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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瑞云:我借了何老师一块钱

黄瑞云 故乡读书会 2022-10-15



黄瑞云(1932—)教授,湖南娄底人

一九五八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先后在湖北工农中学、湖北教育学院、华中师范大学、湖北师范大学任教。

从事中国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业余进行文学创作。

著有《老子本原》《庄子本原》《论语本原》《诗苑英华》《词苑英华》《历代抒情小赋选》《历代绝妙词三百首》等;参预主编《历代辞赋总汇》。

文学创作有《长梦潇湘夜雨楼诗词集》《溪流集》《快活的答里·坎曼尔》《黄瑞云寓言》《黄瑞云散文集》等。


我借了何老师一块钱


一九五二年我转到宁乡一中上高中,教务处的副主任是何老师。他叫何可人,这姓名很有意思,拆开姓就是名字。何老师当时三十多岁,个子高大,一表人才,待人非常和气。他给我们讲社会发展史,又兼教体育。坦率地说,他的社会发展史教得不怎么样。当时解放初期,这些政治理论对老师们说来也是新事物,他们自己懂的也不多,总是临时培训一下就给学生讲课。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解放初期的教师,背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个沉重的包袱,面临的根本课题叫做“改造思想”。按照当时的观念,知识分子都从旧社会过来,而旧社会是一个污秽不堪的池沼,没有任何一点干净之处。所谓“解放以前”就意味着黑暗和肮脏,世界是从一九四九年“解放”那天才重新开始的。从那个社会出来的知识分子自然都要改造。当时在学校里,教师都很紧张,每个假期都要集中“学习”,也就是“思想改造”,而改造就是批判斗争。——“思想改造”这个提法,这种做法,后来持续了三十年,连我们这一代人都未能幸免;好像是一种原始罪,永远得不到解脱,到死都改造不完。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拨乱反正之后,这种改造才慢慢淡化——所以那时候老师们都小心翼翼不敢随便讲话;碰到他们也无法解答的问题,他们也无可奈何。记得社会发展史课一开头就讲“从猿到人”劳动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人类本身。从猿到人,往往通俗地讲成猿猴变成人。有学生发问,“现在的猿猴还会不会变成人?”何老师回答:“现在的猿猴不会变成人”。为什么?“因为现在人和猿猴都定了型”。“为什么远古的猿猴却不定型?劳动使猿猴变成人,当时是没有谁去教的;现在我们懂得了这个道理,可以主动教猿猴劳动,为什么它们却变不成人呢?”问得几个为什么,何老师就只能笑一笑了。那时候学生提出问题都是很自然的,绝没有刁难老师的意思,师生关系很和谐,同何老师更是如此。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课本上说,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中国的革命由旧民主主义革命变成新民主主义,从此中国的革命就成为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学生发问,中国本是世界的一部分,照说孙中山领导的革命也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为什么一定要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才成为世界革命的一部分呢?这个问题不仅何老师没有办法,其他老师也同样无法解答。按照当时的认识,世界上所有的共产党都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产物,都是用同样品色的纯金铸造的,但我们发现印度共产党的党纲许多地方和苏联中国不同。问老师,老师只能回答“我们也没有研究过”。当时中国向苏联“一边倒”,有一个歌就叫《一边倒》。涉及到和苏联的关系,有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我国东北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大片领土就是沙俄强占去的。十月革命以后,列宁领导的苏维埃政府曾正式宣布,放弃沙俄强加给外国的一切不平等条约,为什么这片领土至今不还给中国。这个问题何老师不能解答。我们也向教历史的刘家珍老师提出,刘是一个能干的女老师,很有口才,课讲得很好。但她也无法解答。后来她拿了一本历史刊物来,上面有北京某位大学历史教授对这问题的解答——可见当时关注这个问题的人很多——刘老师是照着念的,大致意思是,国家是一个暂时的概念,到了共产主义就没有国家了,也就不存在领土问题。在现阶段,对某个地方的归属,应考虑当地人民的利益。现在居住在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人民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而我国还是新民主主义社会;对当地居民来说,是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好呢,还是生活在新民主主义社会好,当然是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好。念完以后,老师望望学生,学生望望老师,还能说什么呢?我们绝没有想到,到了一九五七年,这个领土问题使不少人成为右派!当时叫何老师或刘老师怎么能够解答呢!

