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帐号已被封,内容无法查看 此帐号的内容被自由微信解封
文章于 2020年8月10日 被检测为删除。
查看原文
被微信屏蔽
其他

王小波: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

王小波 ph手记 2020-02-21
转载王小波的《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我写<黄金时代>》、《<黄金时代>后记》三篇文章,以表达对王小波先生的敬意。而后开启我对《黄金时代》的改写之《陈清扬:情人》系列连载。
——ph

  



《从<黄金时代>谈小说艺术》

作者:王小波


初版于《出版广角》杂志1997年第5期
收录于《王小波全集》第八卷之杂文集

 

《黄金时代》这本书里,包括了五部中篇小说。其中《黄金时代》一篇,从二十岁时就开始写,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地重写。现在重读当年的旧稿,几乎每句话都会使我汗颜,只有最后的定稿读起来感觉不同。这篇三万多字的小说里,当然还有不完美的地方,但是我看到了以后,丝毫也没有改动的冲动。这说明小说有这样一种写法,虽然困难,但还不是不可能。这种写法就叫做追求对作者自己来说的完美。我相信对每个作者来说,完美都是存在的,只是不能经常去追求它。据说迪伦马特写《法官和他的刽子手》,也写了很多年。写完以后说:今后再也不能这样写小说了。这说明他也这样写过。一个人不可能在每篇作品里做到完美,但是完美当然是最好的。

 

有一次,有个女孩子问我怎样写小说,并且说她正有要写小说的念头。我把写《黄金时代》的过程告诉了她。下次再见面,问她的小说写得怎样了,她说,听说小说这么难写,她已经把这个念头放下了。其实在这本书里,大多数章节不是这样呕心沥血地写成的,但我主张,任何写小说的人都不妨试试这种写法。这对自己是有好处的。

 

这本书里有很多地方写到性。这种写法不但容易招致非议,本身就有媚俗的嫌疑。我也不知为什么,就这样写了出来。现在回忆起来,这样写既不是为了找些非议,也不是想要媚俗,而是对过去时代的回顾。众所周知,六七十年代,中国处于非性的年代。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主题,正如饥饿的年代里吃会成为生活的主题。古人说:食色性也。想爱和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为人性的障碍。

 

然而,在我的小说里,这些障碍本身又不是主题。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逻辑是: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这种逻辑就叫做黑色幽默。我觉得黑色幽默是我的气质,是天生的。我小说里的人也总是在笑,从来就不哭,我以为这样比较有趣。喜欢我小说的人总说,从头笑到尾,觉得很有趣等等。这说明本人的作品有自己的读者群。当然,也有些作者以为哭比较使人感动。他们笔下的人物从来就不笑,总在哭。这也是一种写法。他们也有自己的读者群。有位朋友说,我的小说从来没让她感动过。她就是个爱哭的人,误读了我的小说,感到很失落。我这样说,是为了让读者不再因为误读我的小说感到失落。

 

现在严肃小说的读者少了,但读者的水平是大大提高了。在现代社会里,小说的地位和舞台剧一样,正在成为一种高雅艺术。小说会失去一些读者,其中包括想受道德教育的读者,想看政治暗喻的读者,感到性压抑、寻找发泄渠道的读者,无所事事想要消磨时光的读者;剩下一些真正读小说的人。小说也会失去一些作者——有些人会去下海经商,或者搞影视剧本,最后只剩下一些真正写小说的人。我以为这是一件好事。

 

(本篇完) 

 



《我写<黄金时代>》

作者:王小波


收录于《王小波全集》第十卷之未竟稿

 

我写《黄金时代》,写了很长时间。现在这篇小说已经写完,从此属于读者。作为作者,长期在做的事有了结果,当然如释重负。至于小说是好是坏,有赖于读者的评判。

 

《黄金时代》记述了一件过去的事。我竭力去做的是把它述说完全,使读者可以了解一切。除此之外,没有很深的寓意。在我看来,最困难的就是让处在与我完全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的朋友可以了解我说的事。假如我已做到了这一点,那就是最大的成功。

 

如果说到寓意,我以为在一篇小说中,一切都在你所叙述的事件之中。假如叙事部分被理解了,一切都被理解了。所以我的寓意,就是《黄金时代》所说到的事件。只要这些事被理解无误,读者乐意得到什么结论都可以

 

这篇小说中有大量的性爱描写,这是无须掩饰的事。性是《黄金时代》的主题之一。对于我们成年人来说,性爱是已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我认为对此既不需渲染,也无需掩饰,因为它本是生活的一部分。假如要说明过去的事,没有它,绝不会完全。

 

在坦荡善良的人之间,性和其它事一样,都可以讨论;其中的痛苦、快乐,也可以得到共鸣。但是在另一些场合,不但性,简直任何事都不可以说。我在写作时,总把读者认作善良坦荡的朋友,这是写小说的原始假设之一。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它的写作态度。当然,假如我的作品遭到恶评,那只好像夫子所云“爱人不亲,返其仁”了。

