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变杨过的心灵史:汪洋谈戏剧导演的个人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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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敖学院 的第 40 篇 原创 文章
我的胜利大逃亡
作者:汪洋
2000年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身无分文、也无长物,只是一心一意想离开沙尘暴肆虐的北京。我的同学,多有兼济天下的道德理想,若不出国就宁愿留在帝都,不干大事业,也要做大学问;而我那时却在纠结:究竟是做个隐遁江湖的浪子,还是做个青灯黄卷的和尚,总之,不愿归于此正常的人间。
与父母莫名其妙的吵了一架,却终究在父母及亲戚的安排下,去了深圳。大学时不好好读书,看遍图书馆资料室的电影,又在北大剧社玩了四年;去深圳,据说能做影视、还能演小品,何况离父母及政治中心皆遥远,必是无法无天的生活。于我,那算相当完美的胜利大逃亡。
九十年代的汪洋导演
临别时,北大著名校园歌手许秋汉师兄笑言:“你去的地方人鸡不分,注意卫生。”我则在学校门口与剧社的姑娘们挨个儿拥抱,算偿了大学时的夙愿,走的不留遗憾。去深圳半年,哲学系的铁柱兄鸿雁传书: “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同班的李硕在岭南游历了一番也劝我北上,原因是北人南下,必水土不服。
我却已经打算扎根于此。对一穷学生来说,深圳未必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但主要是个“没有父亲的城市”,无历史、无背景、无束缚、无包袱。空气永远自由,过去彻底清零,英雄不问出处。
汪导与好友们
在电视台工作的那段日子里,我的经历颇为丰富。为获取真相冒着生命危险深入非典疫区第一线;为体验生活躲进城中村按摩房,陪一群兼职二奶打了一个月的麻将;为拍摄纪录片,吃住都在十元店,与骗子、小偷和吸毒者为伍。还曾约上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去东门买来仿冒的美国军装,开一辆退役的国产军用敞篷吉普(说是敞篷,实在是因为车太老旧,已经没有篷),跑遍岭南的山山水水。因为挂个借来的假军牌,拒交高速路桥费,也被放行了(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见我等如此无赖,估计也是无奈);偶遇大雨倾盆,则披着雨衣开车,成为一路行人之笑柄。生活虽然荒唐,但我人缘颇佳,同事们给起个绰号叫“小宝”,各个年龄段的姐姐和妹妹都愿意带着我玩,最多的时候戏称有九房姨太太(当然,都是纯洁的友谊)。后来我做过一套武侠的纪录片送给了金庸,查先生赠我一套签名版的《鹿鼎记》;据说大侠送书都是看人的,我还琢磨查先生果真有眼力。
在路上的汪导
我用自己的方式挥霍了青春,却并没有耽误业务成长;因为当年深圳的电视行业阵容齐整,教我的老师多在国内电视界享有盛名。他们似乎非常肯定的认为,北大学生必是可造之材,既有杨康之机敏又有郭靖之福德,所以 “江南七怪”和“全真七子”(打个比方,勿对号入座)都来教我这一个徒弟。来深圳的媒体人多半有些抱负,虽然身处边缘,但总想着要影响中心;小有成就后,兼之队伍“充满朝气”、“后继有人”,我们甚至有过“电视北伐”的痴心妄想。可惜体制内部几次微妙的人事调整,就秒杀了大家的理想;师友相继离开,我也发现自己的电视生涯已经索然无味。
2000年,于北大办公楼礼堂门口
