家研究怎么做,还自己种食材。
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的老文青,有谁不喜欢呢?
《诗人》
焦桐
本来我要写政论
却化装成情书
诚实而迂迴
像一阵狡猾的风
自敞开的窗户
深入梦境里低语
梦境是一场化装舞会
面具的身影
谜语的脚步
本来我要吹响号角
涌上唇间变成抒情歌
爱人的叹息
我几乎就是一封情书了
即将发生的故事
展开魔术般的线索
顾左右而言他的情形
吞吞吐吐的藉口
为各种意图制造不在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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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纪萱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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