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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 毕肖普诗选

2016-12-23 毕肖普 AoAcad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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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Fish》

毕肖普本人的朗诵


伊丽莎白·毕肖普(1911-1979)的诗歌生涯逡巡于在场与隐形的两极。很少能举出一位像她一样的美国诗人,早早誉满天下,却在诗歌之外的一切场域保持了近乎完美的沉默。在本土,毕肖普通常被看作艾米莉·迪金森之后最优秀的女诗人。


如果说迪金森生前是彻底隐形的(几乎无发表,全无文名),毕肖普却从出版第一本诗集起就陆续囊括了包括古根海姆奖(两次)、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纽斯塔国际文学奖在内的各项桂冠,也曾担任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哈佛驻校诗人等职位。

即使如此,在九十年代的两本重要传记问世前,人们对她的生平所知甚少,没有多少人听过她公开朗诵。


——包慧怡




毕肖普诗八首

包慧怡  译


致玛丽安·摩尔小姐的邀请函


从布鲁克林,掠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晴朗早晨,

请飞过来。

在一片火焰般苍白的化学试剂云朵中

请飞过来,

进入上千只小蓝鼓急遽的翻滚

下降自鲭鱼蓝的天空

越过海湾那微光灼烁的水波看台,

请飞过来。


汽笛、三角旗和烟雾正吹响。船只

友善地打出数不尽的旗语

旗帜飞升,降落,鸟儿般布满了港湾。

请进吧:两条河,优雅地负荷着

无数玲珑晶莹的果冻

在拖着银链子的雕花玻璃糕盘中。

这飞行多安全;天气已全然安排。

在这晴朗早晨,波涛在诗行中奔涌。

请飞过来。


来吧,每只黑鞋都伸着尖尖的脚趾

拖出一道海蓝宝石的高光,

裹着满是蝶翼和妙语的黑斗篷,

天知道有多少天使

骑在你宽阔的黑帽沿上,

请飞过来。


带上一只听不见的音乐算盘,

皱着略爱挑剔的眉头,系着蓝丝带,

请飞过来。

事实和摩天楼在潮汐中波光粼粼,曼哈顿

在这晴朗早晨已被道德湮没

所以请飞过来。


跨上穹宇,以天然的英雄气魄,

凌驾于车祸之上,凌驾于恶毒的电影、

出租车以及逃逸的不公之上,

而号角在你曼妙的耳中回响

它们同时还聆听一种

缱绻的,尚未发明的乐音,适合麝香鹿,

请飞过来。


庄肃的博物馆将为你

彬彬有礼如雄花亭鸟,

可亲的狮子们将为你

躺卧等在公共图书馆的台阶,

渴望起身,追随你穿过一扇扇门

向上进入阅览室,

请飞过来。

我们可以坐下啜泣,我们可以去购物,

或者玩一个始终弄错

一组珠玑词汇的游戏,

或者我们可以勇敢地表达痛惜,但请

      请飞过来。


否定句结构的朝代

在你四周晦暗并死去,带上它们,

一种语法骤然旋转又闪光

如一群翱翔的矶鹬,带上它,

请飞过来。


来吧,如白鲭鱼天空中的一盏光

来吧,如白日彗星

带着一长串并不云遮雾绕的词句,

从布鲁克林,掠过布鲁克林大桥,在这晴朗早晨,

请飞过来。



* 玛丽安·摩尔(Marianne Moore,1887—1972),1887年11月15号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柯克伍德城,美国现代派女诗人,1952年获普利策诗歌奖。


北海芬

——纪念罗伯特·洛威尔 ①


我能辨认出一英里外

纵帆船上的绳缆;我能清点

云杉上新生的球果。苍蓝港湾

如此宁谧,披着乳色肌肤,空中

无云,除了一条绵长的,蓖好的马尾。


群岛自上个夏天起就不曾漂移,

即使我愿意假装它们已移位

——凫游着,如梦似幻,

向北一点儿,向南一点儿或微微偏向

并且在海湾的蓝色界限中是自由的。


这个月,我们钟爱的一座岛上鲜花盛开:

毛茛、朝颜剪秋罗、深紫豌豆花,

山柳菊仍在灼烧,雏菊斑斓,小米草,

馥郁的蓬子菜那白热的星辰,

还有更多花朵重返,来将草甸涂抹得欢快。


金翅雀归来,或其他类似的飞禽,

白喉雀五个音节的歌谣,

如泣如诉,把眼泪带入眼中。

大自然重复自身,或几乎是这样:

