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冰棒|童年旧事
卖冰棒
文/余一梦
正午12点刚过,我挎着箱子从家里出发,去街上批冰棒。
从刘城到八里湾,大约四里路。倒水河从县北天台山迤逦而来,在刘城外围一个直角转弯,然后继续向南,奔向长江。去街上的路,在过河后,就顺着河延伸。沿途要经过三个湾子。第一个是王太河,过河一里路就是。第二个是叶家河,路从湾前过,与湾子隔着一个池塘,路左侧的高坎下,就是宽阔的沙滩。第三个是杨家湾,与街上只隔一条港。太阳很毒,烤得地面发烫。沙土路,一踩一阵灰。灰渗进塑料凉鞋,脚趾头缝能感觉到烫。路上只遇到一个卖凉粉的老头。我边走边看,胡思乱想。这次我又想到一个老问题:世界上有没有一座城市,比刘城到八里湾这条路还要宽呢?
紧走慢走,到了街上。从客运站往北,过十几家门店,就是冰棒批发部。店面不大,前后两间。有三四个人在排队。都面熟,这个暑假我们多次碰面。我批发了四十支冰棒,比平日多十支。两分半一支,共一块钱。
出了批发部,我挎着箱子向北街走。在邮电所门前的十字路口,我被四岁的东洋拦住了。他家去年从刘城搬到街上,开了一家打字复印社。东洋把攥着的拳头打开,手心有两个分子钱,一个两分,一个一分。我问:“你要买冰棒啊?”他点点头。我犹豫了一下,放下箱子,掏出一支给他。第一单生意,只赚了半分钱。望着他屁颠屁颠地跑远,我才若有所失地挎上箱子,从右前方的巷子插向杨家湾。过了水港,我还在想:少收东洋两分钱,他会告诉他爸吗?
杨家湾依山而建,湾前有大片良田,种的多半是包菜、番茄、豇豆、茄子等蔬菜,靠近湾子的旱地,种的是香瓜、西瓜等瓜果。杨家湾离街上近,菜农多,日子过得好,一天三顿有干饭吃。我每次去,总不会放空,最多一次卖了八支。前天,我经过湾后的瓜地,看瓜的老人提出,用一个香瓜换两支冰棒。我看着他手里的香瓜,心里斗争得厉害:一个香瓜可卖两角钱,两支冰棒才卖一角钱,这个交易似乎很划算;但香瓜只能自己吃,一分钱也赚不到,而两支冰棒可以赚五分钱。所以我没同意。这次我不好意思见老人,悄悄绕过瓜棚,却还是被他看见了。老人二话不说,掏钱买了一支。这是我在杨家湾卖出的第三支。我感谢老人,但没有说。我就是这样,对很多人心存感激,却说不出口。
出了杨家湾,走一段田埂路就到了叶家河。一个小湾子,只有十几户,虽然临近大路,也不显热闹。我知道叶家河是大作家叶君健的出生之地,所以走过湾里那间牛房时,总是怀着敬畏,听人说,那是他的故居。叶家河的细伢少,而且都在河边放牛,渴了就喝河水,所以几乎不买冰棒。这次还是一样。我并不失望,打起精神,继续赶路。在去细叶家河的山路上,迎面遇到一个挑担子的男将,他看见我的冰棒箱子,就放下担子要了一支。我趁他低头嗍冰棒的间隙,偷偷打量。看上去有些面生,应该是过路的外地人。
从叶家河向西北方向翻过一道山岗,经过一个大水塘,前面就是钟家湾。我感觉有点累。装冰棒的箱子在身子右侧,不重,但走路时要用手扶着,否则一走一摆,有些碍事;箱子的背带勒在左肩,时间长了也不舒服。在正午的太阳下走了六七里路,前胸后背都是汗。中饭是一个蒸红苕、一碗粥,不经饿,但主要是渴了。我在水塘边的大枫树下止步,放下箱子,俯身吹开水面的浮尘,捧了三捧水喝。
