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韦小宝变杨过的心灵史:汪洋谈戏剧导演的个人修养

2016-09-02 汪洋 AoAcademy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w0325mdk07p&width=500&height=375&auto=0
这是 敖学院 的第 40 原创 文章


我的胜利大逃亡

作者:汪洋


2000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身无分文、也无长物,只是一心一意想离开沙尘暴肆虐的北京。我的同学,多有兼济天下的道德理想,若不出国就宁愿留在帝都,不干大事业,也要做大学问;而我那时却在纠结:究竟是做个隐遁江湖的浪子,还是做个青灯黄卷的和尚,总之,不愿归于此正常的人间。


与父母莫名其妙的吵了一架,却终究在父母及亲戚的安排下,去了深圳。大学时不好好读书,看遍图书馆资料室的电影,又在北大剧社玩了四年;去深圳,据说能做影视、还能演小品,何况离父母及政治中心皆遥远,必是无法无天的生活。于我,那算相当完美的胜利大逃亡。


九十年代的汪洋导演


临别时,北大著名校园歌手许秋汉师兄笑言:“你去的地方人鸡不分,注意卫生。”我则在学校门口与剧社的姑娘们挨个儿拥抱,算偿了大学时的夙愿,走的不留遗憾。去深圳半年,哲学系的铁柱兄鸿雁传书: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同班的李硕在岭南游历了一番也劝我北上,原因是北人南下,必水土不服。  



我却已经打算扎根于此。对一穷学生来说,深圳未必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但主要是个“没有父亲的城市”,无历史、无背景、无束缚、无包袱。空气永远自由,过去彻底清零,英雄不问出处。



汪导与好友们


在电视台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我的经历颇为丰富。为获取真相冒着生命危险深入非典疫区第一线;为体验生活躲进城中村按摩房,陪一群兼职二奶打了一个月的麻将;为拍摄纪录片,吃住都在十元店,与骗子、小偷和吸毒者为伍。还曾约上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去东门买来仿冒的美国军装,开一辆退役的国产军用敞篷吉普(说是敞篷,实在是因为车太老旧,已经没有篷),跑遍岭南的山山水水。因为挂个借来的假军牌,拒交高速路桥费,也被放行了(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见我等如此无赖,估计也是无奈);偶遇大雨倾盆,则披着雨衣开车,成为一路行人之笑柄。生活虽然荒唐,但我人缘颇佳,同事们给起个绰号叫“小宝”,各个年龄段的姐姐和妹妹都愿意带着我玩,最多的时候戏称有九房姨太太(当然,都是纯洁的友谊)。后来我做过一套武侠的纪录片送给了金庸,查先生赠我一套签名版的《鹿鼎记》;据说大侠送书都是看人的,我还琢磨查先生果真有眼力。



在路上的汪导


我用自己的方式挥霍了青春,却并没有耽误业务成长;因为当年深圳的电视行业阵容齐整,教我的老师多在国内电视界享有盛名。他们似乎非常肯定的认为,北大学生必是可造之材,既有杨康之机敏又有郭靖之福德,所以 “江南七怪”和“全真七子”(打个比方,勿对号入座)都来教我这一个徒弟。来深圳的媒体人多半有些抱负,虽然身处边缘,但总想着要影响中心;小有成就后,兼之队伍“充满朝气”、“后继有人”,我们甚至有过“电视北伐”的痴心妄想。可惜体制内部几次微妙的人事调整,就秒杀了大家的理想;师友相继离开,我也发现自己的电视生涯已经索然无味。



2000年,于北大办公楼礼堂门口


最要命的是,曾以为跳入滚滚红尘可洗去身上的书卷气,但后来才发现不屑一顾的母校基因仿佛阿赖耶识里的种子,依旧在熠熠生光。首先,混迹体制多年,表面上能“和光同尘”的做人,但不改骨子里的轻狂狷介。其次,当我的师友们撤退之后,不混圈子不拜码头也不认潜规则,因此无人再愿意带我玩儿。在媒体做了十四年,从剧务和助理干起,几乎做遍电视领域所有的节目类型及行业工种,但就算是有了屠龙之技也依旧沉沦下僚;何况从不汲汲于名利,甚至自己的成果也被他人轻易盗去。反省自己,这是很深的隐逸心态作祟,也有“时势比人强”的命数;人见我现在常有一身抖擞的高调和傲娇,却不了解彼时之窘困与潦倒。


最后,还是打算离开了。


《灰尘》剧照


不仅是告别温暖不再的体制,也是为了决绝日渐颓丧的自己。与朋友们多次密谋,创业或跳槽均未果,那两年折腾的收获,就是写出了《灰尘》的前两幕《迁坟》和《可乐甜饼谋杀案》(和朋友筹划合开剧社期间的习作)。正在四处突围之际,一个偶然的机会,因友人举荐结识了上海的两位前辈学者,并为其器识和诚意所感动,义无反顾的追随他们回了高校。


