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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欣赏||了一容:我的颂乃提

2016-10-24 了一容 中穆平凉社区


了一容,当代著名实力派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从事于小说创作与书画理论研究。宁夏西海固人,原籍甘肃临夏。曾在天山草原牧马,巴颜喀拉山淘金,足迹遍及祖国西部。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高级作家班学员。多次获宁夏自治区文艺奖,获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创作新秀奖,十年《飞天》文学奖,中国第三届春天文学奖,该奖被称为中国青年诺贝尔奖,是奖给30岁以内实力派青年作家,每届在全国范围只奖一人。曾获得全国第九届文学创作骏马奖。90年代初始发作品,迄今已在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三百多万言,小说集《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入选中国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精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各类年度最佳小说和经典必读书籍。作品被译介成多种语言在国外出版发行。是西海固作家群中最独特最耀眼也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之一。


短篇小说:《我的颂乃提》

作者:了一容

星星一闪一闪在村子上空动弹着,伊斯哈格躺在炕上靠近窗户的地方,望着窗外的苍穹,心里突然泛起一丝说不出的迷茫和凄凉。老陕的儿子,那个常和自己一起玩耍的盼舍,下星期就要给他做颂乃提了。老陕家的男孩子在十二岁之前都必须举行这一成人礼。在他们,即做颂乃提,举行这一仪式是他们的一个风俗,一项圣行。

伊斯哈格的心里怪怪的,几许莫名的惆怅和压抑在心头挥之不散。

“只要身体没什么病,能沐浴净身,做不做颂乃提全在于自己,只要能用干净的水清洁和洗净身体的任何部位就好。”伊斯哈格的家人是这样教导孩子的。

伊斯哈格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他觉得他也即将成为大人了,也可以像父母那样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一切,扛起生活的担子。最近,伊斯哈格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注意起自己的身体,渐渐地他发现在学着沐浴净下的时候,有一个地方总是洗不到位。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们跟外界一些人的区别就在于这一把净身的水上,没有这一把清洁自己肉体和灵魂的水,就形同于一疙瘩行尸走肉。

记得前几天,他们在村子的河里洗大净。那个有着一脸短硬胡子的老陕教儿子盼舍怎么沐浴。

“沐浴时,可不得像洗动物那样一通乱洗,”老陕说,“人毕竟是个人,是万物之灵,得对自己要求严格。沐浴的时候也得有讲究,先洗三把手,然后净下,就是把羞体洗干净。这样一路洗下来,全身每个窟窿眼眼和骨节必须洗干净。”

盼舍在河里弯着白净而瘦得像一根细木棍的身子,咧嘴笑着,露出两个自得其乐的小兔牙。盼舍捞起来的河水,清洌洌地流过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涤荡着他的身心。这一套沐浴的程序真是非常繁琐,但这恰恰是周围的人生活与习惯中必须要做的功课。

小河里的水欢愉地向着大山的外面跑着。

老陕一边指挥着盼舍,一边打量着他的某个地方,片刻,折过头来,看见了立在岸上浑身黝黑的伊斯哈格。

“来,娃娃,下来也换个水!”老陕穿着个白布大裤衩,走过去把已经脱光但有些怯怕的伊斯哈格拽进了河里。

河水很浅,分成一绺一绺地在他们的脚趾间淌过;河底下,沙子一粒一粒扁豆一样清晰分明,使人脚心痒痒的有点滑腻。

这时候,老陕的目光变得毒辣起来。老陕那 双眼睛像鹰隼一样,有点咄咄逼人。

伊斯哈格顿觉脸火辣辣的,有点发烫。

“再过几天,我给我的盼舍要做颂乃提了!”老陕一边讲,一边伸手抓住伊斯哈格的腿子,就把伊斯哈格拽了个仰儿背,倒在河里。他不容分说,就扳开伊斯哈格的腿子看,“过来巴巴检查一下,看要不要做颂乃提!”说完,就翻寻开了。

伊斯哈格在水里泥鳅一样扭动着身子,嘶声力竭地叫唤着。

老陕哈哈大笑。

突然,老陕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声音停留在他的胡子上,然后声音顺着胡子又悄没声息地跌进河里被水冲走了。他用一种讨厌的目光剜了伊斯哈格一眼,严肃地说:“真得做颂乃提了,去,叫你大给你到保健员那里看看去,包得那么紧,翻也翻不过来,以后可怎么净身沐浴呀?”他添上说,“恶心,不割一刀子,这辈子不要想洗干净了!”

