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被遮蔽的过往 |《收脚印的人》
◆ ◆ ◆
我希望,有过打工经历的人,读到我的作品,会感到亲切,觉得我写的就是他们的生活;同时,能让他们看清一些事情背后的真相,而获得前行的力量。我也希望没有过打工经历的人,读了我的作品,对个群体多一些理解、关爱和敬意。——王十月
◆ ◆ ◆
作者简介
王十月,本名王世孝,广东省作家协会《作品》杂志社编辑。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万字,作品数十次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和多种排行榜。2016年12月,当选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
◆ ◆ ◆
作者简介
汪卫红,网名红丽清歌,湖北阳新人。1977年生,少年南下闯荡,感悟变迁、抒写春天;青年察人审事、辑稿定刊……写尽暗恋文学的怀情,点染网络文学的芳华;见诸报端、荣获奖誉实属偶然。
作品讲解
不能被遮蔽的过往
——读王十月《收脚印的人》
文|汪卫红
知道这本书,是看到一个文友的微信朋友圈里有一篇隆重推荐这本书的贴子,便带着好奇心买来阅读。
小说以第一次人称的叙述手法,以民间传说“收脚印”这一方式,重现小说主人公“我”当年的打工经历。开篇多是断断续续的片断,更多的则是作者以“我”的口吻,讲述着对生命、对时间、对记忆、对文学、对社会问题……的想法。有点儿意识流的感觉,却又不完全是。或许,这是作者独创的写作手法,也是他希望通过这样的手法,表达自己要说的话。
作者通过“收脚印”的方式,实现往事的重现,让读者看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南下打工一族的生存状态。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地是“收容所”,真实再现了当年南下打工的农村青年面临生存的无奈和妥协。
不记得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没有经历,就没有发言权。对于小说中写到的“收容”这一特定时期的特定现象,诚如作者在书中所说,“就是年轻一代的外来者,对于当年的深圳,对于收容,也是无法想象的。我一直以为,深圳,或者说广东,或者说,中国这三十年的快速发展,是建立在原罪之上的。所有的成功者都是有罪的。当你们并不了解中国的所谓人口红利的真相时,你们那些学者专家们,并未经历过改革初期南方的炼狱时,你们所有的谈论都是无知的”。
我和作者是同一个年代的人,1996年南下打工。可能因为我当年南下时,出门前即知道自己将要就职的工厂,和小说中描写到的打工人群相比,我是幸运的,不曾经历过这本小说中描写到的找工的辛苦,也不曾被收容,更没有被企业拖欠过工资。
但是,并不是所有外出打工的兄弟姐妹都如我那般幸运。因为找不到工作,只能四处“打油”(流浪)。没有住的地方,就睡水泥管;没有钱吃饭,只能买最便宜的方便面,就着自来水充饥。晚上,哪怕是睡水泥管,也要随时提防抓“三无人员”的治安队,活得就像过街老鼠,卑微、无助。曾听说,被治安队抓走的,如果没有人拿钱去赎,就会被送到粤北劳改。更有甚者,有去无回。也曾听说,收容所里暗无天日,所谓的“执法人员”对被“收容”的外来人员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当时的我,似乎并没有去思考这种行为是否合理,包括要求我们办暂住证的做法。对被收容的人似乎也没有多少同情或者怜悯,因为被抓的人不是我,也不是我的同乡,也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年少的我,根本没考虑过这些与己无关的深刻的问题。
书中写到,对于被收容,没有人反抗,没有人愤怒,有的只是麻木,认命。陆北川反抗了,被“我”和其他三个治安队的逼着跳河身亡。也正是这件事,让“我”多年后一直被罪恶感压抑着,在被牛头小鬼告知自己要“收脚印”后,决定站出来指证当年的罪行。“眼镜”反抗了,以“自己无罪”拒绝打电话给工厂让人来赎他,但是这样的反抗,换来的是一次一次被抓,一次一次被送去劳教,最后的命运不得而知。
阿立没有反抗,被人赎走,却是收容所内部的一次买卖,几个陌生人将她强奸后,卖到河南,成为一个哑巴的老婆。那段收容所生活的描写,不禁让人联想到清代方苞的《狱中杂记》,就像是人间炼狱。“我”是相对幸运的,不但被朋友赎回来,还意外成了治安队的一员,从“被抓”转身成为“抓人”的。命运的鬼使神差,有了后来的“赎罪”。