重复、重复、重复;修改、修改、修改。


多年以前,你告诉我是在此地

(1932年?)你第一次“发现了姑娘们”

学会驾驶帆船,学会亲吻。

你说你享受了“这般乐趣”,在那经典夏日。

(“乐趣”——它似乎总让你茫然失措……)

 

你离开北海芬,沉锚于它的礁石,

漂浮在神秘的蓝色之上……现在你——你已

永远离开。你不能再次打乱或重新安排

你的诗篇。(鸟雀们却可以重谱它们的歌。)

词语不会再变。悲伤的朋友,你不能再改。


1978


——————————————

① 此诗写于1977年9月洛威尔去世后不久,一年后正式发表。北海芬是美国的滨海小镇。1974年,毕肖普曾在此租屋,生命中最后几个夏季常常在此度过,住在北海芬以北卡斯汀村的洛威尔曾来此看望她。




矶鹬


他把沿途的啸叫视作理所当然,

并且世界注定时不时就得震颤。

他奔跑,跑向南方,笨拙又谨慎,

一种节制的恐慌,布莱克的学生。


海滩咝咝如脂肪。他左边是一片

断断续续、往来倏忽的水,这水

给他暗沉、生脆的脚杆上了釉光。

他跑,径直穿过水域,察看自己的脚趾。


——莫如说,是在观察趾间的沙之空间,

那儿(没有什么细节微不足道)大西洋海水

急遽地向前并向后沥干。他奔跑时,

瞪着那些拖泥带水的沙砾。


世界是一场迷雾。然后世界又

微缈,广袤,澄澈。潮汐

或涨或落。他无法告诉你是何者。

他的喙已聚焦;他分身乏术,


寻找着某种事物,某物,某物。

可怜的鸟儿,他着了魔!

数百万沙砾呈黑色、白色、黄褐、灰,

掺杂石英颗粒,玫瑰晶与紫晶。


人蛾


    这儿,上方,

楼房的裂口注满敲碎的月光。

人类的整个影子只有他的帽子那么大。

躺在他脚边,像一个供玩偶站立的圆,

一枚倒立的回形针,针尖被月亮磁化。

他没看见月亮;只观察她广袤的领地,

感觉他手上奇异的光芒,不暖也不冷,

一种温度计无法记录的体温。


    可是当人蛾

时不时罕见地造访地球表面,

月亮在他眼中迥然不同。他从

人行道边缘下方一个窨井爬出

紧张地开始测量建筑的脸。

他认为月亮是天顶上一个小眼,

证明天空作为庇护所毫无用处。

他在颤抖,但必须尽可能爬向高处探测。


    在楼房正面,

他的影子曳在身后,如摄影师的黑布

他战战兢兢地爬,认为这次终能顺利

将自己的小脑袋推出那个纯净的圆口

强行挤入裹在光上的漆黑卷轴,如同通过

试管。(站在下方的人类没有这类幻觉。)

但人蛾必须做他最恐惧的事,虽然

他必然失败,惊惶摔落却毫发无损。


    接着他回到

姑且称为家的苍白水泥隧道。他来回翩跹,

拍打翅膀,却无法登上那于他相宜的

急遽而沉默的列车。车门迅速关上。

人蛾总是坐在朝向错误的位置上

列车立刻全速启动,那可怖的速度,

没有换挡,也没有任何渐进加速。

他无法辨认自己倒退的速率。


    每晚他必须

被带入人工隧道,做循环往复的梦。

一如列车下方循环往复的枕木,躺在

奔涌的思绪下。他不敢看向窗外

那第三根铁轨,不间断的毒风,

吹过身旁。他将它看作一种

天生易染的疾病。人蛾必须把手

放进口袋,就像其他人必须戴围巾。


    若你抓住他

就把手电照向他双眸。那儿只有黑瞳仁,

自成一整片夜晚,当他回瞪并阖上眼

这夜晚便收紧它多毛的地平线。接着一颗泪

自眼睑滚落,他唯一的财富,宛如蜂蜇。

他狡诈地将泪珠藏入掌心,若你不留神

他会吞下它。但若你凝神观看,他会将它交付:

沁凉犹如地下泉水,纯净得足以啜饮。




一起醒来多么美妙……


一起醒来多么美妙

同一分钟醒来,听见

突然下起雨,落满屋顶,

感到空气突然清冽

仿佛被空中一团黑线网

骤然通了电,多好。

雨珠在屋顶四处嘶嘶作响,

下方,一个个吻轻盈降临。


雷暴来了,或正在撤离;

是刺人的空气把我们弄醒。

如果闪电此刻击中房屋,它会通过

高处的四个蓝色瓷球

降临屋顶,降临避雷针,包围我们,

我们睡眼朦胧地梦想着

整栋屋子受困于闪电的鸟笼

那一定赏心悦目,毫不可怖;


以同样简单的

夜晚视角,我们平躺着

一切都可能同样轻易地变幻,

为了警告我们,这些黑色的

电线必须始终高悬。无须惊讶

世界可能转为一种迥然不同之物,

就如空气变幻,或闪电转瞬来袭,

变幻着,如一个个吻不及我们思索,已在变幻。


* 这首是毕肖普生前未曾出版的诗稿。

                                                            

克鲁索在英格兰


报上写:

一座新火山喷发了,上周我读到

一艘船目睹了一座岛屿的诞生:

起先是十英里外的一股蒸汽;

接着一枚黑点——可能是玄武岩——

在大副的双筒望远镜里升起

挂上了地平线,像只苍蝇。

他们为它命名。但我可怜的老岛

仍未被发现,无法重新命名。

没有一本书曾把它整对。


好了,我有五十二座

凄惨的小火山,可供我攀爬

只消迈出溜滑的几步——

火山死寂,犹如灰堆。

我过去常坐在最高峰的边缘

清点其他矗立的火山,它们

赤身露体,郁郁不乐,脑袋被炸飞了。

我会想,若它们的尺寸

和我认为的火山相同,那我已经

变成了一个巨人;

如果我变成了巨人,

我无法忍受去想

山羊和海龟是什么尺寸,

还有海鸥,还有叠织的巨浪

——微光粼粼的巨浪的六边形

围拢呵,围拢,却从未真正靠近,

闪光啊闪光,虽然天空

多数时候布满阴云。


我的岛屿似乎是

一种云堆。整个半球的

残云都赶来,悬挂在

火山口上方——它们斑驳的喉咙

摸起来滚烫。

这就是为什么雨水不断落下?

这就是为什么,整片地有时咝咝作响?

海龟笨拙地走过,圆壳耸得高高,

发出茶壶般的嘶嘶声。

(毫无疑问,我会交付许多年,

来交换随便哪种茶壶,或者取走几年。)

岩浆的褶皱,奔涌入海,它们

会咝咝叫。我会转身。接着会出现

更多的海龟。

海滩淌满岩浆,斑斓驳杂,

黑,红,白,灰;

大理石的色彩布出精妙的展览。

并且我有海上龙卷。哦,

每次半打,它们将远远地

来来去去,前进,退隐,

脑袋在云中,脚在移动的

磨损的白色碎屑里。

玻璃烟囱,灵活纤细,

祭司的玻璃体……我观看

水在其中螺旋上升,宛如烟云。

美妙,没错,但不是什么好伴侣。


我常常屈服于自怜自哀。

“我只配这种处境?我想一定是。

否则我压根不会在此地。是否曾有

某个时刻,我当真选择了这里?

不记得了,但这并非不可能。”

说白了,自怜自哀有什么错?

我的双腿无拘无束地晃荡在

火山口边缘上,我告诉自己

“同情应当始于家中。”所以

我越是自怜,就越觉得如在家般舒坦。


太阳沉落入海;同样奇异的太阳

自海中升起,

众太阳中的一个太阳,众我中的一个我。

万物在岛上都有一个样品:

一只树蜗牛,明艳的蓝紫色

蜗壳纤薄,爬过万事万物,

爬过形形色色的树,

一桩乌糟糟的二流韵事。

蜗壳成堆地躺在这些树下

并且,从远处看,

你会赌咒它们是鸢尾花圃。

有一种莓果,黯红色。

我试着尝了尝,一颗又一颗,间隔数小时。

微酸,不难吃,没有不良反应;

所以我做了家酿果酒。我畅饮

那可怕的,翻着泡沫的,刺舌的饮品

直接上了头。

我吹奏自制的长笛

(我想它有世上最诡异的音域)

头晕目眩,在山羊群中呐喊并手舞足蹈。

家酿,自制!但我们不都是这样?