伊斯哈格的身体一下子从上凉到了下,半个子身子都麻麻的,浑身哆嗦了一下,心里感到一派惶恐。是啊,颂乃提可以不做,可是长大了不能不净身呀?他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这么大的事情显然在他这里却无法得到大人们的认同。伊斯哈格不知道是否真的要去找那个保健员,即使不是为了信仰和风俗习惯,不是为了洁净身体,乃至不是像老陕们那样必须要给家里的每个娃娃做颂乃提,但他发现自己那里有时会突然莫名地肿胀,甚至有些疼痛,痒痒的,似有许多小虫子在里面啮咬。他不敢告诉大人,也羞于告诉任何人。这样的事情可以告诉谁呢?似乎谁都不好意思说。要告诉那个保健员吗?不知道!现在,可能真得找那个保健员看看了。伊斯哈格听大人讲,在沙沟古老的村子里看病看得最高明的非那个保健员莫属。也只有这个老保健员了,他无师自通,声名远播,整天背着亲手用鸡血打了个红加号的皮箱箱走村串户。人们都很信服他,把他的话相信到头里面了。除此,似乎没有比他更有说服力的医生了!

伊斯哈格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依然久久望着天幕上被窗格子框住的那一颗星星,它仿佛往窗子的木头花格子的前面稍稍移了一下,似也在叹息。做颂乃提时,由谁来割盼舍那一刀子呢?是保健员吗?要是不小心割坏了怎么办啊?这样的事情不是说没有过。老陕说唐朝的时候,从国外来了三位先贤,维斯、嘎斯,还有宛嘎斯,只有宛嘎斯巴巴经过长途跋涉,一路鞍马劳顿到达了长安,见到了皇上李世民。李世民奉他若上宾,并对宛嘎斯巴巴的生活习惯大加赞赏,认为非常科学,也颇讲究卫生。一国之君李世民常常怀着好奇心,乘兴跟随宛嘎斯的信徒们去一些地方参加礼拜。然而好景不长:有家人在给娃娃做颂乃提——即老陕们俗称为割礼的仪式时——不慎把一个娃娃给割死了。这事恰好被兴高采烈的李世民撞上了,他龙颜恼怒,有些不喜欢了。但是这一仪式依然还是被一部分人因其积极健康的一面而被保存了下来。

老陕讲这些的时候,咯咯儿地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像是他亲眼看见李世民兴冲冲地,有点亢奋地跟随信徒们走来走去,突然发生的不愉快,使李世民的笑容消失了,他拂了一下龙袍,转身离去。

这一系列的事情让这个老陕笑得声音都有点走样,仿佛当初大家引以为豪,并让皇帝那双充满好奇和发亮的眼神突然间暗淡下去。一系列的过程,就像一条巨大的跑得很欢的车胎猛然把气放了,瘪了,瘫软在地上。而正是这个令高高在上的李世民颇为失落的镜头,使老陕好笑无比,一再不厌其烦地讲给人听。

一个不幸的故事。伊斯哈格心里痉挛了一下,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盼舍有老陕呢,我有谁呢?什么都不敢给大人讲,大人也是不管的。他感到紧张、迷茫和无助,觉得眼泪就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了。但是他把手放在胸口上,暗暗地给自己鼓劲:加油啊!

