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吴先生
1.
几乎从未对外提及过吴先生是我的师爷,怕辱没了他老人家的名声。
然而先生正儿八经是我师爷,虽然我在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的时候既没有学数学,也没有做数学,甚至没有好好读书。
那时,先生已是九十左右的高龄,并不能多见到,然而每每有师兄师姐博士论文答辩,他多会到场,虽年事已高,但仍然思路敏捷,言语间逻辑严密,说话清亮有力,丝毫不像九十来岁的老人。
常常也能听老师们说,吴先生虽已九十高龄,但每日仍研读论文、笔耕不辍,活跃在科学研究最前沿。
这一习惯几乎延续到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刻。
2.
中科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思源楼一层大厅墙上镶嵌着几幅巨大的照片,第一幅是毛泽东与华罗庚的合影,第二幅是邓小平与陈景润的合影,第三幅,是江泽民与吴文俊的合影,那是吴先生获得首届最高国家科学技术奖时的合影照。
先生青年时便成大名,但从未想过居功自傲或功成身退后躺到功劳簿上自享清福,所以先生的一生才能如此波澜壮阔激荡有余。
先生30岁时博士毕业,37岁时获得国家首届自然科学一等奖,38岁时成为中科院院士,57岁时又开拓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81岁时获最高国家科学技术奖,92岁时,国际编号为7683号的小行星被永久性命名为“吴文俊星”,“吴文俊”三个字从此永远遨游在宇宙太空中,如他留给我们的精神一样,永不落幕。
3.
逢年过节时,常有国家领导人去先生家里探望。先生住的房子是几十年前中科院分的不太大的房子,现已显得极为局促,这与他资深院士的身份地位颇不相称,经常看到他在他家的那个陈旧的沙发上与来访者并肩合影的照片,合影的人里有胡锦涛、温家宝、中科院院长等。
先生淡泊名利,更淡泊物质需求,先生一生醉心数学,醉心学术,学术研究涉猎了数学的多个领域,包括代数拓扑学、微分拓扑学、代数几何学、对策论、中国数学史、数学机械化等。其中最突出的贡献是拓扑学与数学机械化。《吴文俊生平介绍》里是这样评价他:“吴文俊是我国最具国际影响的数学家之一,他对数学的核心领域拓扑学做出了重大贡献、开创了数学机械化新领域,对数学与计算机科学研究影响深远。”
先生因在拓扑学的贡献青年成名,一生便已功成名就,却又在临近花甲之年时转而开创一个全新领域“数学机械化”,此后又在此领域中精深耕耘了三十多年未曾停缀,把这个全新领域推进到世界前沿水平。前一半人生已足以令人仰慕,后一半人生便只能令人叹为观止了。
我想,我到60岁时,大概不会有转行的魄力吧,比如要去学从没接触过的计算机语言,然后用它编程实现计算机证明几何定理,再实现计算机自动推理。
4.
5月12是先生的生日,以前每年的这个日子,所里都会组织吴先生的生日会,这是年轻学生们能近距离面见吴先生聆听先生教诲的最佳机会。而今年,这个业已在准备中的生日会永远不会再开了,先生在他98岁生日前五天的5月7日凌晨7时21分,永远地离去了。
5月12日夜,在先生98岁生日的当天,我记录下这些文字,略显苍白。
记得我从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毕业的时候,曾冒昧地给先生去过一封邮件,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愿意为他写一本传记,虽然先生已有传记,但仍然可以从不同侧面不同层面不同语言风格的重构表述,能够让先生的精神激励更广泛的年轻人。
当时也不知道先生会不会每天看邮件,发了以后也就没再当回事,做好了石沉大海的准备。没想到几天后,通过刘老师收到了吴先生亲自手写的书面回复,大致的意思是可以写但他本人并不是特别热衷等等。
当然是这样的,先生一生把精力都放在做出成就上,从未注重过名利。
而我自己,后来俗事缠身,再也未曾提起此事,便从此失去了与先生当面访谈的机会。
5.
5月11日,八宝山殡仪馆,一千多人来现场送别先生,有数学领域的,有不是数学领域的。人数远超预期,数学院不得不临时加派车辆。
现场横幅上写着“沉痛悼念吴文俊先生”,没有“院士”、“博导”、“教授”等头衔,正如先生一生的低调和谦逊一样,只重成就,不重名誉。
现场分发的《吴文俊生平介绍》小册子上,先生在爽朗地笑着,面容慈祥而睿智。
是的,我所见过的先生的照片,都是爽朗地笑着的。先生大约便是这样一种人:无论生命的年龄到了哪里,永远都有一颗童真之心,一颗纯真的年轻的心,这大约便是先生能够一生保持旺盛创新能力的源头所在,这大约便是那赤子之心。
先生在期颐之年去世的时候,仍然是年轻着的。
6.
走出殡仪馆,我解下戴在胸口的小白花,放在先生的照片上拍了一张照,白色的花映衬着先生的满头白发,很好看。先生的笑容,更加鲜活了。
7.
从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毕业的时候,我专门带了两本书《吴文俊之路》和《吴文俊谈数学机械化》,后来搬家几次,也从未遗失。虽知没有遗失,但也以为会藏在哪里不好找。没想到很容易便找出来了,它们一直都在我身边。
先生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先生虽往,精神永存。
今日五月十二,祝先生生日快乐,祝师爷生日快乐。
ph.w 2017年5月1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