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儿求学记(下)
作者简介
蔡铮
1965年生於湖北紅安。
1981-1984年於黄冈师专英語專業學習,毕业后回老家务农。
1985年10月參軍,服役於北京空軍某部。
1990年退伍后于老家中学任教。
1991-1994年於華中師大歷史系攻讀碩士學位,毕业后就职于北京图书馆。
1996-2000年於美國伊利諾斯大學芝加哥分校攻讀社會學博士學位。
現居芝加哥北郊。
著有短篇小说集《种子》(长江文艺,2013)、散文集《生命的走向》(长江文艺,2013)。
红安县七里坪镇戴世英村
二哥
我高二时二哥还在读初三。初中时他本来还跟我同级,大队要个小孩帮忙放鸭子,大哥便给他谋到这差事。放鸭子可餐餐米饭,还有大队上的工分,能帮家里不少。我们上学放学就见他挥舞着长篙,吆喝着一群鸭子,神气活现。鸭子养大,大队把鸭子全卖了。他太矮太小,在家也挣不了工分,便只得回来读书,就此落在我后面。初三读了没几天,他就病了一场。发高烧,烧得说胡话。病好后他叫头痛,不敢去上学,说课掉了。我说课掉了我帮你补;听说有人欺负他,我说我去跟你一起吃中饭;谁敢碰你一指头,我就扳断他的手指;他说他没缴学费,班主任不让他进教室;这回旷课多,班主任肯定更坏。我便去找他的班主任。那家伙说:他成绩一般,旷这多课会更差,会拖班上的名次;我看不读算了。读什么呢,将来 也上不了高中。我知道中学六个班,各班比考;中等以下的学生这些狗日的老师赶走一个是一个,赶得越多越好。我说成绩不用你担心,有我帮他。那家伙便说:他的学费还没缴;他来可以,来时把学费带来,两块五。我说,好,下个星期我就叫他来。
我便回家找大哥要钱。大哥吼起来,说读什么,他反正将来考不上大学,他也不想读。我说二哥已想读了。大哥吼叫说:你要让他读,你去弄学费!我说我去弄就我去弄。
我到哪儿去弄那两块五?我四处借,筹了好几天,只弄到一块多钱。再等一个星期,还是没弄到那个数。简直是在梦中奔忙,总也到不了目的地;有时好像还忘了目的地。没弄到钱,我就不好意思带二哥去上学。二哥就此失学。
二哥生在自然灾害之年。个子打小顶多跟我一般高却总比我瘦,读书自然不如我,但他数学很好。多少年后他常背了米,买了车票去城里打工。一袋米吃完就回来了,一分工钱也没拿到。过些时又背了米出去,米吃完又回来了。工头要么说他们挖的坑挖错了地方,要么说他们砌的墙倒了,反正没钱给他。有回春节我就带几个人去一个包工头家,那家伙早躲起来了。又不能拆人家的屋,只好为二哥难受。他老被人骗。三十五岁还欠一屁股债,眼看就要一根光棍耍到老。我不得不帮他筹钱做房子,娶媳妇。到如今他还动动要出去打工。我只得给他点钱,哄他呆在家里,免得出门被骗。他无法自立,这一切都因为我没弄到那两块五毛钱。要是他继续读下去,考个中专做个会计什么的决没问题;或者就多读点书,开开眼界也 不致于此。而多少人跟二哥一样,因为几块钱就没能上学而永远断绝了上进之路,难以自立。当时家里穷,要供我。可正是二哥这样的人更需要良好的正规学校教育以补先天之不足。想到二哥,我就心痛。我常想我能做些什么,让二哥这样的悲剧不再在我们的下一代身上重演。
县北旅游公路
名栋
那时课上得好好的,一个同学就被叫出去了。接着那同学便从班上消失了,原来是办好手续顶职去了。据说顶职要废除,所以大家都抢着办。父亲干哪行儿子顶着干哪行。那些同学让我们羡慕得要哭。他们一顶职就上了岸,从此有了铁饭碗。我们却还得在这深水中挣扎跳挤,考取的希望渺茫得像中彩。考不起也得去顶职玩泥巴。
