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迥乎常人,本乎常情——科幻写作中的新人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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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史
科幻春秋
中国当代科幻文学如何借助对于科技的理解,对未来的推演,来塑造新人形象,又如何通过共情共感的艺术表现力来呼应时代精神,召唤出现实中的新人,这将是横亘在每一个科幻写作者面前的巨大挑战。我们不能将类型文学、通俗文学作为缺乏人物形象典型化能力的借口,而是更要取长补短,探索如何在类型内部更有效、有力、有高度地塑造新人新形象,实现艺术价值与社会影响的双重突破,为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版图添彩。
在2019年第四届中国文学博鳌论坛上,我有幸学习了诸位师友大家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写作中“新人”的精彩洞见与论述,获益匪浅。也更深度地激发了我对于当下中国科幻写作中关于新人形象的再思考。
作为类型文学的科幻小说,借助科技推演与大胆想象,得以跳脱出日常生活场景的束缚,或神游天外,或穿越时空,或与种种非我族类的外星人、机器人、改造人上演戏码。概括起来,这些“迥乎常人”的科幻新形象无外乎三种:非人、异人、超人(后人),但在奇异形态下的底色基调中,却往往回归人文主义的“本乎常情”。
在创造出这些文学形象的背后,存在着何种问题意识与价值观逻辑,又如何通过文学性与思想性的表达,与新时代主题与未来图景搭建联结,形成呼应。我尝试用几个近年出现在中国科幻作品中的形象来加以阐述。
一、作为“非人”的智子形象
刘慈欣在《三体》中所塑造的“智子”形象可谓是中国科幻文学史上“非人”形象的高峰。她是三体世界在地球的大使,是由人类最先进的A.I.和仿生技术制造的机器人,被三体世界通过同样被叫做“智子”的智能粒子所控制,集美艳优雅与残酷理性于一身。
《三体》中的智子(同人图) ▲
严格来说,智子并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但她的一切,包括“灵魂”,都是三体人的意志体现,所以在智子一个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整个文明的投影。
这正如黄平教授所言“科幻小说对于当代文学的扩展在于,以人类的整体形象取代个人形象。在《三体》等作品中,族群而非个人的命运成为新的主题,集体主义式的英雄成为新人。”
当智子面对失去抵抗能力的敌人时,用滴血的长刀指着下面的队列说:“人类自由堕落的时代结束了。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就要重新学会集体主义,重新拾起人的尊严!”
这样的话语方式,并不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对话,而是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威胁,这样高度抽象理念式的喊话,在《三体》中比比皆是,也成为某种刘慈欣式宏大美学的象征。
这样一个代表着外星入侵者的角色,被塑造为日本少女的形象,并在行事逻辑中带上了强烈的东瀛风格(“智子再次鞠躬说,她的声音和身体一样轻细柔软,刚刚能听清,但似乎有一种魔力,仿佛她说话时别的声音都停下来,为她的细语让路”)。
《三体》中拿刀的智子(同人图) ▲
不得不说,尽管《三体》书写的是未来的外星文明入侵,但我们可以从智子的文学形象上,强烈地感受到对于历史、现实与价值观的指向与态度。或许,这正是为何“智子”能够成为最受欢迎的三体角色的原因,她是抽离的,又是切实的,她是非人的,又是人性的。种种的暧昧与矛盾,造就了这样一个令人难忘的形象。
二、韩松的符号化“异人”
与刘慈欣的宏大、精确、科学不同,韩松的科幻写作风格往往被定位于光谱的另一端。
作为新华社资深记者,韩松认为要“力争写出正在发生的科技革命对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以及对人民生活带来的决定性影响”,“要揭示科技与经济全球化的,揭示科技与人类生存、与未来的意义”。他甚至更进一步认为,这种理念“跟科幻小说写作类似”。
韩松 ▲
而在他的科幻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样的理念往往以一个高度符号化的“异人”形象出现,虚弱、沉默、软弱、神经质甚至多少有点病态。