何老师的体育是教得很好的,而我看体育其实也并非他的专业。他要求严格,态度却很和顺。而且他事事以身作则,同学们都服从他的指挥。学校开运动会或举办什么操练,总能做得井井有条。

有一件事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宁乡城里有一个大操场,经常在那里举行各种体育比赛。有一次,县教师联队同驻宁部队比赛篮球,何老师担任裁判。球场四周围满了人,我也在那里看。球打到半路,教师联队渐渐占了优势,部队落后了十好几分。突然从部队 观众那边跳出一个人来,闯进球场——那是一位荣军,只有一条腿,是住着拐杖的,肯定是一位军官——他大声怒喝,命令停止比赛。他说的什么,谁也听不清楚。我看到一位战士球员对他轻轻的说:“快打完了,还是打完吧!”那人大声地说:“叫你们打,你们就好好地打,叫你们不打就不打,给我走!”战士们拣起衣服,不很乐意地走了。整个场子都惊呆了,那个时候,“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碰到什么事情都害怕,何况对方是解放军。我看到何老师站在场子边上,向教师队里拿球的队员招了一下手,那个队员把球掷给了他。他接住球,拍了一下,显然是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举起了球,吹了一声哨子,举行退场仪式。教师队站好以后,何老师有规有矩地大声宣布:“这场球由于一方中途退出,比赛暂时中止。现在我宣布比分:四十三比二十八,教师联队暂时占先。”然后放低声音说:“如果我的裁判有什么错误,欢迎同志们提出批评。”最后举起双手做了一个手势,“双方”队员退场。教师连队规规矩矩向对方敬礼退场,不过对方的位置是空着的。我对何老师镇定自若的态度佩服不已。事后得知,教师联队中有一名队员,原是县里的干部,那年转到了宁乡二中教书。那位军官认出来了,误以为他是掺假进来的。一个多月以后,全县中学教师集中学习,那位军官特地到场作了检讨。

到了五二年下学期,何老师竟然当了总务主任。我当时没有经济来源,每个学期缴费注册总是煞费周折。其实学校对我相当优惠,我享受乙等助学金(全校最高也只有乙等),但我比别人更困难,特许我只交人民币十二元就可以注册。何老师在路上碰到我两次提醒,“你还没有注册哩”。拖了十来天,我才弄到十一元钱。我去交费,何老师正在抽烟,问:“钱搞齐了没有?”我含糊地答应着,把几张钞票交给他,他数了一下说:“还差一块呢!”我说我弄不到钱了,这十一块钱都借了几个人。何老师说:“向老师借一借吧!”我顺口说:“我向你借!”何老师用两个手指夹着烟吸在嘴上,抿着嘴微笑。是他叫我向老师借的,他就是老师,我就向他借,叫他怎么说呢。迟疑了几秒钟,他把烟搁在桌子边上,仍然微笑着,从里衣袋里掏出一小叠钞票,从中抽出一张一块的,放在我的几张票子上,然后再数一遍,给我注了册。我说“两个月内我还给您”。他说“不要紧”。

两个月后我从哪儿来钱呢!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何老师,我说:“何老师,真对不起,我撒了谎,那一块钱我没有还的。”他又说了一句,“不要紧”。那时候的米价一角三、四分钱一斤,一块钱可以买到七斤米,钱确实不是很多,但毕竟是借人家的。当时老师们的工资每个月才三十多块钱,并不寛裕。一晃就到了一九五四年,我要毕业了,那一块钱仍没有还。离开学校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向何老师提起,因为不好怎么说,我仍然没有钱。

当年我考取武汉大学,走到长沙以后就没有路费了,买到武汉的船票还是湖南省招办提供的。一直到一九五七年四月份,我终于弄到了一块钱,准备寄给何老师。时间过去了五年,何老师肯定忘记了,再还这一块钱去我自己也觉得不好怎么说。这时候恰好我的朋友蔡劼刚寄给我一本高尔基《我的童年》,我读完后把书寄给何老师。过了一星期,估计书已经到了,我才把一块钱夹在信封里寄给他,并写了一封信,信里详细回顾了我借钱的情景,就像前面叙述的那样,还说了一番我上学的艰难。并说明这一块钱老师肯定忘记了,但我还是应该归还。何老师收到后,给我回了一封长达四页的信。他说,当他收到《我的童年》的时候,很是费解,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随后收到我寄的信和钱,他非常感动。信中谈到他当年上学也很困难,所以很能理解我的心情。后面说了许多鼓励我的话,说我很有毅力,成绩也好,现在国家蒸蒸日上,正在建设社会主义,“你身逢盛世,将来一定大有可为”。我读到何老师的回信,心里也感到高兴,其时已到了一九五七年六月。

一个月之后,国家发生了重大变故,“反右”开始了。我所在的班是武汉大学的重灾区,我自己也岌岌可危,从此和外界联系就很困难了。在反右中,往往因书信中某句话被揭发出来而坠入深渊者比比皆是。从反右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二十年间人们连信都不敢写,我和宁乡一中的老师也断绝了联系。我的好友郑洁修是宁乡人,在武大化学系任教。他偶尔回宁乡,就把母校的一些讯息带过来,有关何老师后来的情况都是从洁修那里零零星星听到的。

