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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 | 迷宫、镜像与环舞 ——韩松科幻小说赏析(上)

王瑶 四十二史 2023-05-26

迷宫、镜像与环舞——韩松科幻小说赏析

——王瑶

韩松,1965年生于重庆,1984-1991年就读于武汉大学英文系、新闻系,获文学学士及法学硕士学位,期间开始创作和发表科幻小说。作品多次获《科学文艺》及《科幻世界》银河奖,《宇宙墓碑》获台湾《幻象》杂志颁发的“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大奖”。1991年韩松进入新华社对外部任职,在从事新闻工作之余,继续创作大量科幻小说,出版有科幻作品集《宇宙墓碑》、《2066年之西行漫记》,《沙漠古船》,长篇科幻作品《让我们一起寻找外星人》、《在未来世界的日子里》等。除此之外,他在《想象力宣言》这部评论文集中,全面评述了中国科幻的过去、现状与未来,尤其强调了想象力与民族国家振兴之间的关系。从2001年开始,韩松的创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部分作品更加贴近现实,风格与技巧也愈加成熟,但因大量涉及政治、暴力、性等敏感题材,无法通过正规渠道发表。另一方面,少数几篇陆续发表在《科幻世界》上的作品,如《深渊》、《红色海洋》、《天下之水》、《地铁》等,则以其独特的思想意涵和表现手法征服了大批青年读者,并同时得到中外科幻评论者的高度赞赏。这一阶段出版的作品有科幻长篇《红色海洋》、短篇集《地铁》、《高铁》等。除此之外,他还主编了2001到2003年的三本年度中国最佳科幻小说集,并撰写了大量科幻评论、科普报道与相关杂文等。可以说,无论是在创作的数量与质量方面,还是在科幻文化的阐释与传播方面,韩松的努力和成就都是令人瞩目的。

韩松

与刘慈欣、王晋康、何夕这三位“核心科幻”[1]作家不同,韩松从最初踏上科幻创作之路起,便质疑那种对于工程技术和科学思辨的盲目崇拜,而选择将文化批判呈现于寓言式的书写中。[2]应该说,受过良好人文学科训练,并一直从事新闻工作的韩松,很早便察觉到所谓“科学”并非超然于尘世之上的“绝对真理”,亦不是造成压迫的万恶之源。在韩松笔下,真正的希望与绝望都来自人自身。所以他一方面寄希望于科幻小说能够实现的文化与社会批判功能,另一方面,亦始终对“技术带来拯救”的科学精英主义保持一份深刻的警醒,并且指出:


在中国历史上,这个民族的不间断的灾难,其实正是由于人的价值被忽视后而引发的。包括中国为什么没有发展出近代科技,而最终被坚船利炮击败,也在很大程度上因为,缺乏文艺复兴那样的一次对人性的解放。

其实,科幻或者科学能够产生,前提并不跟科学或者幻想有大的关系,而是由实际中发生的某种社会变化的结果,是精神的变化,人文的变化。由于文艺复兴创造了巨大的思想自由空间,紧接着才有了地理大发现和工业革命,才有了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和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在中国,恰恰是反着来的。[3]

 

从《宇宙墓碑》到《2066年之西行漫记》、《红色海洋》、《地铁》[4],韩松总是从日常生活平滑的表象之下发现裂隙,并将其扩大为空虚黑暗的深渊。他不像其他科幻作家那样,将一些传承自旧时代的话语体系和价值观当做药方开给这个时代的诸般症候,而是直接呈现症候本身,并由此发掘出“人类文明进步”这一宏大叙事中的荒诞和不确定性。评论韩松的创作特点,往往离不开“诡异”二字。这种“诡异”感,首先来自其作品中对于“异物”或“异境”的细腻描绘,尤其是“宇宙墓碑”、“红色海洋”、“地铁”等一系列独到的意象,已成为中国科幻中的经典。但另一方面,科幻小说又强调通过陌生化达到的认知,也即是说,通过情节的推进、悬念的展开、信息的积累,使得读者跟随主人公探索的脚步,逐渐增加对于原本陌生的新异之物的了解,将其重新组织到日常经验与普遍规律中去。尤其是在绝大多数中国科幻中,起初看似超自然的神秘事物,最终都能得到清楚明白的“科学解释”(即便某些解释的“科学性”常常遭到质疑),而这一由陌生到认知的过程,也构成阅读科幻作品时最核心的审美体验。但在这一点上,韩松的作品却恰恰与之相反,对于“新异”之物引发的悬念,作者或完全不给出解释,或不断用新的解释来推翻先前的解释,甚至一个解释引发更多谜团,从而使得整个故事都笼罩在一团含混晦涩的迷雾中。可以说,这些作品强调的是对于“异物”或“异境”的体验过程,而非对其背后“科学规律”的认知,这与科幻读者所习惯的阅读期待背道而驰,也是造成经常有读者抱怨其作品“读不懂”的主要原因。如果说,大多数读者所认可的“核心科幻作品”,是用日常经验中约定俗成的常识与规律,来消解“新异”所带来的未知与神秘,那么韩松的特异之处,则在于他将本存在于“现实”和主观世界中的多元、混沌、反常、非理性,释放并散播到科幻的异境中,从而更为真切地折射出我们所身处的当下世界的本来面目。在阅读完这样的作品后,读者非但未能收获什么“科学知识”或“普遍真理”,反而对身边熟悉的世界也产生了怀疑、恐惧和不确定的感觉。