我们这一带,几乎每个湾子都有两棵大树,一棵在湾头,一棵在湾尾。常见的是槐树或枫树,这两种树不成材,不担心人偷。它们既像是界碑,又像是湾子的象征。树有多老,湾子就有多老。钟家湾算是大湾子,有五六十家,二三百人。听说不少人在县里、镇里做事,所以红砖屋比别的湾子多。通常,我在湾前湾后转上一圈,就能销掉十几支。卖冰棒,必须要叫卖,而且要掌握火候。时值正午,人们都在家里歇息。声音小了,不容易引起注意;大声喊,会把午睡的人吵醒。最近连续几天,湾子中间的祠堂门口,总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伢,在梧桐树下的竹床上看书。经过祠堂时,我会放轻脚步,怕惊扰他。第二次看见我时,男伢买了一支冰棒。他很白,很清秀,应该是在城市读书,回农村过暑假。作为同龄人,我心里陡然涌起一阵酸楚。后来几次碰见,他都会买一支冰棒。男伢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一点同情,还有一点敬佩。这使我既惭愧,又高兴。虽然只见过几次,而且几乎没有说话,可在心里,我已经把他当作朋友了。离开钟家湾时,我满怀喜悦。我在湾里卖掉了十几支冰棒,并且又一次见到了朋友。
钟家湾后的山洼里有一个砖瓦厂,很多人在忙碌。他们大都来自附近的湾子,种田为主,农闲时到厂里帮工,挣点活钱;偶尔也有河南人。当我走近,还未开口叫卖,一个壮实的青年已经从人群中走出来,跟我打招呼,说:我还欠你两支冰棒钱。我愣了一下:原来是他。六七天前,在倒水河边的沙滩上碰到一伙人挖沟,其中一个穿蓝衬衣的人要了两支冰棒。他给同伴一支,又把自己的那支咬了一口,才发现忘了带钱。他当时很尴尬,我也一样。他说:下次给你!我点点头,无奈地离开。第二天和第三天下雨,过后再去,那伙人已经不在,我暗自懊恼,郁郁不乐。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其实我没记住蓝衬衣的面相,要不是他主动提起,我也认不出来。蓝衬衣付了旧账,又买了一支。在他的带动下,又有人买了几支。我感叹自己幸运,遇到的都是好人。
然而,走到离下梅家湾不远的山沟里,我才发现运气其实并不好。本来,我每天只批发三十支冰棒,走六七个湾子就能卖光,前后两个多小时,可以赚七角五分钱。那天太阳烈,热气重,我破例多批了十支,想要多赚点。但这时天色骤然变暗,不一会儿,阵雨从天而降。我躲在一片枞村下,心中暗暗叫苦,盼雨尽快停歇。过了约一刻钟,雨总算停了,可太阳没出来,天气明显转凉。
正要继续赶路,回头看见秋明从岗上跑过来。秋明跟我一个小学读书,同级不同班。我俩在同一个点批冰棒,但卖冰棒的路线不同。他在邮电所往西北方向去,走殷家湾、胡家田、余家坳、梅家湾那条线,然后到下梅家湾与我会合。他的路程比我远,所以上街比我早。到了下梅家湾后,我们会一个往湾头走,一个往湾尾走,然后在路口的水井边会合。如果卖完了,就直接过河回家;没卖完,就继续去胡子洼叫卖,有时甚至要去刘家畈。这次我们都没卖完,我剩三支;他批了三十支,剩下一支。我俩一起去胡家洼,各转了半圈,没卖出一支。
我和秋明一前一后出了胡家洼。我俩没有去刘家畈,不约而同选择了回家的路。我的心情有些低落。按说,过了河到夏家林,有时也能卖掉一支两支,但这次不太可能了。一路上坡,到了山顶。向东望去,山下的路通向倒水河,过河是夏家林,再向东一里就是刘城。我俩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休息。风吹动松林,发出深幽的呼啸;近处的枫树上,几只水鸦雀在叫;山下的野塘中,有水牛在戏水。倒水河两岸的山不高,也不险,但枞树和杉树多,各种野花也多,空气清新,还能闻到香味。
一会儿,我身上的汗就被风吹干了,感觉十分凉爽,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吃一支吧?”秋明突然说。听了这话,我怦然心动。这个暑假,只要出太阳,我几乎天天都出来卖冰棒,可自己没有吃过一支;他大概也一样。“吃一支!”我突然兴奋起来。我和秋明齐齐放下箱子,他掏一支冰棒给我;我掏一支给他。我们面对面站着,快活地嗍着冰棒。
甜,确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