名栋就让我们羡慕。他读到初三就顶他父亲的职教小学。一月有二三十块钱。名栋跟我和名望同村。我和他从小在学校体操队、宣传队里混,如同兄弟。认识清平后把他介绍给清平,他们两人又一拍即合。他摇身一变成了工人阶级,我们就有了个后勤部长。
有回到了周三就我们仨就没一分钱了,便一齐去找名栋。名栋在上宫山山腰上的小学教书。我们到他那儿天已黑了。学校六七个老师都忙乎起来欢迎我们三个贵客,做饭的做饭,烧水的烧水。吃完校长亲自给我们备洗脚水。吃完,洗完,校长便回家,把床让给我们。吃饱,我们便想上上宫山上去玩。上宫山是我们那里有名的大山,红军打游击常占那山头。名栋便弄了手电,我们便一人拎根棍子,由名栋带路,向那山顶爬去。爬了个把小时才到山顶。到了山顶,我们便放开喉咙号喊,喊累了才回来。回来后还让名栋拉二胡。第二天起来,居然有老师特地为我们去街上小馆买回些好吃的。我们吃饱,拿了名栋借来的钱,便又翻山越岭沐浴着暖烘烘的阳光回去。在路上我们跑跑跳跳,快活无比。
以后名栋发了工资就来看我们,给我们带几块钱。没有他,我们的日子简直没法过。
现在名栋还在教小学。一月千把块钱,养一家四口。老母八十多了,媳妇下岗了。前些时七岁的孩子脑出血,要几万开颅,没有保险,急得发疯。我们三个便一人筹一点。我很惭愧,只能蹑手蹑脚地帮他。看来得发财,发了财才能放手帮他。
红安县老君山上远眺天台山
猪油
预选上两个应届生,我和新华。新华每回打了饭就从加锁的箱里摸出一罐头瓶猪油,挖一勺,然后往饭里死命一搅,那饭就亮闪闪的,一会新华就吃得嘴上脸上都冒光。那时猪油是稀有的超级补品,补脑子,补身子,缺哪补哪。好些同学走路都双脚打搅,新华走路却一冲一冲的。得了那猪油,新华那年数学考了九十六分,据说是全省文科第一。可他还是连个中专都没考上。
我到八里高中后的第二天大哥就跟着来了。大哥最会拉关系。因为同村的发才在八里食品剁肉。为了让老师们特别看顾我,大哥在八里街上馆子里请了发才一餐,然后带发才去见我的新班主任。发才跟我们同村,比我大十来岁,在家挑粪挑得好好的不知钻通哪扇后门,混到这个关键位置。见了班主任,大哥说:这是我的兄弟袁发才,他在食品负点责,以后要买猪油就跟我弟弟说一声,找他就行了。班主任两眼放光,扑上去抓住发才的手猛摇,把我晾一边。发才伸出手,像活佛待教徒,鼻子里发出哼哼,算是答应。
过了几天,班主任就给我钱,求我去给他买斤猪油。我下课后就去街上肉铺找发才。第二天就拿到猪油。又过了几天,班主又找我,说地理老师也想托我买点猪油。又给我钱,叫我买三斤猪油。地理老师猴瘦,是得补补。我便又去找发才。隔天我又取到猪油。再过几天,班主任又叫住我,说好几个老师都想要点猪油,给我一大把票子,我半天才数清。一共五斤猪油的钱。我头皮有点发硬。拖了几天,班主任问我几次,我才不得不去找发才。发才正剁肉,见了我,说,你明天来吧。第二天下了课我又走几里地赶到肉铺。他说,你明天中午来吧。第二天中午同学们睡午觉时我又去找发才。肉铺里一股阴臭。发才就住在肉铺里面。我走进去。发才正躺在一个躺椅上睡觉。我不敢打搅,只站在一边等。他翻身看到我。问:“有么事?”我怯怯地说:“我们老师要麻烦你割些猪油--”话还未完,他从躺椅上蹦起来,声嘶力竭炸雷般狂吼一声:“滚!!!”我大吃一惊,愣了半天,转身朝外跑。我跑出肉铺,大哭起来。
我一路走一路哭,哭得天昏地黑,便坐在路边。我恨发才。狗日的凭什么这么凶;将来老子--,看你狗日的怎么有脸见我。你没屁眼搞油,别当人的面夸口;凭什么对老子这样;我恨大哥,恨他逮住八杆子打不到边的关系就四处炫耀;这下我如何去见班主任和各位老师--我简直想逃掉,不再回学校。
哭了很久,还只得回学校。拖了好几天,班主任找我,我说袁师傅不在。班主任什么也没说就收了钱。几天后考期到了,我们离开八里高中回原校。
