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很多志愿军老兵都不愿意谈当年的战争
我接触了不少幸存的老志愿军战士后，有一个感觉，就是他们都不太愿意谈当年的战争，他们的孩子也只零零星星知道一点他们的经历，大部分后代仅仅是知道他们去过朝鲜，其它一无所知。
我十多年前有意识地访问一些志愿军老兵时，收获都不大。他们一听到抗美援朝都是满脸悲戚，除了摇头叹息，就只是说“好惨”……
后来我接触到了一个词：战后心理综合症。才猛然惊醒：其实我们的很多志愿军老兵的那种反应，就是“战后心理综合症”。
只是国人普遍对心理健康问题习惯性不在意而已。
敌我装备火力的悬殊、后勤供给的代差、环境气候的极端恶劣都让朝鲜战争成为现代中国参与过的的迄今为止最艰难的一场战争。
他们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几乎每个人都历经九死一生，无数的兄弟和战友在非常短暂的时间血肉横飞地死在他们的眼前，很多人甚至都还没有看见敌人；他们有些人觉得自己苟活于世都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战友，更多的一些人觉得自己有条命回家都是捡的赚的，什么金钱、名誉，在他们眼里都是浮云；可以粗茶淡饭、春耕秋收就是他们最幸福的生活。
尤其到了晚年，一闭上眼睛脑海里还能出现血肉横飞的战场……很多老军人都不爱看战争题材的电影电视，就是因为会勾起他们关于战争的痛苦回忆。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的记忆与主流宣传的宏大叙事是格格不入的，一开口，就可能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错误言论”，所以为了不犯错误，更需少说为好。
网友阿东的祖父去过朝鲜，回国后当过县里的武装部长。难得他从小就爱缠着祖父讲战斗故事，大一点就有意识了解他祖父的战争经历，虽然现在祖父不在了，但老人家的故事算是留下来一些。
前次我们俩喝酒，他打开话匣子，聊起他祖父。
（一）
我祖父在朝鲜打了三年仗，带了一身的残疾回来。
他从来都不愿意多谈在朝鲜的经历。是我一直缠着他问，到离家读大学前，算是零零星星了解了他的一些事儿。很多具体战役和地址都没有问太清楚了，那时我也不在意。只记得一些细节。
我觉得那代军人在朝鲜已经把人类的顽强和潜能都发挥到极致了。
祖父所在的部队是支老部队，队伍里的老兵有的已经打了七八年仗，枪法准，战斗经验丰富，单兵素质非常好。
刚入朝时都牛逼哄哄没把联合国军放眼里。
可能是第五次战役吧，一开打就感觉不对劲儿：晚上急行军，路上一脚一软的踩的都是尸体。天亮一看都傻眼了，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尸体啊！
很多都是前面部队留下来的，有韩国人、也有朝鲜老百姓。还没回过神来呢！飞机就来了，乌压压的，见了活物就是几个炸弹或者一颗汽油弹、要不就是一通机关炮。
这种时候战斗部队还好，后勤部队就倒大霉了：汽车、大车给炸得光光的没剩几个人，炊事班也让一颗炸弹炸得只剩三个，锅碗瓢盆全没了，部队还没打仗就开始饿饭了。
饿着肚子还得急行军，头昏眼花时遇到一堆韩国士兵尸体，大家赶紧从死人身上找了点吃的，把干粮袋塞满，把腮帮子塞满，总算恢复点元气。
突然间炮弹就打了过来，那个密啊！口径还大，像刮了一阵狂风，站着的活物死物全扯碎放倒，就2分钟祖父他们大半个连的战友就没了。
都是土八路啊！做梦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打炮的。接着就是飞机扔汽油弹，烧得昏天黑地，浓烟滚滚。人只能躲着，既不能做工事也没法下撤，就等着大炮往自己头上招呼了。
等炮火渐渐转移，头一抬，敌人上来了，赶忙从土堆里爬出来端起机枪，还没打几发，敌人就撤了。但直瞄火炮炮弹跟着就打过来了，祖父亲眼看到身边的机枪手被炸成两截，上半身挣扎几下就不动了。
不一会儿敌人又上来，这次大家把敌人放上了阵地后再反击。敌人立马就垮了，上来多少，被打下去多少。
可是祖父他们连打退两次冲锋后也就只剩十几个人，还个个带伤。
营里终于命令下撤。
一个180人的加强连，两个多小时就只剩十几个人撤了下去。
这一仗祖父的腿上让炮弹皮剜掉鸡蛋大的一块肉，是被民工背下去的。他一直念念不忘一个人民军女卫生员，那个卫生员忍饥挨饿把自己的干粮给伤员吃，遇到敌机轰炸扑在伤员身上用自己的躯体掩护伤员，瘦小的身子和男人一样翻山越岭扛担架，背伤员。还要给他们换药，照顾他们安慰他们。