当时的我也是幸运的。所以,格外珍惜那份只有微薄收入的工作,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因为,在当时,能够进那家在全市闻名的企业,相当于吃铁饭碗,只要我们听话。对于不公平的待遇,要接受;对于干部的责骂,哪怕是污辱人格的,要忍受。否则,除非你不想做了。招工,对企业来说实在是太简单太容易。招工广告还没来得及贴出去,名额早已被内部员工拿到,早早就和管理人员打了招呼。就算还有一两个名额,到了招工面试那天,也至少会有七八十人前来应聘。
我还记得,那时候,每到工休天,街上的人看到我们胸前戴的厂牌,就会有人羡慕地说,哇,她们是**公司的。那份骄傲无以言表,胸前那张厂牌似乎也是荣誉的象征。
再说到小说中多次描写的“暂住证”和“收容”。相信这两个词对于那个年代出门打工的人,一定都不陌生。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办暂住证,也根本没人去想为什么,厂里每年3月份都会在每个员工的工资里扣除办理暂住证的费用,大概是98还是78,珠海的暂住证要100多。而当时普工的工资,一个月才400左右。
正因如此,很多初来广东找工作的打工者多数都没有去办理,因为没有余钱。当时的办证制度似乎也并不完善,或者说并不合理。进工厂的由工厂统一办理,没有进厂的不知如何办理暂住证,所以如果被抓到,除非当时交罚款,否则马上被收容。但是哪怕交了罚款,却并没有帮人家办理暂住证,也并不告诉人家在哪里可以办理暂住证。所以,第二天如果被抓,还是要交罚款(罚金至少50),或者被收容。
2001年夏天,我们租住在工业区附近的村子里,住的是本地人的旧房子,很大,有两层,租金也不贵。那栋楼成了当时没有找到工作的老乡的聚集地。因为可以住在楼上,还不用交租金。有天晚上,几个老乡可能是刚喝完酒,想出门散散心,遇到我们下班回来,我们赶紧阻止,因为回来的路上有治安队在查暂住证,让他们赶紧到楼上去躲起来。听到这个消息,几个老乡赶快溜回去,躲到楼上,我们在楼下将小楼梯锁上,佯装上面没有住人的样子。
待到治安队来查房时,我们假装很镇定,拿出厂牌、身份证和暂住证,治安队见我们是宝元公司的员工,不再盘问,又问我们楼上有没有住人,我们说房东把楼上锁上了,没有租出去。(楼上确实没有租出去,但是房东给了钥匙,以便我们晒衣服。)治安队的刚准备走,见客厅里的餐桌上有老乡们喝酒后的酒瓶和快餐盒,一桌子残羹剩肴,很快起了疑心,问怎么回事。
老公平静地说,今天是他生日,几个同事过来给他庆祝生日,刚离开没一会儿。治安队的不再问,交待几句不能收留三无人员,一大队人马离开后,我们长吁了一口气,直到半夜,几个躲在楼上的老乡才下楼洗澡。
那时候,外来工在本地确实是不太受尊重的。有次发工资后,中午和同事一起去邮局汇款,排了很长的队,终于快轮到我们时,邮政局的工作人员突然“罢工”了,板着阴沉沉的脸吼着站在我们前面的女孩子,说是如果没有零钱就不要来汇款了,快点站到旁边去。那个女孩子身上确实还差5毛钱的零钱,给100,工作人员说没零钱找,让她不要汇款了,不要挡在前面,急得那个女孩子要哭了。
我们刚好身上有不少零钱,赶紧给了5毛钱给她,女孩子这才办理好汇款业务,临走前对我们千恩万谢。轮到我们汇款时,虽说没有给她添任何麻烦,却也没有给什么好脸,像是我们欠了她几千万没还。那时应该是1996年的夏天,很热,心却很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让她如此厌恶。但是,当时所有的人都没有对这个工作人员的淡漠有任何反应,至少没有表现出来。每个人都表情漠然。是麻木了吧,还是习惯了?我不知道,也不记得。
读王十月的《收脚印的人》,突然又想起这些往事,百味杂陈。随着政策的变化,当地政府对外来工有了越来越多的人性化的关怀,让我们如沐春风。对于这些,我是感恩戴德的,也曾把这种心理写进文字里。曾有一位在广东打工的长者,看了我写的文字后,说我的思想已经完全被奴化,没有深刻的思索。当时,我是不懂的,认为这位长者有些偏激。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越来越认同自己的思想确实被奴化了。就算不是,也是舒服地享受着当下,忘了曾经的痛,那个年代的痛,那个群体的痛。
有些过往,是不能忘却的,更不能被遮蔽。如同作者在《收脚印的人》的跋中写道:“这个小说写作的动因,是我意识到,许多记忆,因年代渐远,已变得模糊不清。让我感到害怕,曾经深入骨髓的恐惧、苦难,如今想来已云淡风轻,如同别人的故事。……我想,我该做些抢救性的打捞,但打捞到的,不过一些记忆的碎片,像卡在骨头里的弹片,提醒我,这些往事,我曾经历过,一代人曾经历过。……”
读完这本小说,合卷,关灯。黑夜中,往事在心底浮浮沉沉,如同结痂的伤口被生生撕开,直击心底的痛,让人欲哭无泪。
——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