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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羡菊:一个满怀理想的乡镇政权“卫道士”

2017-06-08 段羡菊 论道三农


——读陈文胜《乡镇视角下的三农》

第一次认识陈文胜,应该是在2001年。

一年前,因为农民负担和计划生育等问题,三湖镇的干部浩浩荡荡集体出动,打伤了数十名农民。县和镇两级领导都受到严厉的处分,湖南省委向全省发出通报批评。

我去了解这个镇的发展,陈文胜刚调到这里担任镇长。

可惜我们没有交谈,但是三湖镇彼时“沧海横流”,能够被县委调至此地,他自然是出类拔萃之才。

2004年8月4日,我们第二次见面。

我的老朋友,衡阳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刘放生,提出撤销乡政府设乡公所的一套改革方案。我和一位年轻的同事,来到衡阳县,专程探讨求证方案是否可行。

我们举行了一次以乡镇党委书记为主的座谈会,陈文胜来了,他已经成了三湖镇的党委书记。

“刘放生改革的大方向我同意,但是我不同意撤销乡镇政府这个学界和媒体界一边倒的观点。”他一发言,就针锋相对,发挥长期在乡镇工作的优势,用一手丰富的事实,反驳取消乡镇政权的观点。

他认为,乡镇不能向农民提供公共服务,反而要向农民要钱要粮,表象是乡镇财政艰难,关键是乡镇政权的职能被上级政府和部门巧取剥夺,沦为城市汲取农村资源的收费工具。

“现在上下政府之间的关系变味成一种经济承包关系,游戏规则由上级制定,乡镇政权是权力最小的包头,但许多承包的职责超出法律职能,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

对于养干部的费用,他作了一个估算:一名乡干部,平均是1万元;一名县干部平均是3万元;一名市干部年平均是6万元…….他认为,国家是用最廉价的成本,维持基层政权的运转。

他思想活跃,认为乡镇党委书记和乡镇长应该由农村党员、农民直选产生。“干部委任制致使上层把层层压力转移到乡镇政府,通过‘直选’断奶后,乡镇政府才真正可能对农民负责。”

“没有基层的民主,就没有国家的民主。如果组织提名参与竞选的乡镇领导候选人落选了,就说明人选有问题。有县级政权的存在,即使有不少的乡镇领导候选人落选了,也不会对国家的稳定产生影响。”

回到长沙不久,我的电子邮箱里就出现了他的两篇发表在各三农学术网站上的文章,《要解决三农问题就必须确保乡镇政权的存在》和《乡镇工作三思》等,后来有一些发表在一些书刊上。

“乡镇政府对于加重农民负担等问题的确负有责任,但从本质上来讲,三农问题是我们的体制和政策与客观现实脱节,所产生的深刻矛盾在社会底层的集中爆发。”

他通过立论和驳论详细阐述他的观点:“乡镇政权是国家与农村社会的一个最基本的结合点,作为国家政权在农村社会的减震器和防火墙,处于社会矛盾已经尖锐激化后的前沿阵地,自然是首当其冲。而取消乡镇政权就能解决根本问题吗?”

我推荐其中的一些文章,发表在新华社的刊物上。

在5年来从事三农报道的过程中,我接触了中西部地区很多乡镇党委书记。他们大部分是倾诉基层工作的艰难,有少数则以“向我开炮”的勇气建议撤掉乡镇政府,然而,像他这样试图从制度上找原因,为乡镇政权辩护的人,并且通过网络宣传观点的人,却是第一个。

这样为乡镇干部卖力疾呼,是因为坐在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从而利益使然吗?

这只是一个充分并不必要的条件。

他告诉我,在乡政府,晚上基本上就在宿舍上网,查资料,在论坛灌水,还在一个论坛做“总版主”。

他完全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虽然乡镇干部工资经常被欠发,农民的生活艰难,但是乡镇党委书记绝对可以利用掌握的资源,去吃喝玩乐,去带着“炸药包”轰炸领导,然后,升迁到县城一个好的局当局长。

这样的人不少。

而他却是一个满怀理想的乡镇政权“卫道士”。

然而,他并不仅仅只是停留在说的层面。

2005年年初,我又收到了“玉壶”的长篇文章《真实世界的三农实践:在创新中打造新农村》。

“三湖镇位于衡阳县西北,蒸水河贯穿东西,是衡阳县最大的盆地,素称‘衡阳粮仓’。作为衡阳县最早建县的钟舞县治所、东汉重安侯国故城,曾是枭雄吴三桂的定都首选。作为台湾著名女作家琼瑶的故乡,与王船山的‘湘西草堂’相依为邻。作为典型的水稻之乡,曾经使三湖人在计划经济时代有过多少的辉煌与荣耀。”

这样深情的描述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工作的地方三湖镇的热爱。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不断加快,现代化的浪潮强烈地冲击着这个典型的传统农业地区,三湖镇的命运在风雨中飘摇。特别是1999年9月,镇政府在收取农民统筹提留和进行计划生育工作时,引发震惊全国的恶性涉农案件,湖南省委以1号文件对“三湖事件”进行了通报批评,9名镇干部受到党纪、政纪处分,并有3名干部被追究刑事责任,成为三湖干部和群众心中难以言说而又挥之去的痛楚。斗转星移,历经沧桑的三湖镇沐浴着中央一号文件的春风。”

在他的总结中,2004年,是三湖镇农民增收近10年来增长最高的一年,历史上公共基础设施建设项目最多效果最好的一年。各项开支与往年同比减少了60多万元,其中招待费减少了一半以上,而对农民的紧急救助增加了12万多元。

他向乡镇干部和农民报告了2005年镇党委创造“执政”思路是:1、围绕一个中心:构建和谐社会;2、提高两大能力:公平执政、诚信执政;3、实现三化战略:农业工业化,农村城镇化,农民现代化。