最要命的是,曾以为跳入滚滚红尘可洗去身上的书卷气,但后来才发现不屑一顾的母校基因仿佛阿赖耶识里的种子,依旧在熠熠生光。首先,混迹体制多年,表面上能“和光同尘”的做人,但不改骨子里的轻狂狷介。其次,当我的师友们撤退之后,不混圈子不拜码头也不认潜规则,因此无人再愿意带我玩儿。在媒体做了十四年,从剧务和助理干起,几乎做遍电视领域所有的节目类型及行业工种,但就算是有了屠龙之技也依旧沉沦下僚;何况从不汲汲于名利,甚至自己的成果也被他人轻易盗去。反省自己,这是很深的隐逸心态作祟,也有“时势比人强”的命数;人见我现在常有一身抖擞的高调和傲娇,却不了解彼时之窘困与潦倒。
最后,还是打算离开了。
《灰尘》剧照
不仅是告别温暖不再的体制,也是为了决绝日渐颓丧的自己。与朋友们多次密谋,创业或跳槽均未果,那两年折腾的收获,就是写出了《灰尘》的前两幕《迁坟》和《可乐甜饼谋杀案》(和朋友筹划合开剧社期间的习作)。正在四处突围之际,一个偶然的机会,因友人举荐结识了上海的两位前辈学者,并为其器识和诚意所感动,义无反顾的追随他们回了高校。
当年是逃离大学,而今是逃回大学,一进一出,只有逃跑是不变的;“挣扎和逃跑”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我第一部话剧《灰尘》的主题。话剧《灰尘》的诞生是个偶然。深圳有个“媒友”群,都是混迹传媒或演艺界的各路豪杰,群里认识了越众艺术团的杨义,他曾是杨钰莹和女子十二乐坊的经纪人,一来二去成了酒友。我说我有两部小短剧的剧本,他说他手下有一群唱歌的小朋友;看过本子,讨论不过十分钟,我们就决定用这套纯业余班底把剧排出来。为此我还要再写一部短剧,凑齐一个多小时的演出时间。
《灰尘》剧照
我是在上海的学校公寓里完成《灰尘》第三幕《你是一棵树》。住的地方向东四百米是鲁迅公园,向南两百米临着闸北区殡仪馆,日日生意兴隆。小区正大门是一家寿衣店,寿衣店的地下室用玻璃窗与上面隔断,从上向下看常见成堆惨白的女人脸,后来才懂得那十有八九是等待客人召唤的暗娼。小区晚上没灯,却有成群结队的野猫,不小心就会踩到它们,眼睛幽蓝如跳跃的鬼火,晚归若穿行于坟场。宿舍的房间通风采光都不好,深秋时湿冷如冰窖一般;然创作压力巨大,让人有地狱逃生的强烈心境。这样的创作条件自然给了《灰尘》暗黑的气质。《灰尘》的三个故事,都和逃跑有关:野鬼们想逃离即将被拆掉的坟场、单身的母亲想逃离智障的儿子、失眠的病人想逃离禁闭的病房。演出时有观众问:“导演,你的内心怎么如此暗黑?”我答:“每个故事固然都是虚构的,但我所见到的暗黑可能比你感受到的还要浓郁得多。”
不过,《灰尘》出人意料的获得深圳一众朋友的肯定。我的老师郭熙志导演看完说有东欧电影的气质……因为体制内生活过的知识分子都会对这部戏的主题感同身受吧?原是玩票心态,想演个几场就收,但朋友和观众的鼓励却让我和杨义打了鸡血,决定继续玩第二部。何况,我终究是不服气的,若写不出一个完整的长剧,又怎能证明自己真能玩戏剧?
《桃花镇》剧照
所以,第二部作品《桃花镇》才成为真正的自我挑战。依旧还是极简主义的表达,没故事没情节只有设定好场景后的人生状态,但我想试试编一个八十分钟以上的独幕剧。《桃花镇》仍然延续了《灰尘》的“逃离”主题:父亲病危,雾霾锁城,儿女们回来探视和送终,却发现一个镇子上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跑还是不跑成为矛盾的关键;加入“没有父亲的城市”这一新内核后,戏剧的现实隐喻性更强。人们依旧生活于牢狱之中,但是因为“父亲”即将退位,却又可以彻底自由的荒诞与狂欢。
《桃花镇》后来遭遇的最大困境,是如何安全合法的过审出街。写剧其实也就一个月,但因为演出环境比起《灰尘》时候更为严苛,所以从剧名到剧本前后总共修改了八稿;待到首演时,无论我还是越众剧社的团队已筋疲力尽。好在我也是体制内熬成了精的人,知道如何“曲线救国”,更懂得坚韧不拔、咬牙挺住的道理。
《桃花镇》剧照
《桃花镇》首演成功,朋友们为了表达支持,甚至买票请人来看,但我却依旧不认为自己是个戏剧导演。多少人在理论及经验上和我们有云泥之别,但我们的信心还是源于业余心态,是对所谓专业及圈子的无所顾忌。戏剧只是我用来表达思考的方式,就和写作、拍纪录片、拍电影一样;人或以此谋食,而我能不停的做,仅仅是因为有话要说。