 

李有为先生在审评意见中指出,这篇小说可以看作某种意义下的伤痕文学。像小说中发生的事,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已经成为自我的一部分。对于个人来说,生命中已发生的事总是值得珍视的。我喜欢不断回溯自我,解析已发生的事。所以,虽然伤痕文学是个普遍接受的专有名词,但是我不太喜欢这个名词。因为对于过去的时代和已发生的事,我抱中性的态度。现在固然可以做种种价值评判,但是最主要的是正确和完全的叙述。

 

像一切成年人一样,我也关心道德问题。小说里写了很多性,就产生了这篇小说是否道德的问题。我以为,一个社会里,道德既非圣人之言,也非少数圣徒的判断,乃是成年人的公断。某件事是否道德,只有当人们完全了解之后,才有道德方面的结论。当然有一些朋友认为,不道德的事情是不需了解的,只要略知其名,就可以下结论。假如完全了解,自己也要沦为不道德。我对后一类朋友永远抱有敬畏之心。过去很爱看萧伯纳的书,我以为《芭芭拉少校》是萧翁最精彩的剧本。他说:所谓明辨是非,本是难倒一切科学家哲学家的事,但是对有些人来说,却是与生俱来的本领。这些朋友就不必受思索的苦恼了。这真叫人抱怨造物不公!

 

有关在小说里写性,我也有过一些顾虑。米兰·昆德拉喜欢用一个词:"媚俗"。这是作家的一块心病,因为你会考虑到各种各样的人有何想法。我很怕别人说我蓄意渲染,以示大胆不同流俗等等。当然,也怕另一些人说我是大流氓。但是如果考虑到一切人的看法,写作就成了一件叫人害臊的事了。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如听了毛姆的话,到公共厕所去分发手纸。这是他对一切痛苦中的作家的建议。

 

(本篇完)


  

《<黄金时代>后记》

作者:王小波


写于1994年6月

收录于《王小波全集》第四卷之黄金时代

 

罗素先生在他的《西方的智慧》一书里曾经引述了这样一句话:一本大书就是一个灾难!我同意这句话,但我认为,书不管大小,都可以成为灾难,并且主要是作者和编辑的灾难。

 

本书的三部小说被收到同一个集子里,除了主人公都叫王二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它们有着共同的主题。我相信读者阅读之后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主题就是我们的生活;同时也会认为,还没有人这样写过我们的生活。本世纪初,有一位印象派画家画了一批伦敦的风景画,在伦敦展出,引起了很大轰动——他画的天空全是红的。观众当然以为是画家存心要标新立异,然而当他们步出画廊,抬头看天时,发现因为是污染的缘故,伦敦的天空的确是砖红色的。天空应当是蓝色的,但实际上是红色的;正如我们的生活不应该是我写的这样;但实际上,它正是我写的这个样子。

 

本书中《黄金时代》第一辑,曾在台湾《联合报》连载。《革命时期的爱情》和《我的阴阳两界》也在国内刊物上发表过。我曾经就这些作品请教过一些朋友的意见。除了肯定的意见之外,还有一种反对的意见是这样的:这些小说虽然好看,但是缺少了一个积极的主题,不能激励人们向上,等等。笔者虽是谦虚的人,却不能接受这些意见。积极向上虽然是为人的准则,也不该时时刻刻挂在嘴上。我以为自己的本分就是把小说写得尽量好看,而不应在作品里夹杂某些刻意说教。我的写作态度是写一些作品给读小说的人看,而不是去教诲不良的青年。

 

我知道,有很多理智健全、能够辨别善恶的人需要读小说,本书就是为他们而写。至于浑浑噩噩、善恶不明的人需要读点什么,我还没有考虑过。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咱们国家里前一类读者够多了,可以有一种正经文学了;若说我们国家的全体成年人均处于天真未凿、善恶莫辨的状态,需要无时不刻的说教,这是我绝不敢相信的。自我懂事以来,领导者对我国人民的生活水平总是评价过高,对我国人民的智力、道德水平总是评价过低,我认为这是一种偏差。当然,假如这是出于策略的考虑,那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有关这本书,还有最后一点要说:本世纪初,那个把伦敦的天空画成了红色的人,后来就被称为“伦敦天空的发明者”。我这样写了我们的生活,假如有人说,我就是这种生活的发明者,这是我绝不能承认的。众所周知,这种发明权属于更伟大的人物、更伟大的力量。

 

本书得以面世,多亏了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积极的生活态度。必须说明,这些优秀品质并非作者所有。鉴于出版这本书比写出这本书要困难得多,所以假如本书有些可取之处,应当归功于所有帮助出版和发行它的朋友们。

 

作者

1994年6月

 

(完) 




相关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