星星一如稀疏的灯盏,有一颗从窗前轻轻划过,把光亮带向遥远的沙沟之外的地方。

一夜未眠。伊斯哈格爬起来穿上衣裳,他心里装着一个秘密,却不能告诉父母,在他好像这些是难以与父母交流的话题。他心里躁躁的,猫抠似的。听老陕说,“如果不治疗,里面会发炎感染的,想换个水,讲究一下卫生也不成嘛!”老陕硬茬茬的胡子一起一伏的,吓唬他说,“看来你是个挨刀子的货,挨上一刀子就好了!”他觉得他不怕刀子,但是他真的怕羞呢!

伊斯哈格一个人悄悄地走到沙沟的山上,在旷野中,他听到细微的风声,以及一切自然界秘密地窃窃私语。连绵起伏的群山在眼前翻滚着,有两只灵性的鸟儿在土崖边想引着自己即将离窝的孩子们到天上去飞翔。小鸟们也渴望自由、长大,它们那嫩黄的嘴巴翕动着,扑闪着软弱的翅翼,只要飞出去,飞到天上去,它们就长大成人了,就可以自己去寻找光明了。

旷野中的草发出一种空幻的声音,鸣奏出大自然特有的歌谣。伊斯哈格一阵一阵激动,他在一条羊肠小道上看见了那个保健员。保健员笑眯眯的,歪歪扭扭地走过来,因为他的腿子过去被一条老黄狗咬过,后来就有点跛,一起一伏的,身子向一边倾斜着,背上的保健箱箱子拍打着自己的胯骨头子。他走到伊斯哈格跟前,问道:

“哈格吗?”他爱抚地摸着伊斯哈格的脑袋瓜子,“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伊斯哈格心里惴惴不安,他望着保健员的眼睛和救苦救难的模样,压低声说:

“我在等你呢!”

保健员疑惑地望着伊斯哈格,“等我?”这个娃娃可能是肚子疼了,给两个甜甜的打虫药一吃,就什么都解决了。

“你的肚子有问题吗?”这个背着红色加号箱箱,干干瘦瘦,走路还时不时两只脚踝就摩擦碰在一起的保健员,有点神秘兮兮地问。

伊斯哈格摇摇头。

“家人病啦?”他想可能是家人病了,特打发娃娃在半路上等着请他。

“不是!”

“怎么啦?”保健员大声问,“啥事?赶紧说!”

伊斯哈格嗫嚅着,头上的汗水往出来一层一层地冒。怎么跟保健员说呢?怎么说啊?他一只手握住自己衣衫角,用牙咬了咬手指,鼓足所有的勇气问:“老陕巴巴的儿子要做颂乃提了,叫你了没有啊?”

“呵呵,让我去割盼舍那里的系带,”他得意洋洋地说,“我有一把阉割公鸡的小刀,是专门给老陕的娃娃准备的!”说完就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用那条线丈量着伊斯哈格。

伊斯哈格只要一想起自己那里常常像许许多多的虫子在啮咬,使他难受和痛苦,就想:那干脆给我也来上一刀吧!可是自尊心、惧怕,以及害羞等等这些心理上的痛苦在折磨着他。他忧心忡忡。人在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苦难和痛苦,这是他在人生之路上所经历的第一道病痛的关口。

“刀子能让我用一下吗?”他瞪着红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一头拦在路上的小狼在望着保健员,“老陕巴巴说我也得挨刀子,不然一辈子就洗不净自己了!”他勉强笑一笑。

保健员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就明白了。

“真的,我真的想把自己洗得干净!”伊斯哈格突然反复说着这句话,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同时又如此激动。我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他想。

保健员望着这个一脸认真严肃的娃娃,像是在思索什么。过了一会儿,保健员蹲下来,把箱子放在地上慢慢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根红线、几粒花椒,又取出一根最小号的钢针一起递给了伊斯哈格,说:

“给你!”

保健员的箱子在伊斯哈格看来有趣而神奇,里面不仅有药丸,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几乎就是一个百宝箱。

伊斯哈格接过保健员手里的东西,就像是接到一个很重要的必须完成的什么任务似的。

“娃娃,你知道吗?在世上,有些事情靠别人帮助完成,但是有些事情没办法,得靠你自己。闯过了这一关,人在这世上的苦难就少了一个,你就会长大!”

