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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骆驼(三)

2017-11-22 三毛 每日美文Share

 

图片来源于网络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的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的说。“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朦胧了起来,好似内心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的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的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的问。

  她心事重重的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的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的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的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 35 43102 35 15231 0 0 1846 0 0:00:23 0:00:08 0:00:15 3428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比着似的惊慌失措。“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的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沙哈拉威,那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沙哈位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拚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意见。”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有,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止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的演说着,他说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宰个沙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好起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唯命是从,这种榜样,沙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着我们。

  我死命的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批一批死掉,你们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了脚推他出门。“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沙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

        “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的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沙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袍子,被叫着脱下来搜身。年轻人早不见了,只有些可怜巴巴的老人,眼睛一眨一眨的举着手,给人摸上摸下,这种搜法除了令人反感之外,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收获,游击队那么笨,带了手枪给人搜吗?

  去医院找沙伊达,门房告诉我她在二楼接生呢。

  上了二楼,还没走几步,沙伊达气急败坏的走过来,几乎跟我撞了个满怀。

        “什么事?”

        “没事,走!”她拉了我就下楼。

        “不是要接生吗?”

        “那个女人的家属不要我。”她下唇颤抖的说。

        “是难产,送来快死了,我一进去,他们开口就骂,我……”

        “他们跟你有什么过不去?”

        “不知道,我……”

        “沙伊达,结婚算罗?这么跟着奥菲鲁阿出出进进,风俗不答应你的。”

        “鲁阿不是的。”她抬起头来急急的分辩着。

        “咦……”我奇怪的反问她。

        “是阿吉比他们那伙混蛋老是要整我,我不得已……”“我的苦,跟谁说……”她突然流下泪来,箭也似的跑掉了。

  我慢慢的穿过走廊,穿过嬷嬷们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个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长了白胡子似的有趣,我将他抱起来往太阳下走,一面逗着他。

        “喂,抱到哪里去?”一个年轻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来。“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

        “啊!吓我一跳。”

        “这小人真好看,那么壮。”我深深的注视着孩子乌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卷曲的头发。

        “交给我吧!来!”修女伸手接了去。

        “几岁了?”

        “四岁。”修女亲亲他。

        “沙伊达来的时候已经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来的,十六七岁罗!”

  我笑笑跟修女道别,又亲了一下小人,他羞涩的尽低着头,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识的在我记忆里一掠而过,像谁呢?这小人?

  一路上只见军队开到镇上来,一圈圈的铁丝网把政府机构绕得密不透风,航空公司小小的办事处耐心的站满了排队的人潮,突然涌出来的陌生脸孔的记者,像一群无业游民似的晃来晃去,热闹而紧张的骚乱使一向安宁的小镇蒙上了风雨欲来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阶上等着呢。

        “三毛,葛柏说,今天给不给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长了皮肤病,每隔几天,总是抱过来叫我用药皂清洗。

        “嗯!洗,抱过来吧!”我心不在焉的开着门锁,漫应着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听话的扭来扭去。“现在站起来,乖,不要再泼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脚,他拿个湿湿的刷子,拍拍的敲着我低下去的头。

        “先杀荷西,再杀你,先杀荷西,杀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儿歌似的唱着,口齿清楚极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么,耳朵里轰的一声巨响,尽力稳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来抱到卧室床上去。

  这短短的几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实在,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进了卧室全然不知道,轻轻的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边的书,笑嘻嘻的望着我,说着:“游击队来,嗯,嗯,杀荷西,杀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头小桌上的闹钟,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旧衬衫,慢慢的走进罕地开着门的家,将小孩交给他母亲葛柏。

        “啊!谢谢!哈力法,说,谢——谢!”葛柏慈爱的马上接过了孩子,笑着对孩子说。

        “游击队杀荷西,杀三毛,”小孩在母亲的怀里活泼的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来。

        “要死罗!”葛柏听了这话,翻过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脸刷的一下涨红了。

        “打他做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葛柏几乎流下泪来,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头。

        “不要分什么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萨尼亚语——神——的意思。)“我们没有分,姑卡,小孙子,都跟你好,我们不是那种人,请原谅,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说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泪来,不断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说什么,别闹笑话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进来喝叱着他母亲,冷笑一声,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难过,年轻人有他们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来,心里竟似小时候被人期负了又不知怎么才好的委屈着,腾云驾雾似的晃了出来。

  在家里无精打彩的坐着,脑子里一片空茫,荷西什么时候跟奥菲鲁阿一同进来的,都没有听见。

        “三毛,请你们帮忙,带我星期天出镇去。”

        “什么?”我仍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着,一时听不真切。

        “帮帮忙,我要出镇回家。”鲁阿开门见山的说。“不去,外面有游击队。”

        “保证你们安全,拜托拜托!”