《宇宙墓碑》

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不同于大多数中国科幻作品中对进化与未来的强调,韩松的作品中没有清晰的时间,“过去”不是造成今日诸种罪恶的渊薮,“未来”也并非终有一日来临的拯救。所谓的“历史”与“记忆”,总是如同幽暗的迷宫一般相互纠缠,个体在其中彷徨迷茫,永远找不到一条光明的救赎之路。通过取消时间,取消方向感,取消进化论,通过叙事的无穷延宕和绽开,韩松以一种卡夫卡式的寓言书写,呈现着对于中国现代性悖论的反思。在他丰富而晦涩的作品中,依稀有某一贯穿始终的元叙事:那是一种不断回到原点的“环舞”,是围绕同一意象的两种反向运动,并最终形成闭合的圆环。譬如在其早期作品《青春的跌宕》中,“青年人的反叛”和“老年人的统治”交替往复,共同巩固了“超稳定”的权力结构;[5]在《2066年之西行漫记》中,中国与美国互为镜像,从妖魔化的他者那里照见被异化的自我;在《红色海洋》中,人类对于自然界的征服与控制,又如鬼魅般反过来宰制人类自身;而在《受控环》中,人类王国与机器王国交替出现,如同钟摆周而复始。前来这里试图拯救这个王国的“控制论专家”向“海洋王”指出:


你们随时间而变化,却不能随时间而进化。

……

我已看清,是有人玩了把戏,让你们在一个周期的两端来回折腾。当到达一个端点时,干扰便会出现并被放大,负反馈便也产生了,这使你们的文明荡了回去。然后又是新的干扰,又是新的信息积累,又是另一番放大,又通过负反馈回到原来的端点。收缩与暴涨,战争与和平,专制与自由,肉身态与机器态,来回的奔波与选择,却都不能解决你们的难题。时间和文明都成了在一个泥坑中打旋的腐水。[5]


通过诡异的想象力与饱满多汁的语言,韩松向我们展现出一幅幅现代文明的颓废图景:事物一面循环往复一面沉沦,形成螺旋状下行的运动轨迹,并在此过程中溃散腐败,走向混乱无序,以及最终的覆灭和虚无。这也同时造成其叙事轨迹的散乱模糊:小说往往有清晰的开头,但没有确定结尾,因为一切事件都在无限度无方向地生长,在否定之否定,在遗忘与对抗遗忘的徒劳无益,在文明自身的非理性与试图以科学认知对抗这种非理性而产生的宰制与压迫,在未完成的永恒轮回中不断延宕。最终我们发觉,在韩松的叙事中,一切看似充满希望的解放、逃逸或救赎之道,却不过是于冥冥之中完成了循环轮回的过程,而现代人和现代文明则被囚禁其中不得解脱。这种囚禁并不同于鲁迅在《呐喊》中所描述的那种静态而封闭的“铁屋子”,而是充满动感,人们非但不昏睡,反而躁动不安地投入连续不断的运动中,不断否定现状,质疑权威,以科学和理性解决旧问题,制定新计划,做出大踏步前进的姿态,然而这幅欣欣向荣的“进步”幻象背后,却是永恒轮回,以及伴随其间的沉沦和崩溃,是一条螺旋下降走向堕落与幻灭的运动轨迹。可以说,这种个人与集体被囚禁在运动中的意象,构成了韩松小说中最为鲜明的现代性特征。

