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水与怒火 | 朱岳最新短篇两则
这是 敖学院 的第 74 篇 原创 文章
今天，AoAcademy推荐小说家朱岳最新的短篇小说《枯山水》和《怒火》。
我与一位熟人在一座静谧的寺院中悠然漫步。他头发蓬乱，面庞消瘦，形容举止却格外洒脱。说是熟人，但我竟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我们沿一条回廊向前走，忽然间，一座枯山水园林映入眼帘。他像是用完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木板铺就的廊道上，欣赏起眼前的景致来。
“龙安寺的枯山水果然名不虚传。”
“你是第一次来？”
“是啊，你以前来过？”
“很久以前来过。据说古时候这里曾有一棵垂枝樱，枯死以后被砍掉了，直到那时这院中的石头才显露出它们的美。”
“我记得井上靖写过一篇小文章，记述他和友人同游龙安寺的经历，他说这里一共有十四块石头。但另外一本介绍枯山水的书里，却说是十五块石头，难道是井上靖数错了？”
“这也难怪，据说在庭院里，从任何角度看，都只能看到十四块石头，是特意这么设计的。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却可以从书本上轻易得知是十五块。”
我望着白砂铺就的静海，和那上面生出青苔的石岛，忽然感到这些石头随时可能崩裂，并不是由于紧张，而是它们的内部也已然枯竭、朽败了。
“看它们多么稳固、安定。”他的感受竟与我截然相反，“与它们的真实相比，我倒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这不可能。”我说。
“为什么？”
“如果你在做梦，那你就不能说出‘我在做梦’这句话，梦里的话不是真正的话。所以，‘我在做梦’这句话总是假的。”
“嗯，你说的是‘我在做梦’这话总是假的，但没法证明我不是在做梦。”他说完，站起身，继续沿廊道前行，不知何故，他加快了脚步。
“人无法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进行下一步判断的前提。”
“这恰恰说明人是封闭的吧。”
一片浮云遮住了日头，天空倏尔暗下来。转眼之间，庭院中只剩下我一个人。环顾四面，皆是墙壁，竟没有出口……
我醒了，看看墙上的挂表，已经是上午九点，但房间里依然昏暗，起身拉开窗帘，外面在下雨。我走到阳台上，潮气扑面而来。在雨中，桥头七头蛇那伽的塑像格外醒目，桥下流淌着暹粒河。骑摩托车的人，身披雨衣从河边小道飞驰而过。对岸是繁华的老市场，雨幕令那边的景物一片模糊。这是暹粒的雨景。
我没有去过龙安寺，自然也从未亲眼见过枯山水庭院。
朱岳和女外星人 I
海上风暴已然停息。我离开沉闷的船舱，独自来到轮船尾部的甲板上，伏在栏杆上看海景。天空是一片明亮的浅灰色，海面平静，褶皱一层层近乎规则，延伸到视线边缘。
突然，我发现有个什么东西浮上了海面。那是个白色人体，平躺着，随着海波摆荡、浮沉。也许是一具尸体。我不知是否该叫人来帮忙。过了一会儿，它改变了形态，或者说，海中人变换了姿势，竖了起来，头和肩膀露在海面以外。于是我看出那是一个女人，披着一头长发。
我凝视着她，发觉她也在凝视我。她的样子在我眼中越来越清晰。那面容丑陋可怖，像一只褪了毛的蝙蝠，眼睛比常人大三倍，但瞳仁非常小。起初她面无表情，而后露出一丝狞笑，好像在说，来啊，下来啊。
就这样对峙了一段时间，我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怒意。我用颤抖的手脱去全身衣服，苍白、单薄的身体暴露在海风中。我翻过围栏，纵身跃入汪洋。
身体立即被冻僵了，我大口大口吞咽着黑浆沉没下去。什么也看不见了，却听到耳畔传来一阵怪声，是笑声，抽噎般的笑声。
我愤怒到了极点。接着，我的怒火就点燃了这片幽暗的静海。海水像油一样烧起来。我微闭双目，感到四下是漫无边际的光明。蔓延整个海平面的火焰仿佛一头金发在飘荡。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愤怒渐渐平息，内心变得恬静。睁开眼时，海水已经燃尽，我置身于一片白色的山谷。我支撑着站直身，仰起脸，天空闪动着钻石般的白光，却不见太阳，环顾四周，那胆敢侵扰我的，已化作尘埃。
朱岳和女外星人 II
下面是小说家朱岳根据《你来给诗下个定义 | 诗歌教程02》写的诗歌练习（用时25分钟）：
朱岳的定义：
通过修辞方法（很广义的）创造出的不透明语言（片段）。
注释1：所谓不透明，指“引起注意”，相对于工具性语言在使用中不被意识到。由此也可以区分诗与文学性的小说和散文，后者通常是半透明的。
注释2：注意，这是诗的定义，但不是分辨好诗、劣诗的标准。
注释3：但我好像没有能力即兴写出一首符合自己定义的诗。
诗：
我们坐在地铁里看未来
在那面长方形玻璃窗上
我和外星女人全神贯注
一个银白的亮点在晃动
缓缓流淌为一座水银湖
这就是未来影像，如此
原始。但是她忽然反驳
说还有一种理论称，这
银白色仅是扰动，未来
是作为背景的那一片黑。
修改版 （朱岳更喜欢这个版本）：
采用例4的方法简化：
我们坐在地铁里看未来
在那面窗上，我和外星女人凝视
一个亮点，流淌为一座水银湖
未来影像，竟如此原始。
但她反驳——
这银白的一抹仅是扰动，未来是那
大片的黑。
朱岳谈这首诗的含义：
这其实是我头脑中为小说准备的一个场景，但是始终没有形成完整的故事，如果出现于一位小说人物笔下，它大概适合作为一段对梦境的记录。我也可能将此场景发散为一个有逻辑的故事，比如两个沉溺于观赏未来影像的人，把生命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头，他们最终被无穷无尽的未来所吞噬……
对这次写作诗歌的一句话评价：
发现自己不简单
对敖学院想说什么：
星星之火点亮宇宙
然后，我们请来艺术家樊晓振，请他根据朱岳的诗作画，名为《朱岳和女外星人》。樊晓振提供了两稿给我们选择，我们觉得都很好，所以都上。（为上文所用绘画作品）
朱岳的自画像
► 朱岳
1977年生于北京，A型血，射手座。毕业后先做律师，后转行从事编辑。曾出版短篇小说集《蒙着眼睛的旅行者》（新星出版社，2006）、《睡觉大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说部之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爱好哲学，曾发表《哲学随想录》（大概只有朱岳本人能看懂），收入《多元 2010分析哲学卷》。
喜欢的作家有：爱伦·坡、卡夫卡、博尔赫斯、布朗蒂甘、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古井由吉等。喜欢的哲学家有：维特根斯坦、斯特劳森、克里普克等。不喜欢的作家和哲学家有：不敢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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