每每说起这一段，祖父总是唏嘘不已。
（二）
到了后方一看，天！伤员人山人海。重伤员汽车、火车趁着黑夜转送国内，祖父不算重伤员就留在医院里了。
所谓医院就是一个大山洞，血腥气扑鼻，经常也会有飞机轰炸。
伤员们很少有人嚎天呛地的，再疼也仅仅是哼哼几声。大家互相照顾、安慰、互相帮着换药，尽力帮着医生护士做点事儿。伤员实在太多！医生护士一个个也眼看着撑不下去，累得脱型，都是咬牙坚持着。
很多重伤员悄没声的就走了，几乎是活活疼死的。没有棺材都是几尺白布一裹，抬到山后就埋了。
还有一件让祖父震惊的事就是精神病人多。
前方有，后方也不少。大多数是被轰炸和炮击震坏了。
一个个目光呆滞、胡言乱语，动不动就“打炮了！打炮了！卧倒！卧倒”地乱喊，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让人发怵。
这样的人一般很快就被从医院带走了。
（三）
祖父再回前线的时，运动战已经结束。前线开始守备作战。
老连队还剩几个老面孔，刚补充了80多个四川新兵，大多是嘴上胡子还没长硬的十七八岁的大小孩儿，还有一些别的连队并过来的老兵。
祖父成了连长，一接手就犯了愁:新兵太多了，老家伙还不到三分之一，这帮小孩儿连初级的军事训练都没受过，发了身衣服就送上来，整天嘻嘻哈哈，打起硬仗可怎么办？后来果然也是伤亡惨重。
祖父很少谈起朝鲜战争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外面宣传的内容和事实太多不一致。
比如一般认为解放军好像很少搞敢死队，只有日军、国军狗急跳墙了才这么干。
祖父就参加过敢死队。
他的连队在一次反突击中第二次被打残，某日白天敌人的进攻乏力，仅象征性打了几炮。坚守了一天后连队活着的30多人终于等到晚上下撤，阵地交给兄弟连队。
没想到第二天敌人的火力出奇的猛，像撒胡椒面一样砸炮弹，汽油弹扔得不断点。
祖父那时候呆在营指挥所里看着那个山头就像一个大火炬，整整烧了一天。到晚上增援部队上去换下来了一批伤员。
那个惨啊！大部分都是烧伤，有一个被抬下来的时候是昏迷的，醒了一把拽住路旁的断树说什么也不撒手，说出的话已经听不明白了。仔细听，原来他说不下去，要死在阵地上，全排战友都死了，他要回去死到一块儿。一下没按住他就滚到地上，抬担架的看见他的腿烧得像树枝一样。那个兵抬下来就死了，至死手里还死攥着一排子弹。
随后祖父和他们连剩下的七八个老兵被一个电话叫到了团指挥所，到了发现已经有兄弟连队的几十号老兵等着了。
团长胡子拉碴早已没了人形，见了他们声音嘶哑的说：美国佬换防上来了，你们去冲他一家伙，侦查科长带队。一定给我把他们的烂屁家当砸烂！说完摆摆手进屋了。
侦查科长摇着头说：“我们团伤亡太大，师里马上换别的团上来。咱们一定把阵地稳固好交给他们。”
那天夜里一场血战打得昏天黑地，祖父跑动中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下一个小山包，正砸在美军的一个机枪堡垒口。里面四五个人正打枪呢！祖父摔得心口发咸，那四五个人一回头也看见了他。
他心想完了，敌人没回头时他已拉着了手榴弹一甩一滚。与此同时在爆炸声中第二颗也甩进去了，机枪堡里传来阵阵惨叫，没死的端着枪往外胡乱扫射，几个手雷也扔出来了。
祖父也被炸伤，拼命爬着离开那里，往己方阵地拼命地爬。
醒来时人又到了那个山洞医院。
祖父摔断一根肋骨、一条胳膊被炸得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失明、浑身没有几个地方是好的……
他的前线生活终于就此结束，在天津养了大半年的伤才出院。
（四）
阿东说：报纸电视中的抗美援朝都是胜利，一个又一个的巨大胜利。听故事的听到的都是胜利的故事。只有祖父他们知道这个“胜利”是怎么来的，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他们就是代价啊！
祖父最怕天阴下雨，一到这种时候，浑身疼得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祖父还说起过志愿军战俘的事，那更是一本血泪账！他一个同乡就在被美军包了饺子的180师，九死一生地从战俘营回来，关起来学习了一年打发回家种地，一辈子没有再挺起过胸膛......惨啊！谁愿意被俘呢？
我们一时相对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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