三年后听说发才把镇上一个高官的千金弄到手。一个剁肉的,长得凶丑,那千金居然与家里断绝关系做了他媳妇。他媳妇生孩子时难产,急忙叫垸里的苗子开了他的小山马往县城拖,刚上路就下起大雨,小山马又半路熄火,怎么也打不着。他媳妇就死在路上。我就想,那死在路上的怎么不是他。
后来发才找了个县城有工作的个老寡妇,得了城镇户口,进了县城。我十多年前在县城逛街,见他站在柜台里,心里一惊。他又老又瘦,脸上凶恶的主题更加突出。他没认出我,我也没跟他打招呼,转身出来了。
红安七里两道桥
县城
高考时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见并且住四层楼的房子的第四层,我兴奋得浑身发痒。班主任王老师睡我下铺。夜里王老师出去了,我打开窗户往外望,看不到什么,便巴到窗外,勾住窗顶上的边沿往上爬;爬几下一翻身就到了楼顶。在楼顶东南西北看,没什么好看的,便沿老路回房。一回房,同房说王老师找我去了,说着奔出去喊王老师。一会王老师进来,喝问我上哪儿去了。我说上屋顶了。他说楼梯锁上了,你怎么上去的?我说从窗口上的。王老师大惊,说难怪满楼找不到你!说完勾出头望窗外看,缩回头忙把窗户关上,大惊失色,大吼起来:你从窗户爬到楼顶上?我说那太好爬了,不信我爬给你看。王老师动了真气,嘴唇发抖,吼起来,“我睡你下铺就是要看住你!我刚出个门你就上了楼顶!我要打电话叫你哥来!我管不了你!我管不了你!要不我们把你送回去,不考了!出了事我负责不起!”我这才有点害怕。大哥来了就麻烦了。我便站在王老师面前低头认罪。王老师见我蔫了,便说:你给我下个保证,这几天怎么办?要不要我们把你捆起来?我说我保证不乱动。王老师说:夜里不许出屋;上厕所也得跟我讲一声。又嘱咐同房们看住我。我却心里好笑,觉得王老师大惊小怪。我一根光溜溜的高压电线杆要上就上,这楼房有那么多抓手,有什么危险。
去考场的路上简直看不够,走着走着就听王老师惊叫一声,一把抓住我的肩,把我拖到路边,抓得我生痛。原来大汽车撞过来了。见了车我也常吃一惊。
最后一门考试我提前交卷,早早下了考场大楼,直奔县城中心。这回该逛个够了!脚上的凉鞋是姐夫捐献的,断了好几根带子,绊脚,我一气之下把鞋踢到天上,光了脚飞走起来。我穿街越巷,一会就到了县城中心最高的那栋楼。我绕着那楼房看了个够,然后遇墙翻墙,满县城穿起来。在一个小院子里我看到有棵树的叶子从地上长出来,一片叶子比房子还高,那红花瓣也是几丈高一瓣,从地上长到天上。我看得发呆。这世界稀奇好看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逛了很久,太阳没有了,肚子饿了,该回宾馆吃饭了,我便找到大街,朝宾馆走去。刚走一会,就见王老师从街对面直扑过来。王老师脸发白,唇发乌,来势凶猛,近了我一言不发,抡起巴掌就往我头上打。我有点糊涂,见他打过来,转身就跑。王老师这才发声:“你跑!我看你往哪里跑!”王老师蓝球打得好,步子大,可我绕着街边的树跑,他抓不着我也打不到我;他跑到前面去堵住我的路,我便又朝回跑,他穷追不舍。到了街道终点转弯的地方,见教政治的陈老师站在那儿。陈老师见了我乐了,挥手叫我朝东跑。我便朝东跑。陈老师便和王老师一起跟我后面跑。跑了一会,就见宾馆门前停着的大卡车,同学们全在车厢上站着,好几个老师在车边站着。同学们见了我一齐欢呼。老师们便叫:快上车!我抓住车厢,跳进车里,直往里钻。王老师跑近车厢,吼着,“找根绳子把他捆起来!”我挤在人中,动弹不得,比捆起来还牢。王老师接着叫人去把找我的同学找回来。我这才知道大家都在等我。我就想:来县城一趟不容易,为什么不让我们在县城玩玩?