        “你自己有车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礼貌,完全没有心情与人说话。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车子通行证现在不发给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么了,像在生气似的。”奥菲鲁阿耐性的望着我说。

        “你自己不是警察吗?倒来问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你要出镇去,不要来连累我们,好歹总是要杀我们的,对你们的心,喂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来的脾气,控制不住的叫了出来,这一说,眼泪迸了出来,干脆任着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哗啦的哭了起来。

  荷西正在换衣服,听见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跟奥菲鲁阿两人面面相觑。

        “这人怎么了?”荷西皱着眉头张着嘴。

        “不知道,我才说得好好的,她突然这个样子了。”奥菲鲁阿其名其妙的说。

        “好了,我发神经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张卫生纸擦鼻涕,擦了脸,喘了口气便在长沙发上发呆。

  想到过去奥菲鲁阿的父母和弟妹对我的好处,心里又后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问起话来:“怎么这时候偏要出镇去,乱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后再乱,更不能常去大漠里了。”

        “骆驼还在?”荷西问。

        “都卖了,哥哥们要钱用,卖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花那么多钱做什么,卖家产了?”我哭了一阵,觉得舒服多了,气也平下来了。

        “鲁阿,星期天我们带你出镇,傍晚了你保证我们回来,不要辜负了我们朋友一场。”荷西沉着气慢慢的说。“不会,真的是家人相聚,你们放心。”鲁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极感激诚恳的说着。这件事是讲定了。“鲁阿,你不是游击队,怎么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问他。

        “三毛,我们是真朋友,请相信我,不得已才来求你们,如果没有把握,怎么敢累了你们,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见他说得真诚,也不再逼问他了。

  检查站收去了三个人的身份证,我们蓝色的两张,奥菲鲁阿黄色的一张。

“晚上回镇再来领,路上当心巴西里。”卫兵挥挥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后一句话,弄得心扑扑的乱跳着。“快开吧!这一去三个多钟头,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鲁阿在前座,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么会想起来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说了一遍。“三毛,不要担心,这几天你翻来复去就是这句话。”奥菲鲁阿笑了起来,出了镇,他活泼多了。

        “沙伊达为什么不一起来?”

        “她上班。”

        “不如说,你怕她有危险。”

        “你们不要尽说话了,鲁阿,你指路我好开得快点。”

  四周尽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线,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凉意,几只孤鸟在我们车顶上呱呱的叫着绕着,更觉天地苍茫凄凉。“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车后面闭上了眼睛,心里像有块铅压着似的不能开朗,这时候不看沙漠还好,看了只是觉得地平线上有什么不愿见的人突然冒出来。好似睡了才一会,觉得颠跳不止的车慢慢的停了下来,我觉着热,推开身上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门开了,我惊得叫了起来。

        “什么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远来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来,揉着眼睛,正看见一张笑脸,露着少年人纯真的清新,向我招呼着呢!

        “真是穆罕麦?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吗?”我坐了起来,开了窗。

        “就在前面。”

        “你们又搬了,去年不在这边住。”

        “骆驼都卖光了,那里住都差不多。”

  远远看见奥菲鲁阿家褐色的大帐篷,我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鲁阿美丽的母亲带着两个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个小黑点似的向我们飞过来。

        “沙拉马力口!”妹妹叫喊着扑向她们的哥哥,又马上扑到我身边来,双手勾着我的颈子,美丽纯真的脸,干净的长裙子,洁白的牙齿,梳得光滑滑的粗辫子,浑身散发着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鲁阿母亲的身边急急跑去,她也正从儿子的拥抱里脱出来。

        “沙拉马力古!哈丝明!”