绝对没有想到,何老师也成了右派,而且是极右。非常滑稽的是,一九五七年上学期何老师还当了模范,暑假被送到某休闲胜地疗养,到八月份突然通知他回校反右,实际是回来给他戴上帽子,接受批判。何老师有些什么罪状,我一无所知。郑洁修说的一些,与“反党反社会主义”都沾不上边。其中最“恶毒”的一条是那年纪念“五四”青年节,学生要何老师帮助写几条标语。何老师从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书中选了几个警句,又自己拟了几条,其中一条是“毛泽东思想是滋润青年成长的雨露和阳光”。何老师并非书法家,字写得很一般。“毛泽东”三个字他学习毛主席签名的写法,“毛”字两横最后一笔向下一撇,那一撇写重了,写得很粗。旁边一个人本是无意地说,“这一笔真有劲,像一把大刀”。这事被揭发出来,说那一笔是“杀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刀子”。何老师无法接受,抗拒的很厉害,被认为最顽固最反动,因此成了极右。批斗几个月之后,被开除公职,送某劳教农场“劳动教养”。农场里要办一种墙报,查问劳教人员有谁会搞文字工作,有人推举何老师。何老师表示,他情愿去劳动,干什么活都可以,不愿再写什么东西。监管农场是一位转业军人,对何老师的“恶劣”态度十分生气,就找何老师谈话。据说他们的谈话开始非常紧张,那位军人对这个右派分子如此顽固不可理解。反复交谈之后,何老师才说明自己若干年来兢兢业业地工作,多次被评为先进,甚至反右前夕还是模范,突然之间就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而他的罪过全是从文字中来,他认为那些文字是什么错误也没有的,更不用说罪过了,所以他从此不愿再同什么文字工作沾边。那位领导人听了也很惊讶,就说:“我帮你调查一下,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应该给你改正,现在的工作你得接受”。何老师听了很感激。那位好心的领导人来自部队,他并不了解反右的情况,更不知道反右中这种荒唐的罪名所在皆是。解放以后,在历届政治运动中,任何人只要第一次受到打击,以后每次运动都只会把罪名加重,绝没有“改正”、“平反”的话可言。——这种情况也持续了三十年,直到一九七八年以后在胡耀邦领导下才有所改变——那位善良的农场领导人的好心当然不能兑现,何老师的极右帽子就像孙悟空的紧箍,扣得死死的了。

解除劳教以后,何老师无以为生,其间经受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郑洁修告诉我,后来何老师弄了一部板车,在长沙街上给人家搬运东西维持生计。他戴一顶大草帽,弓着背,拖着板车,那草帽周边塌拉下来,把他的头脸遮得严严实实。他低着头,抹着汗水,从这条街拖到那条街,盘来盘去,像一头推磨的驴子,走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人生路!

有一个大热天,何老师拖着沉重的板车,走上一段斜坡,一步一步像老牛似的爬着。突然车子一下轻了,后面有好几双手帮何老师推着。一直推上了坡,停了下来,何老师掀开草帽,感激而又难为情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没想到那些推车的年轻人哈哈大笑地说:“何老师,是我们啊!”原来都是宁乡一种毕业在长沙高校读书的学生。何老师当时既是惊喜又很窘促。同学们说:“何老师,您不必那样,我们都很尊敬您,也都了解您的情况。”从此以后,总有从前的学生来过访他简陋的寓居。每当过年过节,何老师家里就成了学生们聚会的场所。后来这些学生陆陆续续毕业了,工作了,也仍同何老师保持联系。

长沙城里,何老师这种板车生涯持续了漫长的二十年!

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一九七八年全国大平反,几百万“右派”基本上得到改正。这时候有的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活着的也已年华老去。何老师又回到了宁乡一中。郑洁修前去看过他,回来告诉我,何老师精神身体都不错,自然不再有往日的风华,其时他已年近六十,而且饱历风霜。我又给何老师写了慰问信,感谢他对我的教育。何老师给我回了信,但不像二十多年前的信那样热情蓬勃,信比较简短,只对我们的慰问表示感激,并且说他也知道我这些年的道路也不平坦,说我还年轻,“希望多加保重”。对于他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一句也没有说。何老师已经度过了骤雨终朝的日子,心境已是一片澄明。但在他希望我“多加保重”的语气里,那种犹有余悸的心理还是感觉得到的。

多年没有宁乡方面的信息了,但愿何老师仍然健在,度一个祥和的晚年。

                     二○○四年四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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