伊斯哈格的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把自己洗干净,干净地活在世上。但是现在天生的现状,使他不能很顺利地洗净自己。尽管他还是个孩子,但他依然渴望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和透透亮亮的在世上,像祖祖辈辈那样堂堂正正地做人。这也是他们一代代人流传下来的习惯。

“真的,我给你帮不了什么大忙,就看你自己的了!”保健员说,“把那根针穿过系带,把红线引过去系住系带,扎紧后每天拽一拽那根红线头,多则四五天,少则两三天勒断了就好了。别告诉任何人是我告诉你的。好了,一切就看你自己的了,我走了!”保健员说完,就一点一晃地走了。他一天很忙,没有闲工夫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的村子在等着他的到来呢!

伊斯哈格拿着保健员给他的东西,心跳得异常剧烈。他第一次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精神恍惚,独自在山上转来转去。后来,他走到一个汤土洞口,就把衣裳脱了钻进汤土堆里去。他抓着干净的干黄土面放在那个像是发炎的地方搓呀搓,一会儿,就打开了,黄土就像是另一种水,把那里慢慢地洗干净了。就是,据老人说在没有一丝水的情况下,或者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如果要净身沐浴的话,用干净的黄土也是可以的,这也是比较讲究卫生的一种方式。天道是多么宽泛呀!

伊斯哈格一阵激动,他开始拿花椒放在那个系带的地方,小心地研磨,刚开始有种钻心的疼痛,就有一种想退缩的感觉。但是他一想到自己一定要把自己洗干净在世上活着,就狠了狠劲儿,手上的力量就更大了。后来他感觉整个身体都愈渐地麻木了。再后来,他一点不觉得疼了,只感觉那个地方变薄变透明了,就像是身体之外的一个什么,似乎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他乘着失去知觉的刹那,就把那根带红线的小钢针从系带的那个地方艰难地穿过去了。在钢针穿过身体去的那一瞬间,就像是自己的整个身子从一苗钢针的针眼里钻过去了,有点火辣辣地被炭火灼伤般的难受和痛,但是没有流血,当然比流血更加难以让人忍受。这是生命路上许许多多的人无法感知的一种痛,只有他知晓,只有他体验过。

当那根线跟随着钢针在肉体里行走的时候,每过去一丝就感到自己的某个神经被拉长了,就觉得生命的道路每前行一步都会有制造坎坷的,都有万般的艰辛千般的痛苦。人生没有一步是让你顺顺当当和平平静静的。那根红线在继续前行,每过去肉眼看不见的一丝,都让你不无感到惊心动魄。人生没有任何一段是让你觉得轻松和愉快的啊!

一切都是那么的难!

伊斯哈格稍稍缓冲了一下,终于把红线引到理想的位置,他拿掉了钢针,系紧了红线,并背水一战似的给打上了一个死结。现在就是想解开它也无能为力了,只能把那肉身的系带勒断之后,红线才能够离开肉体,疼痛也方才能终止。他有些害怕,同时又有些欣喜。用悲欣交集来形容伊斯哈格此刻的心情吧。

那些小鸟们终于跟着妈妈飞出了窝门,开始在天上飞了,尽管它们的翅翼还很弱小和稚嫩。

伊斯哈格看看天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开始往家走。他觉得那根红线就像是一个阴影在身体里、在心里时时提醒和压抑着他,仿佛拽着他的身体在行走。

家里人看着伊斯哈格回来,并没有觉得他跟往日有什么不同,只是发现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伊斯哈格知道,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带着疾病的孩子,在等待和期盼着伤口的愈合。每天 ,他会在没有人的时候,在被窝里要用手揪一揪那根红线,使它早日切断那个肉体的系带。那个系带,在他身上是多余的一个东西,是必须要斩断的,这样就可以清洗和洁净自己的身体,使那里不会再如虫子啃咬那般难受了。

最让伊斯哈格感到痛苦和难受的是小便的时候,那个疼呀,如辣椒在眼睛里一般的感受。有时候会使他心里难过得几乎要留下眼泪来,但是他强忍住。他觉得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是必须要忍受的痛苦,所以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哭。

他每天都揪那根红线的头,给它施加压力,睡觉时揪一百下,小便的时候也揪一百下,他在心里就这样默默地数着。一天又一天过去了。

时间怎么那么漫长啊!