  她缓缓的张着手臂,缠着一件深蓝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盘花髻,慈爱的迎着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后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早晨的灰云,蓝得如水洗过似的清朗。

        “妹妹,去车上拿布料,还有替你们带来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赶开着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们叫着。“这个送给鲁阿父亲的。”荷西拿了两大罐鼻烟草出来。“还有一小箱饼干,去搬来,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亲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奥菲鲁阿家的气氛,一点也没有改变,我丢下了人往帐篷跑去。

        “我来啦,族长!”一步跨进去,鲁阿父亲满头白发,也没站起来,只坐着举着手。

        “沙拉马力古!”我趴着,用膝盖爬过去,远远的伸着右手,在他头顶上轻轻的触了一下,只有对这个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礼节问候他。

  荷西也进来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来触了他的头一下,才盘膝在对面下方坐着。

        “这次来,住几天?”老人说着法语。

        “时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语回答。

        “你们也快要离开撒哈拉了?”老人叹了口气问着。“不得已的时候,只有走。”荷西说。

        “打仗啊!不像从前太平的日子罗!”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银脚镯,向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爬过去靠着他坐着。“戴上吧,留着给你的。”我听不懂法语,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马上双手接了过来,脱下凉鞋,套上镯子,站起来笨拙的走了几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萨尼亚语说着:“好看!好看!”我懂了,轻轻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着自己美丽装饰着的脚踝。

        “每一个女儿都有一副,妹妹们还小,先给你了。”奥菲鲁阿友爱的说着。

        “我可以出去了?”我问鲁阿的父亲,他点了一下头,我马上跑出去给哈丝明看我的双脚。

  两个妹妹正在捉一只羊要杀,枯干的荆棘已经燃起来了,冒着袅袅的青烟。

  哈丝明与我站着,望着空旷的原野,过去他们的帐篷在更南方,也围住着其他的邻人,现在不知为什么,反而搬到了荒凉的地方。

        “撒哈拉,是这么的美丽。”哈丝明将一双手近乎优雅的举起来一摊,总也不变的赞美着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来居住时一式一样。

  四周的世界,经过她魔术似的一举手,好似突然涨满了诗意的叹息,一丝丝的钻进了我全部的心怀意念里去。

  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撒哈拉了,也只有对爱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现它的美丽和温柔,将你的爱情,用它亘古不变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报着你,静静的承诺着对你的保证,但愿你的子子孙孙,都诞生在它的怀抱里。

        “要杀羊了,我去叫鲁阿。”我跑回帐篷去。

  鲁阿出去了,我静静的躺在地上,轻轻的吸着这块毯子惯有的淡淡的芋草味,这家人,竟没有令我不惯的任何体臭,他们是不太相同的。

  过了半晌,鲁阿碰碰我:“杀好了,可以出去看了。”对于杀生,我总是不能克制让自己去面对它。

        “这么大的两只羔羊,吃得了吗?”我问着哈丝明,蹲在她旁边。

        “还不够呢!等一下兄弟们都要回家,你们走的时候再带一块回去,还得做一锅‘古斯古’才好吃得畅快。”(古斯古是一种面粉做出的沙漠食物,用手压着吃。)

        “从来没有见过鲁阿的哥哥们,一次都没有。”我说。“都走了,好多年了。难得回来一趟,你们都来过三四次了,他们才来过一次,唉……”

        “这时候了,还不来。”

        “来了!”哈明丝静静的说。又蹲下去工作。

        “哪里?没有人!”我奇怪的问着。

        “你听好嘛!”

        “听见他们在帐篷讲话啊?”

        “你不行啦!没有耳朵。”哈明丝笑着。

  过了一会儿,天的尽头才被我发现了一抹扬起的黄尘,像烟似的到了高空就散了,看不见是怎么向着我们来的。是走,是跑,是骑骆驼,还是坐着车?