《地铁》

对于韩松作品中呈现的幽暗困境,曾有评论者指出:“迷宫式的结构,是现代和后现代文学中非常普遍的结构,80年代的先锋文学,将这种结构引入中国文学之中,韩松的科幻写作则与之气味投合,声息相通。”“韩松对现代的悲观,清清楚楚地描绘出了一幅技术废墟之中没有出路甚至人自身也会异化的阴暗图景。这样的图景在对现代性充满乐观的时代是无法表现出来的,只有在经历了建构式的现代理性主义的磨难、技术的幽暗面也日渐凸显之后,文学中才有可能描绘出来。”[7]

[1] 针对科幻定义的困难与模糊性,王晋康指出:“科幻之所以为科幻,是因为在这个模糊集的核心是这样一类科幻:它有着突出的‘科幻’特质,也很容易区别于其他文学类型,它的‘科幻’隶属度最高,我把这部分作品称之为‘核心科幻’。”并且归纳出核心科幻的三个特点:①宏大、深邃的科学体系本身就是科幻的美学因素;②作品浸泡在科学精神与科学理性之中;③充分运用科幻独有的手法,如独特的科幻构思、自由的时空背景设置、以人类整体为主角等,作品中含有基本正确的科学知识和深广博大的科技思想,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向读者浇灌科学知识,最终激起读者对科学的尊崇与向往。同时还指出“当代国内著名作家刘慈欣、王晋康、何宏伟(即何夕)的大部分作品能归入核心科幻,而韩松的作品则大多偏重于人文方面而不属于核心科幻。”参见王晋康:《漫谈核心科幻》,《科普研究》,2010年第6期。

[2] 关于韩松作品的两篇较为详细的评述文章,可参见贾立元:《韩松与“鬼魅中国”》,《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1期;宋明炜:《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读韩松科幻小说<地铁>》,《读书》,2011年第9期。

[3] 韩松:《危险的硬科幻》,《韩松评论集》,http://www.qidian.com/Book/35868.aspx

[4] 短篇小说《宇宙墓碑》创作于1991年,获台湾《幻象》杂志颁发的“世界华人科幻艺术大奖”,后被转载于《科幻世界》1992年第5期;长篇小说《2066年之西行漫记》创作于1996年前后,2000年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201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以《火星照耀美国:2066年之西行漫记》为名再版;《红色海洋》即可视作长篇小说,亦可视作围绕“红色海洋”这一意象而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集,2004年由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出版,其中部分章节先后发表于《科幻世界》;短篇小说集《地铁》于2011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5] 载《科学文艺》,1987年第6期。

[6] 《红色海洋》,第280-281页。

[7] 刘志荣:《当代中国新科幻中的人文议题》,《南方文坛》,2012年第1期。



下面是《红色海洋》第二部分第五章的前四节

《红色海洋》


《红色海洋》

      第二部分 我们的过去

          第五章 受控环


【一、控制论专家】

 

在蹦水鱼开始群跃发情的季节,自称为世间仅存的控制论专家的人被带到了海洋王的面前。那正是王国暴涨期即将结束,收缩期即将开始的前夕。海洋王昏昏欲睡,却掩饰不住恬静的表情。他的脸膛焕发出婴孩一般使人难以置信的洁净光芒。专家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并非人世间的神情。

 

海洋王用奄奄一息的语调问道:“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专家对海洋王称他为巫师感到生气和好笑,却没有立即加以反驳。

 

“传说,那是一个仅有暴涨传统的国度。它与人所不知的陆地存在着神秘的联系。是这么一回事么?”

 

“正是。传言往往不虚。”

 

海洋王得意地笑了起来:“但是,这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来自十米以外,也即是来自万里之遥;暴涨的国度,与收缩的国度,又有何不同?”

 

专家对此种极富创见的设问闻所未闻,毫无思想准备,不免感到一阵难以自持的眩晕。他的身体释放出一些多余的电荷,海水剧烈地晃动和闪耀起来。虽然,他事先已学习了这个国家的奇风异俗,此时,仍然大为震动。

 

“我们现在这样,才是最无忧无虑的。但是,将来呢?还是不要管它吧。”海洋王喃喃自语,身子在海水中像个帽螺似地绕着自己的垂尾美妙地回转了三百六十度。不理朝政的他,刚从自得其乐的远游中归来。

 

“巫师,听说你还掌握着陆生人失传的技艺呢,嗯?”海洋王像珊瑚一样歪斜着蓬松的巨型身子,用趣味盎然的眼光打量着客人。

 

“是这样的。不过,有件事我要作一些解释。我不是巫师,而是一名自然科学家,确切一些,用陆生人的话来讲,是一名控制论专家。我了解到贵国的奇妙,便前来看个究竟,因为这涉及到了我的专业兴趣。再说得确切一点,我是来拯救你的国家的。”