比如《独唱者》中的沈陌未老先衰,性格内向,连话也是说不出来的,在单位中缺乏存在感,没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字;作为男子身上原始的生命力与性欲只能在酣唱之时才能释放出来。《最后一响》中的“我”每逢春节七天假期的最后一天都度日如年,总是要大病一场,似乎等不到最后一响鞭炮声,便心惊胆战,难以成眠,生活无法展开新的一页。《美女狩猎指南》中的小昭常年过度透支的生活使得他身体虚弱,对于一切都缺乏热情,他期盼着能够从狩猎游戏中重新获得作为男人的原始冲动,然而却看到了人性中最为丑陋的一面,最后亲手阉割了自己。而在“医院”三部曲的《驱魔》中,被命名为“杨伟”的主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艘永远航行在海上的医疗船上,陷入一连串毫无意义的治疗、杀戮、倾轧以及探索。
《独唱者》 ▲
在韩松的笔下,这样的“异人”形象往往缺少细节,甚至连名字都被符号代替。似乎借助这样的书写方式,来表达对于现代化、工业化、信息化社会给个体人所带来的异化困境与混沌绝望。
沿袭八十年代先锋文学对于形式实验的探索,韩松一定程度上创新了中国科幻文学的表达形式与人物形象,从抽离化、符号化的人物表征中传达出作者对于现实世界的思考,不再只是形式上的新奇,更多的是充满意味的思想表达。
三、精神分裂的“超人”小米
如果说在韩松作品中更多体现了科技对人类个体的“弱化”、“病化”、“异化”,那么在中国当代科幻写作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作品表现科技对个体的“强化”,这种强化可能体现在不同层面:体力、智力、生命力、感受力等等,个体得以由此改变命运。
我出版于2013年的长篇处女作《荒潮》(2019年再版)便可以视为这一类型。在虚构的垃圾之岛“硅屿”上,垃圾工人逐渐对日益恶化的生态与社会环境习以为常:在塑料燃烧的呛鼻气味中徒手分解电子配件,在黝黑的河水中洗涤衣物,在堆积如山的废弃键盘前面哺育婴孩。年复一年,他们在这里生儿育女, 生老病死,对自己和同伴的悲惨遭遇逐渐麻木不仁。
《荒潮》 ▲
女主角小米从家乡来到垃圾产业蓬勃发展的硅屿。机缘巧合之下,她感染了源自二战时期的神秘病毒,成为了“超人”或曰“后人”,分裂出了第二人格“小米1”。在具有超级智能的“小米1”的“启蒙”下,她借助科技的力量,在如同电影切换般的“全知视角”中看到了生态恶化的无可挽回,和社会整体的病入膏肓,她决定唤醒并凝聚垃圾工人的力量,改变现状。最终,垃圾人在小米的带领下,成为台风中拯救硅屿和当地人的中坚力量,并最终推动了当地政府与国际资本在升级垃圾产业达成合作,共创可持续发展社会。
而“小米1”与小米最终无法共存,而走向了彻底的决裂。在风浪颠簸的大海上,小米最终选择了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杀死了身体里的“小米1”。在极度的撕裂之中,小米自己也最终走向了失忆与失智。
在这个具有超人能力的角色中,同样被赋予了回归日常的情感渴望与乡愁,这也是造成最终人格撕裂的根本原因。当未来科技不断打破人类原有的生理与认知壁垒,我们在现代科技带来的狂欢之后,终究要面对繁华散尽之后的真相。早期的科技发展带来的单一的喜悦感早已不复存在,我们当前所面临的现代性可以被定义为“一种系统处理由现代化本身带来的风险和不安全感的方式”(乌尔利希·贝克)。
而《荒潮》中小米撕裂“超人”形象的塑造,正是借由科幻叙事来探索现代性所催生的对新危机的想象、阐释和共鸣。
正如张柠教授谈到,新人形象的塑造表达出作家对时代重大现实问题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作家的审美理想和社会理想高度统一的结果。张莉教授也认为,文学史上每一位新人的出现,背后都隐藏着一个文学时代价值观与理解力的巨大改变。作家们通过建设新的人物图谱,建构了新文学的伦理观和价值观,建立了新的文学规范。
社会主义新人
二十世纪的深刻记忆 ▲
中国当代科幻文学如何借助对于科技的理解,对未来的推演,来塑造新人形象,又如何通过共情共感的艺术表现力来呼应时代精神,召唤出现实中的新人,这将是横亘在每一个科幻写作者面前的巨大挑战。我们不能将类型文学、通俗文学作为缺乏人物形象典型化能力的借口,而是更要取长补短,探索如何在类型内部更有效、有力、有高度地塑造新人新形象,实现艺术价值与社会影响的双重突破,为新时期中国当代文学版图添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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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东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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