  哈丝明慢慢的站了起来,沙地上渐渐清楚的形象,竟是横着排成一排,浩浩荡荡向我们笔直的开过来的土黄色吉普车,车越开越近,就在我快辨得清人形的视线上,他们又慢慢的散了开去,远远的将帐篷围了起来,一个一个散开去,看不清了。

        “哈丝明,你确定是家人来了吗?”看那情形,那气势,竟觉得四周一片杀气,我不知不觉的拉住了哈丝明的衣角。

  这时,只有一辆车,坐着一群蒙着脸的人,向我们静静的逼过来。

  我打了一个寒噤,脚却像钉住了似的一步也跨不开去,我感觉到,来的人正在头巾下像兀鹰似的盯着我。

  两个妹妹和弟弟马上尖叫着奔向车子去,妹妹好似在哭着似的欢呼着。

        “哥哥!哥哥!呜……”她们扑在这群下车的人身上竟至哭了起来。

  哈丝明张开了手臂,嘴里讷讷不清的叫着一个一个儿子的名字,削瘦优美的脸竟不知何时布满了泪水。

  五个孩子轮流把娇小的母亲像情人似的默默的抱在手臂里,竟一点声音都听不见的静止了好一会儿。

  奥菲鲁阿早也出来了,他也静静的上去抱着兄弟,四周一片死寂,我仍像先前一般如同被人点穴了似的动也动不了。

  一个一个兄弟,匍匐着进了帐篷,跪着轻触着老父亲的头顶,久别重逢,老人亦是泪水满颊,欢喜感伤得不能自已。

  这时候他们才与荷西重重的上前握住了手,又与我重重的握着手,叫我:“三毛!”

        “都是我哥哥们,不是外人。”鲁阿兴奋的说着,各人除去了头巾,竟跟鲁阿长得那么相象,都是极英俊的容貌和身材,衬着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们要宽外袍时,询问似的看了一眼鲁阿,鲁阿轻轻一点头,被我看在眼底。

  外袍轻轻的脱下来,五件游击队土黄色的制服,突然像火似的,烫痛了我的眼睛。

  荷西与我连互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已化成了石像。我突然有了受骗的感觉,全身的血液刷一下冲到脸上来,荷西仍是动也不动,沉默得像一道墙,他的脸上,没有表情。“荷西,请不要误会,今天真的单纯是家族相聚,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请你们千万原谅,千万明白我。”鲁阿涨红了脸急切的解说起来。

        “都是‘娃也达’,不要介意,荷西,哈丝明的‘娃也达’。”这种时候,也只有女人才能像水似地溶开了这一刹间的僵局。(“娃也达”是男孩子的意思。)

  我一起身,随着哈丝明出外去割羊肉了,想想气不过,还是跑回帐篷门口去说了一句:“鲁阿,你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这种事,是可以乱来的吗?”

        “其实鲁阿要出镇还不简单,也用不着特意哄你们出来,事实上,是我们兄弟想认识你们,鲁阿又常常谈起,恰好我们难得团聚一次,就要他请了你们来,请不要介意,在这个帐篷的下面,请做一次朋友吧!”鲁阿的一个哥哥再一次握着荷西的手,诚恳的解释着,荷西终于释然了。

        “不谈政治!”老人突然用法语重重的喝了一声。“今天喝茶,吃肉,陪家人,享受一天天伦亲子的情爱,明日,再各奔东西吧!”还是那个哥哥说着话,他站了起来,大步出了帐篷,向提着茶壶的妹妹迎上去。

  那个下午,几乎都在同做着家务的情况下度过,枯柴拾了小山般的高,羊群围进了栏栅,几个兄弟跟荷西替这个几乎只剩老弱的家又支了一个帐篷给弟妹们睡,水桶接出了皮带管,上风的地方,用石块砌成一道挡风墙,炉灶架高了,羊皮鞘成了坐垫,父亲居然欣然的叫大儿子理了个发。

  在这些人里面,虽然鲁阿的二哥一色一样的在拼命帮忙着家事,可是他的步伐、举止、气度和大方,竟似一个王子似的出众抢眼,谈话有礼温和,反应极快,破旧的制服,罩不住他自然发散着的光芒,眼神专注尖锐,几乎令人不敢正视,成熟的脸孔竟是沙哈拉威人里从来没见过的英俊脱俗。“我猜你们这一阵要进镇闹一场了。”荷西扎着木桩在风里向鲁阿的哥哥们说。

        “要的,观察团来那天,要回去,我们寄望联合国,要表现给他们看,沙哈拉威人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决定。”“当心被抓。”我插着嘴说。