 

“你看到的,将与你想像中的不同。另外,我的国家,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我亲爱的巫师。”听了专家的话,海洋王感到实在可笑。

 

“你那么肯定?据我所知,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想像出来的。”

 

“想像?你须知晓,你所谓的科学,本身便是一种想像。它曾经是一样最有用的东西──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陆生人遗留下来的迂腐之物,正因为如此,它也便成为了最无用的东西。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包括我在内,许多人也都弄不明白,但这毫不影响我们的生存。简而言之,这个世界就要发生一场变化了。我们都是观察者,也是体验者。”

 

海洋王说完,便摆动着尾鳍游入了他的岩宫。他的皇后和妃子们,也欢天喜地地前后振动着,蝴蝶鱼般随他而去了。

 

【二、机器的政变】

 

朝廷只是个名义,其实是无政府。海洋王也仅是一个方便的称谓。他在无为中统治着并不需要他去统治的海底世界。

 

接下来的欢迎宴会是在人造座礁上举行的,球形的合金城堡中的设置和装饰,多少沿袭并象征了陆地的古典礼仪,这是待客时才有的最高规格。在欢声笑语之中,碹砗国的专家感到海洋王心神恍惚。他选择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候来到,就是为了见证这些。他只是尚难以全部证实他的猜测。

 

“你是我国的贵宾,让我们忘掉一切吧——忘掉尘世,忘掉你正在吃的食物,还有她们,”海洋王一指美人鱼宫女,“进入美梦之中。”

 

海洋王啜吸着黄色的海麻,发出滋溜溜的庄严声音。群臣肆意欢笑。来客心想,这里似乎没有等级和尊卑。

 

这使他不太习惯。暴涨,在滔滔大海中,如何竟是有限度的呢?这时,他听见,在金属幕墙后面的水域,响起了另一种金属的咔喳声。那是凶险的声音。他的专业神经被猛烈地触动,正要听个仔细,那怪声又忽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宴会后,他被安排到一个幽静的水压间歇息。在被带走之前,他又一次与海洋王不期而遇。后者正在一大片桔红色的旷水中不安地缓缓游动。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紫黑,透出铮铮亮光。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着同样沉默的大臣和后妃,皆恍若异人。而他们也看见了他,完全如遇陌路人。巨变前夕,他们已经顾不上理会来自碹砗国的“巫师”了。

 

控制论专家虽然知道这个国家的人们在几个时辰后便都要转化为机器的形态,却仍然对即将发生的奇异事情感到紧张无比。

 

但是,陆地生物基因的远古惯性,使他在一阵不期而至的麻木中睡去,哪怕,海洋中并没有昼夜之分。

 

不久,他便被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他看见,成百上千的蓝色明亮气球正在红色海水中翻滚不停。在一人大小的空间内,海水被瞬时排干了,中央部分形成了一个炽热的真空囊包。这些亮晶晶的火球遇到建筑和人类,便将之悉数焚毁。海水因此沸腾,鱼虾皆被煮熟。

 

在自动潮道上,他看到了面熟的海洋王的卫士,但昨日的血肉之躯,现在分明已是一组组吱吱作响的钛合金。

 

机器人战士举着波导枪梦游般行动着,高呼:“敌人正在进攻,快去保护海洋王!”这让专家看得入迷,大声喝彩,忘掉了危险。怎么能不激动呢?他又见到了久违的机器,机器,才是令控制论专家心旷神怡之玩具。

 

他痴痴然径去王宫。他还没有来到,便听说那里已被叛军占领了,王国被推翻了,海洋王失踪了。

 

他被叛军的机器人士兵们捉住,带去见到了篡位的新海洋王。

 

他惊讶至极。新海洋王长得跟旧海洋王一模一样──除了眼睛是光电元件,头颅是钛合金。海洋王用沙哑的金属嗓音对他说:

 

“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

 

“我听说,那是一个仅有收缩传统的国度。似乎,与缥缈的陆地有着神秘的关系。”

 

“暴涨与收缩,陆地与海洋,此时又有什么分别呢?”这回,是专家陷入了山重水复的迷惑。他不安地看着机器大王。

 

“有分别。这决定了你只可能是奸细。”海洋王叽叽的嘲笑声像是一阵录音的释放。

 

未经审判,专家便被投入了海底牢狱,由专人严密看押。

 

【三、囚禁】

 