红安县的创建者耿定向故里
中华药典
高二下学期时我就策划着毕业后怎么办。我想上顶尖的大学,可左算右算都没戏。上个破大学不如不上,我得找好后路。最好的办法是去做游行郎中。祖父是远近有名的药先生。祖父一字不识,药方是靠口传,记帐是靠打绳结。他一辈子漫游天下卖草药,春出冬归,归来时腿肚上绑满现洋。可惜父亲九岁时他就撇下药箱而去。他死后药箱都烧给他了。我们家的祖传秘方便都跟他一起进了坟。要做游行郎中,有一部药典就够了;那部药典里该有全国人民的祖传秘方。带着那药典,边读边实践,我不就成了比我祖父高明万倍的药先生?可有没有这样一部药典呢?我们多方打听,让我高兴的是有这样一部药典!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弄到这部药典。我预选上后弄药典的事就交给了名望。
临近高考时有天夜里我出门上厕所,刚出走廊,黑地上窜起一个人向我扑来,吓我一跳。原来是名望!他步行三四十里来看我。赶到学校时晚自习已开始。他找不着我,便坐在厕所边等。他给我带了一罐子肉和菜。菜已馊了,肥肉还可吃。我便带他到寝室,把那肥肉吃了。他说他去县城看了,那药典要十块钱。他已搞到了十块,并摸出那十块钱给我看。说他后天就去县城把那药典买了。
下了自习后我便带他到学校后面的小山顶上去玩。山顶上有个雷达架。我们在雷达架上爬上爬下,玩累了才回来睡觉。脱衣时名望惊叫一声:钱不见了!简直祸从天降。我们都着了慌。忙告诉跟我们的王老师。王老师给我们找了个手电,电不足,只有浑光。我和名望便借着浑光脸挨地一路搜过去。在那路上来回搜了几趟,直到困得眼睁不开才怏怏回来睡觉。我们那个悲!第二天一早,名望打我起来。天还刚亮。我们朝那雷达架跑去。一到雷达架,就看到那张躺在地上的票子。名望喜得蹦了起来,我们哈哈大笑!
高考完一到家名望就抱了药典来见我。看到那药典我心花怒放。我们背上它就可去漫游天下了!那是两大本硬皮红书。打开一看,我傻了。那上头根本没有什么药草及其用途,全是些鬼怪符号及其来源构成说明。说明中又是鬼怪符号连着鬼怪符号。我简直不相信我们会上这么大洋当,把书翻了个底朝天也只见这些鬼怪符号。这哪是什么中华药典,完全是盗名欺世--全是西药,只该称为《西国药典》,一看是七五年出的,这错该算在“四人帮”头上。我失望透顶。名望为我们筹备出行的全部资金都花在这药典上了!
本拟考完得了药典就出发西行,这下不得不推迟出行计划。隔天我们去清平家,清平父亲有两本破旧的《农村实用中草药》和一本治跌打损伤的书。我们如获至宝,便借回来钻研。
那中草药书上的草药都有图,我拿了书到野地里对号。那上头的图全是素描,除了我打小认识的野草外,看这些图根本无法分辩张三李四。看图分不清,就尝味吧。“味清苦”,尝这个草也是味清苦,那个也是清苦味。这本书又作废了,真让人丧气得要剁断手指!
那跌打损伤的书教如何接骨正筋,看起来很简单,但没法实践;又不能把自己的骨头弄断再接上;邻近也没人脱臼断手让我去实习。有按穴位扎银针的章节,可到哪儿去弄那银针?最后我能实践的就剩拔火罐了。
拔火罐能驱阴去邪,治风湿性关节炎,治头痛肚痛,治莫名肿痛等等。看到拔火罐这章我信心大增,因为拔火罐简单易行,安全可靠,只会把病人拔好,不会把好人拔坏。本想叫名望做我拔火罐的实践对象,可他打小没病没灾,哪儿都没痛过;我常常头痛,我便拿自己实践。
拔火罐有专门做的竹筒,做游行郎中,一切都要因陋就简,我便选了玻璃茶杯;点火要用小缸子剩了酒精,我哪儿去弄酒精;要的是用火将玻璃杯里的氧气烧干,造成吸力,把皮肉内的邪气吸出来,我便用纸替代。把一片纸烧着,丢在杯子里,迅速把杯子扣到穴位上,一会杯内火熄,那杯子就巴在皮肉上。我在腿上、脚上、头上凡能巴住杯子手够得着的地方都拔上火罐。惨的是那烧着的纸常落在皮肉上燃烧,烧得刺痛。一天下来,我满脸满身都是乌紫乌紫的大圆宝。太阳穴上的乌紫大半年都不消。经过几天的实践,我成了拔火罐的大师。
名望天天来问我们哪天出发,我犹豫又犹豫。因为走出三十里就得吃饭,没有三板斧是砍不倒人、弄不到饭的。拨火罐只能算一板斧。还得学。后来考分下来,忙着填表、体检,就没顾上钻研那书,不久就迷迷糊糊上学去了。
红安七里坪镇大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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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蔡铮;摄影:余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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