        “居民接应,难抓,只要运气不太坏,不太可能。”“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理想主义音,对建立自己的国家充满了浪漫的情怀,万一真的独立了。对待镇上那半数无知的暴民,恐怕还真手足无措呢!”我坐在地上抱着一只小羊对工作的人喊着。

        “开发资源,教育国民那是第一步。”

        “什么人去开发?就算这七万人全去堵边界,站都站不满,不又沦为阿尔及利亚的保护国了,那只有比现在更糟更坏。”“三毛,你太悲观了。”

        “你们太浪漫,打游击可以,立国还不是时机。”

        “尽了力,成败都在所不计了。”他们安然的回答我。

  家事告了段落,哈丝明远远的招呼着大家去新帐篷喝热茶,地毯已经铺满了一地。

        “鲁阿,太阳下去了。”荷西看了一下天,悄悄的对鲁阿说,他依依不舍之情,一下子布满了疲倦的脸。“走吧!总得在天全黑以前赶路。”我马上站了起来,哈丝明看我们突然要走了,拿茶壶的手停在半空好一会,这才匆匆的包了一条羊腿出来。

        “不能再留一会儿?”她轻轻的,近乎哀求的说着。“哈丝明,下次再来。”我说。

        “不会有下次了,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荷西,你,要永远离开撒哈拉了。”她静静地说。

        “万一独立了,我们还是会回来。”

        “不会独立,摩洛哥人马上要来了,我的孩子们,在做梦,做梦——”老人怅然的摇着白发苍苍的头,自言自语的说着。“快走吧,太阳落得好快的啊!”我催着他们上路,老人慢慢的送了出来,一只手搭着荷西,一只手搭着奥菲鲁阿。

  我转过身去接下了羊腿,放进车里,再反身默默的拥抱了哈丝明和妹妹们,我抬起头来,深深的注视着鲁阿的几个哥哥,千言万语,都尽在无奈的一眼里过去。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啊!

  我正要上车,鲁阿的二哥突然走近了我,重重的握住了我的手,悄悄的说:“三毛,谢谢你照顾沙伊达。”

        “沙伊达?”我意外得不得了,他怎么认识沙伊达?“她,是我的妻,再重托你了。”这时,他的目光里突然浸满了柔情蜜意和深深的伤感,我们对望着,分享着一个秘密,暮色里这人怅然一笑,我兀自呆站着,他却一反身,大步走了开去,黄昏的第一阵凉风,将我吹拂得抖了一下。“鲁阿,沙伊达竟是你二哥的太太。”在回程的车上,我如梦初醒。暗自点着头,心里感叹着——是了,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那个沙伊达,天底下竟也有配得上她的沙哈拉威人。

        “是巴西里唯一的妻子,七年了,唉!”他伤感的点着头,他的内心,可能也默默的在爱着沙伊达吧!

        “巴西里?”荷西一踩煞车。

        “巴西里!你二哥是巴西里?”我尖叫了起来,全身的血液哗哗的乱流着,这几年来,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凶猛无比的游击队领袖,沙哈拉威人的灵魂——竟是刚刚那个叫着沙伊达名字握着我手的人。

  我们陷在极度的震惊里,竟至再说不出话来。

        “你父母,好像不知道沙伊达。”

        “不能知道,沙伊达是天主教,我父亲知道了会叫巴西里死。再说,巴西里一直怕摩洛哥人劫了沙伊达做要挟他的条件,也不肯向外人说。”

        “游击队三面受敌,又得打摩洛哥,又得防西班牙,再得当心南边毛里塔尼亚,这种疲于奔命的日子,到头来,恐怕是一场空吧!”荷西几乎对游击队的梦想,已经下了断言。

  我呆望着向后飞逝的大漠,听见荷西那么说着,忽而不知怎的想到《红楼梦》里的句子:“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心里竟这么的闷闷不乐起来。

  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巴西里快要死了,这种直觉,在我的半生,常常出现,从来没有错过,一时里,竟被这不祥的预感弄得呆住了,人竟钉在窗前不知动弹。

        “三毛,怎么了?”荷西叫醒了我。

        “我要躺一下,这一天,真够了!”我盖上毯子,将自己埋藏起来,抑郁的心情,不能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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