当年是逃离大学,而今是逃回大学,一进一出,只有逃跑是不变的;“挣扎和逃跑”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第一部话剧《灰尘》的主题。话剧《灰尘》的诞生是个偶然。深圳有个“媒友”群,都是混迹传媒或演艺界的各路豪杰,群里认识了越众艺术团的杨义,他曾是杨钰莹和女子十二乐坊的经纪人,一来二去成了酒友。我说我有两部小短剧的剧本,他说他手下有一群唱歌的小朋友;看过本子,讨论不过十分钟,我们就决定用这套纯业余班底把剧排出来。为此我还要再写一部短剧,凑齐一个多小时的演出时间。



《灰尘》剧照


我是在上海的学校公寓里完成《灰尘》第三幕《你是一棵树》。住的地方向东四百米是鲁迅公园,向南两百米临着闸北区殡仪馆,日日生意兴隆。小区正大门是一家寿衣店,寿衣店的地下室用玻璃窗与上面隔断,从上向下看常见成堆惨白的女人脸,后来才懂得那十有八九是等待客人召唤的暗娼。小区晚上没灯,却有成群结队的野猫,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眼睛幽蓝如跳跃的鬼火,晚归若穿行于坟场。宿舍的房间通风采光都不好,深秋时湿冷如冰窖一般;然创作压力巨大,让人有地狱逃生的强烈心境。这样的创作条件自然给了《灰尘》暗黑的气质。《灰尘》的三个故事,都和逃跑有关:野鬼们想逃离即将被拆掉的坟场、单身的母亲想逃离智障的儿子、失眠的病人想逃离禁闭的病房。演出时有观众问:“导演,你的内心怎么如此暗黑?”我答:“每个故事固然都是虚构的,但我所见到的暗黑可能比你感受到的还要浓郁得多。”


不过,《灰尘》出人意料的获得深圳一众朋友的肯定。我的老师郭熙志导演看完说有东欧电影的气质……因为体制内生活过的知识分子都会对这部戏的主题感同身受吧?原是玩票心态,想演个几场就收,但朋友和观众的鼓励却让我和杨义打了鸡血,决定继续玩第二部。何况,我终究是不服气的,若写不出一个完整的长剧,又怎能证明自己真能玩戏剧?



《桃花镇》剧照


所以,第二部作品《桃花镇》才成为真正的自我挑战。依旧还是极简主义的表达,没故事没情节只有设定好场景后的人生状态,但我想试试编一个八十分钟以上的独幕剧。《桃花镇》仍然延续了《灰尘》的“逃离”主题:父亲病危,雾霾锁城,儿女们回来探视和送终,却发现一个镇子上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跑还是不跑成为矛盾的关键;加入“没有父亲的城市”这一新内核后,戏剧的现实隐喻性更强。人们依旧生活于牢狱之中,但是因为“父亲”即将退位,却又可以彻底自由的荒诞与狂欢。


《桃花镇》后来遭遇的最大困境,是如何安全合法的过审出街。写剧其实也就一个月,但因为演出环境比起《灰尘》时候更为严苛,所以从剧名到剧本前后总共修改了八稿;待到首演时,无论我还是越众剧社的团队已筋疲力尽。好在我也是体制内熬成了精的人,知道如何“曲线救国”,更懂得坚韧不拔、咬牙挺住的道理。


《桃花镇》剧照


《桃花镇》首演成功,朋友们为了表达支持,甚至买票请人来看,但我却依旧不认为自己是个戏剧导演。多少人在理论及经验上和我们有云泥之别,但我们的信心还是源于业余心态,是对所谓专业及圈子的无所顾忌。戏剧只是我用来表达思考的方式,就和写作、拍纪录片、拍电影一样;人或以此谋食,而我能不停的做,仅仅是因为有话要说。


就这样,我在胜利大逃亡的路上越走越远,但如此不靠谱不着调的人生脚步还是大学时埋下的伏笔。说来话长,是“一僧一道”深刻影响了我,或许是前世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埋下的缘分。



诗公社第一回主创人员

张尔、Edward、王敖、陈涌海和汪洋


道士姓王,就是我中文系的师兄王敖,后来在耶鲁念完博士,美国教书,成为一名大诗人;北大没别的优点,就是学生中不缺怪力乱神。王敖是我心目中掌握了飞翔本领的神仙,拥有崂山道士般的法力,可以随时洞穿现实的墙壁。九十年代末,是他推荐我看布罗茨基和卡尔维诺。受王敖影响,我开始对宏大叙事充满反感,并且学会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现实的荒谬;即使每天深陷于肉身的沉重,内心也可以活着一位“树上的男爵”。