我对我最微不足道的岛屿工业

产生了深深的眷恋。

不,这不确切,因为最微小的产业

是一种悲惨的哲学。


因为我知道得尚不够多。

为什么我不曾就某事知道得足够多?

希腊戏剧,或者天文学?书本

我读过的那些满是空页;

诗歌——喏,我试过

给我的鸢尾花圃背颂诗,

“它们在内眼之上闪烁

那是狂喜……”什么的狂喜?

我回家后首先做的事之一

就是把这个查清楚。


岛屿充盈着山羊和鸟粪的味道。

山羊是白色的,海鸥也是,

两者都太温驯,不然就是

以为我也是一只山羊,或海鸥。

咩,咩,咩 还有 喳,喳,喳

咩……喳……咩……我依然无法

从耳中抖落这声音;现在它们把我弄痛。

探询的喳声,两可的回答

在一片雨声咝咝的土地上

还有嘶嘶的,漫步的海龟

都让我心烦不已。


当所有的海鸥一齐飞走,那声音

就像强风中一棵巨树的叶片。

我会闭上眼睛,想象一棵树,

比如说,某处一棵橡树,有真正的树荫。

我听说过得了岛屿病的畜群。

我想山羊们正是得了这种病。

一只公山羊会站在被我施洗命名为

希望之山或绝望之山的火山上

(我有足够的时间琢磨名字),

咩咩叫唤,嗅闻空气。

我会抓住他的胡子,看着他。

他水平的瞳仁,眯缝着变窄

什么也不表达,或者示现一点恶意。

我对那些颜色真是厌烦至极!

有一天,我把一只小山羊的胡子染得鲜红

用我的红莓,只为了看看

某种稍微不同的东西。

然后,他母亲就无法认出他。


最糟糕的是梦。我当然梦见过食物

还有爱情,但它们令人愉悦

而非相反。可接着我就会梦见自己

割破婴儿的喉咙,错把它当成了

小山羊。我会做

关于其他岛屿的噩梦

它们从我的岛屿延展开去,无穷无尽的岛屿

岛屿繁衍着岛屿,

如同青蛙卵,变身为岛之蝌蚪,

我知道我最终不得不

住在其中每一座岛上,

世世代代,登记它们的植物群,

动物群,登记它们的地理。


就当我觉得自己

一分钟也不能再忍受,星期五来了。

(关于这事的记载弄错了一切。)

星期五是个好人。

星期五是个好人,我们是朋友。

要是他是个女人就好了!

我想繁衍自己的物种,

我想他也是,可怜的小伙。

他有时会爱抚小山羊,

和它们赛跑,或抱着一只四处走。

——赏心悦目的一幕;他有健美的身躯。


然后有一天,他们来了,把我们带走。


现在我住在这里,另一座岛,

虽然它看起来不像岛,但谁又能断定?

我的血液中充满岛屿;我的脑海

养育着岛屿。但那群岛

已渐次消失。我老了。

同时我厌了,喝着我真正的茶叶,

被无趣的木料包围着。

刀在架上——

散发意义的味道,犹如十字架。

它有生命。曾有多少年

我祈求它,恳求它不要断裂?

我对它的每一处刻痕与刮痕了如指掌,

浅蓝的刀刃,破碎的刀尖,

手把上木雕的纹路……

现在它完全不再看我。

鲜活的灵魂已涓涓淌尽。

我的目光停留其上又开溜。


当地博物馆曾请求我

把所有的东西都捐给他们:

长笛、刀、皱缩的鞋,

我那开口的山羊皮裤

(飞蛾入驻了毛皮),

那把遮阳伞——我花了那么多时间

才记住伞骨张开的正确方向。

它还能用,但已被折起,

看起来像一只拔光了毛,皮包骨头的家禽。

怎会有人要这种东西?