就这样,我在胜利大逃亡的路上越走越远,但如此不靠谱不着调的人生脚步还是大学时埋下的伏笔。说来话长,是“一僧一道”深刻影响了我,或许是前世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埋下的缘分。
诗公社第一回主创人员
张尔、Edward、王敖、陈涌海和汪洋
道士姓王,就是我中文系的师兄王敖,后来在耶鲁念完博士,美国教书,成为一名大诗人;北大没别的优点,就是学生中不缺怪力乱神。王敖是我心目中掌握了飞翔本领的神仙,拥有崂山道士般的法力,可以随时洞穿现实的墙壁。九十年代末,是他推荐我看布罗茨基和卡尔维诺。受王敖影响,我开始对宏大叙事充满反感,并且学会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现实的荒谬;即使每天深陷于肉身的沉重,内心也可以活着一位“树上的男爵”。
僧人就是六祖慧能了。《坛经》是我在大学接触到的第一本佛经,翻了几页就生出向道之心。2015年,刚刚完成从深圳到上海的工作调动,受朋友邀请去“四会”游玩。到了当地才知道,六祖得五祖衣钵后,为躲避追杀一路南下,就是在这里隐藏了十四年;为了生存,他与猎户同行,吃别人锅里的“肉边菜”。有意思的是关于这段经历,六祖很少详细记述,每个人也许都有自己寂寞和煎熬的往事,未必喜欢与人诉说吧?
汪导与学生的合影
六祖在岭南躲了十四年,我也在岭南混了十四年。在四会,面对着深幽无际的群山,冥冥之中,仿佛感悟到了圣人心迹。那一路凄风苦雨、奔波劳碌,逃跑、躲避、隐藏,肉汤里择菜、猪圈中打滚……六祖是我这个逃亡者的前辈,但逃亡并非人生的终点,能踏上这条道路还是因为有更大的人生使命需要完成。
再次与他的故事相遇,让我明白自己的人生正在经历不可逆转的变化,又一段胜利大逃亡也许要开始了?古人为求真理,可以放下自我,以一生来行走或冒险;我们上路,又何必知道方向在哪里?
与过去相濡以沫,不如与自己相忘于江湖。
2016年8月31日
汪洋于深圳
汪导离深赴沪时,好友王海东戏写了一段三羊传:
《史记·汪洋传》
基友汪氏,名洋,避当朝副相国讳,改名三羊,字开泰,号北邙山樵、天行者、自由的角先生、早泄仁波切。洛阳人,幼聪慧,十岁出诗集,冰心作序,一时纸贵,诵之,可止小儿夜啼。及长,保送京师大学堂国文科,孔庆东弟子,周其凤门生,后深以此惭。
入职深圳广电集团十四年,历任实习编导、青年编导、中年编导、老编导。为人磊落,性慷慨,多奇志,尝酒后踞案大呼:他年我若为青帝,搞遍天下主持人!人多敬之,遣入康宁医院,进出凡三。今夏抛妻弃子,自谋出路,觅得上海大学教席一领,专心祸害九零后。
明日离深赴沪,从此云山相隔,再见不知何时。乃成一联:放心兄弟随你去,照顾弟妹让我来。言不尽意,更撰七律一首纪之:
大块文章独出尘,兰台走马更无伦。新开江左雕龙业,遥寄岭南画角春。半世同呼般若酒,中年最羡自由身。吴侬莺语明如翦,莫向茱萸忆故人。
少年汪导
► 汪洋
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教授,深圳越众剧社监事、编剧及导演,知名影评人。
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南京大学政治学理论研究生毕业,法学硕士,主任编辑职称。曾在深圳电视媒体担任文艺导演、新闻主编、纪录片导演、特别节目制片人等,作品获得过国家“星光奖”一等奖等国内外重要奖项;同时在《二十一世纪经济报道》、《凤凰都市》、《汽车导报》等报刊杂志开设专栏,撰写影视戏剧、文学评论及城市文化类文章。
2014年调入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担任副教授,开设纪录片创作、电视新闻、影视批评等专业课程;在此期间,与深圳的朋友一起创办“越众剧社”,编导出人生第一部话剧《灰尘》和第一部独幕长剧《桃花镇》(原名《霾镇》)。
学生P的汪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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