僧人就是六祖慧能了。《坛经》是我在大学接触到的第一本佛经,翻了几页就生出向道之心。2015年,刚刚完成从深圳到上海的工作调动,受朋友邀请去“四会”游玩。到了当地才知道,六祖得五祖衣钵后,为躲避追杀一路南下,就是在这里隐藏了十四年;为了生存,他与猎户同行,吃别人锅里的“肉边菜”。有意思的是关于这段经历,六祖很少详细记述,每个人也许都有自己寂寞和煎熬的往事,未必喜欢与人诉说吧?



汪导与学生的合影


六祖在岭南躲了十四年,我也在岭南混了十四年。在四会,面对着深幽无际的群山,冥冥之中,仿佛感悟到了圣人心迹。那一路凄风苦雨、奔波劳碌,逃跑、躲避、隐藏,肉汤里择菜、猪圈中打滚……六祖是我这个逃亡者的前辈,但逃亡并非人生的终点,能踏上这条道路还是因为有更大的人生使命需要完成。


再次与他的故事相遇,让我明白自己的人生正在经历不可逆转的变化,又一段胜利大逃亡也许要开始了?古人为求真理,可以放下自我,以一生来行走或冒险;我们上路,又何必知道方向在哪里?


与过去相濡以沫,不如与自己相忘于江湖。




2016年8月31日

汪洋于深圳





汪导离深赴沪时,好友王海东戏写了一段三羊传:

《史记·汪洋传》


基友汪氏,名洋,避当朝副相国讳,改名三羊,字开泰,号北邙山樵、天行者、自由的角先生、早泄仁波切。洛阳人,幼聪慧,十岁出诗集,冰心作序,一时纸贵,诵之,可止小儿夜啼。及长,保送京师大学堂国文科,孔庆东弟子,周其凤门生,后深以此惭。


入职深圳广电集团十四年,历任实习编导、青年编导、中年编导、老编导。为人磊落,性慷慨,多奇志,尝酒后踞案大呼:他年我若为青帝,搞遍天下主持人!人多敬之,遣入康宁医院,进出凡三。今夏抛妻弃子,自谋出路,觅得上海大学教席一领,专心祸害九零后。


明日离深赴沪,从此云山相隔,再见不知何时。乃成一联:放心兄弟随你去,照顾弟妹让我来。言不尽意,更撰七律一首纪之:


大块文章独出尘,兰台走马更无伦。新开江左雕龙业,遥寄岭南画角春。半世同呼般若酒,中年最羡自由身。吴侬莺语明如翦,莫向茱萸忆故人。





少年汪导


► 汪洋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教授,深圳越众剧社监事、编剧及导演,知名影评人。


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南京大学政治学理论研究生毕业,法学硕士,主任编辑职称。曾在深圳电视媒体担任文艺导演、新闻主编、纪录片导演、特别节目制片人等,作品获得过国家“星光奖”一等奖等国内外重要奖项;同时在《二十一世纪经济报道》、《凤凰都市》、《汽车导报》等报刊杂志开设专栏,撰写影视戏剧、文学评论及城市文化类文章。


2014年调入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担任副教授,开设纪录片创作、电视新闻、影视批评等专业课程;在此期间,与深圳的朋友一起创办“越众剧社”,编导出人生第一部话剧《灰尘》和第一部独幕长剧《桃花镇》(原名《霾镇》)。



学生P的汪导


往期回顾


我知道鱼的欢乐 | 杨铁军诗文专辑

好花原有四时香:耶鲁大学教授孙康宜谈叶嘉莹

如何进入诗歌最基本的层面?| 诗歌教程01

你来给诗下个定义 | 诗歌教程02

让诗的主题融化在你手里 | 诗歌教程03




长按二维码,

关注AoAcademy




—  “ 诗 公 社 计 划 ” 介 绍  —





公社即诗歌与艺术公共教育合作社。诗公社是由王敖与张尔共同策划发起的跨国文化协作项目,致力于整合以诗歌为核心的国际文化与智力资源,同步涉猎与融合各门类学科和艺术。由深圳飞地传媒主办,杨锋艺术与教育基金会及美国太一基金联合制作并负责在中美及世界各国落地执行。扫下方二维码,关注Aoacademy的合作伙伴“飞地”。




版权声明:本期内容版权属于导演汪洋,授权AoAcademy发布,未经作者同意,其他微信公号和媒体请勿转载。喜欢我们的内容,请把它转发给你喜欢诗的朋友,联系我们请发邮件到wangaoxueyuan@163.com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