2005年4月14日,我和同事从长沙再度赶到衡阳县,调查追踪税改后的乡村治理。没有“惊动”县里,我们直奔三湖镇,下午采访了陈文胜和一些村干部,这是我这次采访探讨交流的重要对象。

吃完晚饭,继续采访,结束时天已经黑了,陈文胜执意要送我们,说要带我们看几个地方。车停下来,路边一所学校挂着牌子“三湖镇鼓峰中学”,进入校门,只见宽阔的校园里,立着三栋房子,长长的教学楼里一片宁静照着自习学生的日光灯。据陈文胜说,这是衡阳市的示范中学。

下午接受采访的村支部书记王大信说,鼓峰中学这个烂摊子能够收拾,使三湖人对陈文胜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三湖镇由三个乡镇合并,以前的学生分布三所中学,很多教学楼都是危房。大约十年前,镇党委、镇政府向老百姓集资了100多万元,后来修不下去了,“三湖事件”出来后,更是难以为继,学生上学不方便,民怨沸腾。

“这是我担任党委书记后遇到的第一个挑战。”要把这所学校建起来,总共投资需要600万元。陈文胜通过各种关系到上面“跑钱”,有一次到了上级某部门,找到一个官员说:你们这里有的是钱,倒一口水,就可以把我们淹死。

他马上想尽种种办法,不仅使历经几任书记之后鼓峰中学顺利建成,而且没有连累到镇财政的正常运转。

车在一个分路口停下来,路口是一个巨碑,介绍三湖这个地方历史悠久,人物辈出,与吴三桂、琼瑶等挂上了勾,但虽然草青牛肥,但很多公益事业做不了,后来在上海的中铁十七局王跃进局长及全镇一万多人募捐支持下,终于硬化了甘泉公路。

背面刻着捐款5000元以上人的名字。

陈文胜告诉我,这块碑文是他撰写的。我看了一下,前面一段很有文采,第二段特别标明在“历届党委书记杨秋兰、镇长陈文胜及书记陈文胜、镇长付仁峰等组织下……”按通常的话说,陈文胜很会来事,这样的宣传也是很好的造势。

他虽然充满理想,但却深谙官场规则。我们有意没跟县里的官员联系,直奔三湖镇,没想到路上就接到宣传部电话,他已经向县委书记、宣传部长及时报告了。

也许是出于自我保护的必要吧。

在去年我们对衡阳县的调查出来后,国家税务局局长作了批示,专门派调查组到衡阳,了解乡镇干部被迫借钱和抵扣工资交税的情况。当地的朋友告诉我,3万字的专辑被复印了不下2000册,一时洛阳纸贵。

当时的县委主要领导在大会上,公开批评四位与我们座谈的乡镇党委书记不讲政治。事实上,有着丰富“经验”的我,在写稿时为了给这些“消息源”避免麻烦,已经作了充分的考虑和技术处理。

那晚在三湖镇临别时,他告诉我,有一位领导看他办事干练,请他到广东帮助弟弟经营,一月收入一万元,给一台车,一套房。“我没有答应,因为我在三湖镇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一个农家子弟的梦想。”

陈文胜发给我的总结并没有吹牛,我们接触到的县、乡、村三级干部与农民都给他不错的评介。有一天我的办公室来了衡阳县的一个朋友,说到三湖镇变化,很是赞扬的口气。

第二天,我采访衡阳县的一些上访农民骨干,他们说起乡镇干部,简直就是天怒人怨。但是自称被认为是县“农民协会”的“参谋长”的刘坤山,却公然在座为他“叫好表功”。

见面时,他就告诉我,为了与全国著名的三农学者进行了面对面的交流,他专程跑到武汉和北京登门求教。

这是一个“迷恋”镇党委书记权力,要为三农问题的解决创造一套经世致用之术的人。

4月18日,我已回到长沙。晚上,在办公室加班,接到陈文胜的电话。

他告诉我,当天接到华中科技大学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寄来的聘书,聘他为特约研究员,我表示热烈的祝贺。

转过来讲起计划生育的事,他心情不安中夹杂着痛苦。

我们在三湖采访的那天,得知他接到县委书记要求把计划生育搞上去的电话。

他告诉我,三湖镇目前在全县20多个乡镇中的计划生育工作进度排倒数第一,有30多位应结扎对象没有落实手术。他实在狠不得心,所以工作落后了。

我们在衡阳县采访时,了解到基层干部和群众对现行计划生育政策的不满。然而,从上到下,大家都是在被迫无条件执行政策,被检查发现出问题,层层主要领导都要被连坐式的“一票否决”。

他有那么多的想法和点子,他能够解决教育、公路等方面的“老大难”,却在计划生育政策前束手无策。

记得那晚在三湖镇的路口与我们分手后,他就带着一个干部到责任村去抓计划生育。

这两天,他发动干部动作起来,居然全部完成了结扎任务。很多妇女在外面打工,考虑到在外打工的农民难以承担回家的往返车旅费,他要求村支部书记对她们施加影响,在打工所在地落实结扎手术,然后把结扎证明传真回来。

我很是怀疑传真的真实性。

“一个很困难的家庭,生了两个女孩,第一个不大正常,我们把她送到县医院在手术,她男人在手术室外一直要跟我拼命。我说实在话,我背后流眼泪,最终还是‘让’她逃走了。”

我只能充当“两面人”的复杂角色。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你不是陈文胜,而是组织赋予的角色:三湖镇党委书记。但同时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着复杂的感情,特别是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有着和农民一样的传统价值观念和处世方式。“

这是一个在体制夹缝中矛盾生存、内心不无痛苦失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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