——而星期五,亲爱的星期五,死于麻疹

在十七年前的春天。


犰狳

——献给赠罗伯特·洛威尔


现在是一年中

脆弱、非法的热气球

几乎夜夜出没的时候。

攀爬着山巅,


向一个在这几处

依然受尊敬的圣徒上升,

纸房间涨红了脸,充盈着

往来穿梭的光,宛如心脏。


一旦上升到紧贴着夜空

就很难分辨气球与星辰——

就是说,行星——淡彩的那些:

下降的金星,或火星,


或者苍绿色的那颗。随一阵风

它们闪光、摇曳、踉跄、颠荡;

但若天空静好,它们就在

南十字星座的风筝骨间航行,


退隐、缩小、肃穆而

稳健地抛弃我们,或者

在来自山巅的下降气流中

骤然变得危险。


昨夜,又一个大家伙陨落。

它四散飞溅如一只火焰蛋

砸碎在屋后的峭壁上。

火焰向下奔涌。我们看见一双

 

在那儿筑巢的猫头鹰飞起来

飞起来,涡旋的黑与白

底下沾上了艳粉色,直到它们

尖啸着消失在空中。


古老的猫头鹰,窝准是被烧了。

急匆匆,孤零零,

一只湿亮的犰狳撤离这布景,

玫瑰斑点,头朝下,尾也朝下,


接着一只兔崽蹦出来,

短耳朵,我们大惊失色。

如此柔软!—— 一捧无法触摸的尘埃

还有纹丝不动,点燃的双眸。


太美了,梦境般的摹仿!

哦坠落的火焰,刺心的叫嚷

还有恐慌,还有披戴盔甲的无力拳头

天真地攥紧,向着苍空!


* 毕肖普给洛威尔的信中曾写道,“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爱情躺卧入眠


拂晓时分,变幻着所有

跨越苍穹的,从星屑到星辰的轨道,

把路的尽头

与光之列车焊合


如今,它将床上的我们拽入白昼;

把脑中的重负清扫出去:

熄灭那些漂浮、膨胀、

灼烁的霓虹


把那些粉的黄的,字母或抽搐的符号

扫下双眼之间灰色的大道。

宿醉的月亮,渐亏,渐亏!

隔窗我望见


一座巨型城市,谨慎地揭幕,

在过分雕琢中变得纤弱,

细节叠着细节,

檐口叠着外壁,


如此懒洋洋地升起,进入一片

虚弱而怆白的天空,它似乎在波动。

(城市在那儿缓慢生长

在水玻璃的众天穹中


从熔凝的铁珠子,以及黄铜水晶球中;

这小小的,罐子里的化学“花园”

轻颤着,再次立起来,

苍蓝,青绿,砖红。)


麻雀们匆促地开始嬉戏。

接着,在西方,轰隆一声,烟云蒸腾。

“轰隆!”爆炸的花骨朵之球

再次怒放。


(对所有受命照料植物的雇工

这声音意味着“危险”,或曾意味着“死亡”,

他们在梦中辗转,感到

短短的汗毛直立


在颈背上。)烟云飘逝。

一件衬衫被取下丝状晾衣绳。

沿着下方的街道

运水车前来


甩动它嘶嘶作响,霜雪般的风扇

掠过果皮和报纸。水痕风干

浅的干,深的湿,

冰西瓜的纹路。


我听见清晨罢工的白日喷泉

来自石墙,厅堂,铁床,

溅散或汇聚的小瀑布,

为预料之中的事鸣响警钟:


身兼一切人称的古怪爱神起床,

人们将终日为之准备晚餐,

你将大吃特吃

在他心上,这个他,那个他,


所以深情地遣他们为你做事吧,

在街上拖着他们独一无二的爱。

只用玫瑰鞭笞他们,

动作要轻如氦气,


因为白昼总会莅临其中一个或数个

他的脑袋从床沿耷拉下来

他的面孔翻转过来

城市的图像得以


向下滋生,进入他圆睁的双眼

颠倒而变形。不。我是说

变形,并且示现

若他果真看见。



包慧怡,1985年生于上海,都柏林大学英语系中古英语文学博士,研究中世纪感官史及8-15世纪手抄本中的图文互动。著有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散文集《翡翠岛编年》。出版译作十二种,包括伊丽莎白·毕肖普《唯有孤独恒常如新》、西尔维亚·普拉斯《爱丽尔》、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好骨头》、保罗·奥斯特《隐者》等。曾任都柏林圣三一学院客席讲师,教授《古英语及中古英语文学导读》等课程,现执教于复旦大学英文系。



包慧怡个人公号

“包博士与拾穗人”

(ID:Blavatsky_Eliparv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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