变化的确已经降临,不妙的是它直接威胁到了碹砗国来客的命运。他的科学研究之初衷,已如上一代海洋王所言,成为了毫无意义的东西。看管他的狱卒是一位老人,也是一位机器人。这机器人的知识范围有限,因此他与专家并无共同语言。后者被磁力线禁闭,所以也无法用控制论原理对那家伙作出解析。

 

有一天,机器人对专家说:“你是我的第一百零八名犯人。前面的一百零七人,都被斩首了。同你一样,他们都是上一个暴涨周期中幸存下来的人,嗬,都想探究这奇异海底世界的谜底。”

 

专家说:“不,并不完全是探究。基础研究本身仅仅是一种有限度的游戏。你们的海洋王搞错了,作为一名科学家,确切来讲作为一名控制论专家,我来自另外的世界,我更重要的使命是来帮助你们逃脱灾厄的,使你们度过世界末日。你们已陷入了可怕的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控制论?那是什么东西?”

 

“是科学啊。只有它无所不能。”专家忽然感到厌烦。在他的国度里,或者,在传说中的陆地上,这是身为机器人所应具备的最起码常识。

 

“我们这种俗物是不太懂得的。”机器人像是隐约感到了一丝本能的自卑。

 

“但机器人啊,你们却是控制论的产物,这世界的灵种。只是,你们与刚刚灭掉的那个国家,在承袭上,到底有什么关系?这却使我迷惑。”

 

“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是说肉体还是精神?”

 

肉体还是精神?这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问题!也许,这家伙分明是在装聋作哑?专家暗忖。然而,在机器人故作天真的后面,却显示出他对这番话语真正地感着兴趣。这仍然是他的机器身份决定的,他的电子基因使他难以忘记自己的本源。机器人,大概是最初下到海中生活的那批陆生人类,所制造出来在海底城中从事劳役的工具吧。换言之,那被篡权的肉身海洋王才是他们的逻辑主人。只是,现在一切都乱套了,每个人都丧失了记忆,连狱卒都不能自觉地意识到他被控的本质。专家实在忍不住要去回想不久前刚被推翻的那个王国。这机器人一定是那里的人类按照他们自己的形象制造的,然而,让人不解的是,那海洋王却不曾谈到对控制论的兴趣。那里也没有发现制造机器人的迹象。这是一个矛盾和迷。看起来,那里的人也丧失了记忆,从而疏离于真实的自己。

 

自然,在囚禁中是无法找到答案的,专家只好放弃努力。这狱卒说到底,仅是个低级的机器狱卒,不了解生命和意识的复杂性。专家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来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去做一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遂准备引颈受死。然而,他并没有被立即处决。机器狱卒按时送来食物,却不是机油,而是海洋人类爱吃的美味:涧蚌和礁蜇。

 

这使控制论专家又看到了希望。而在磁力禁闭之外,海洋中的战争仍在继续。新兴的机器王国陆续灭绝着一个接一个的人类王国。巨大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超声波和次声波使专家一会儿消沉,一会儿亢奋,在消沉和亢奋中,他感到了生命的真实和虚无。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问狱卒:

 

“都过去这么久了,是不是不杀我了呢?”

 

“你问得好,这么久了。我要回答的与你询问的一样:这只是时间问题。”

 

专家大失所望,却又似有所悟。不过,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却与狱卒成了朋友。他又换了一个方式,把那个问题提出:“从人的形态转换成机器人的形态,有什么目的吗?”

 

“我其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我只知道,这样一种人与机器间的自然转换,很早便开始了。当然,不会有你想像中的目的。”

 

狱卒笑起来。那的确是机器人才有的蠢笑。这个他也久违了,因此在畏惧中感到了亲切。

 

在信任感建立起来之后,有一次,机器人开恩暂时消除了专家的磁力禁闭,带领他去到海底平顶山中。这竟是一座座钛合金的山丘。山峰是编了号的,坡壁上镌有一个接一个的椭圆形舱盖。海水像纱巾一样浸润着它们。机器人打开其中一个舱盖,那后面露出一个洞穴,其间藏着一具抗压玻璃容器。循着滑轨拉出来,里面竟躺着栩栩如生的人体。那正是狱卒本人。但是,那是他前世的肉身。

 

“在零下一百三十七摄氏度的溶液中,他长睡着。他多么安怡呀。”狱卒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另一个生命,说道。

 

“生命与机器毕竟不同。”专家叹道。

 

“不,生命就是机器。我亲爱的巫师。”

——未完待续

本文所用图片来源于百度百科、堆糖、豆瓣等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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