第四天的时候,他准备要揪那根红线的时候,发现那根红线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了,他惊恐异常,寻找了半天,终于在裤筒里找见了它。他拿着那根红线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体,发现肉体的系带那里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的心又一下子抽紧了,愁苦的感觉再一次占据了他幼小的心灵。但是,渐渐他发现原先的那里可以自如打开了,不再有牢笼般的约束了。他感到自由而兴奋。突然,有一阵酸楚般的难过和欣喜淹没了他,同时似有一个沉重的什么东西在心头落了地。一切都释然了,身上的一个背负了多年的包袱被他甩掉了,变得异样的轻松。他在院子了跑呀跳,他追着一群鸡飞上了墙头上;他爬到树上去,用手掌和指尖感受着风自由地掠过他的手掌和指缝;他大声地哇哇地叫:我长大了,明天可以洗干净自己,去礼拜了!

第二天的时候,伊斯哈格虔诚地沐浴了自己,洗上了洁净的大水,去了老陕家参加盼舍隆重的做颂乃提的仪式。盼舍家宰了一只羊,请了许多可以被请的人,有些是有头有脸的,有些不是,是亲戚或者交往的朋友吧。大部分客人是步行来的,还有一些是骑着自行车来的,阿訇是满拉(念经的学员)用摩托车捎来的。唯独有一辆小汽车,走下来了一个说是在县城的银行的行长。他戴着一副黑色的墨镜,使得人看不见他的眼珠子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显得非常神秘。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棕色的皮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大家一直认为那里面一定是一扎扎一百元一百元的红票子。因为他是银行行长嘛,可能还有别的什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他是盼舍他们家的一个远亲戚,能来参加他的颂乃提真是非常的给面子,真把面子给到家了!

大家纷纷向老陕巴巴表示祝贺,有给盼舍家拿来绸子被面的,有拿一件衣裳的,有送红包的。礼物贵重而繁杂,无法均衡一致,就像世上的穷人与富汉一样,永远都不能平等一致,但是却丰富多彩。

伊斯哈格心里突然有些乏力和自卑,因为他没有给盼舍带礼物。但是,热闹的场景一会儿就使他忘记了这些。他在院子的人群里寻找盼舍,想跟他打一声招呼,听见人们议论说,这个做颂乃提的习惯是伊布若希迈圣人流传下来的,也是一项成人礼,通过做这个颂乃提,象征着这个男娃娃已经长大成人了,成了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其二是请阿訇诵读古兰经,过一个象征平安祥瑞的乜贴,也让阿訇给娃娃做个好杜瓦(祝福),让他将来走到善的正道上去;再就是通过这个仪式,宣扬一下,让大家都知道,这个娃娃已经做了颂乃提,是没什么毛病的,别人也就不嫌弃了,将来对象也好找。

给包皮过长的娃娃做手术,即做颂乃提,有些地方则称作海太乃,叫法不同而已,翻译过来叫割礼,意为干了一件善事,做了一件好事。

后来,伊斯哈格看见盼舍已经跪在他们家大房的炕上,他跪在阿訇的对面,那位面容清俊的年轻阿訇开始诵读经典。别的人能跪的就跪在铺在地上的单子上,不能跪的就坐着或站在院的某一角里,静静地倾听着。阿訇的声音像沙沟河里的水一样,响彻着。

念完之后,阿訇就对所有的人说:“我郑重向大家宣布一下,人家的娃娃颂乃提已经做了,好着哩,各方面都很完美,没有任何毛病和挑剔的地方!”此前,阿訇已经了解到昨日盼舍已经被割了,听说不是保健员割的,是一个念经人用一把割麦子的刃子割了那个系带一下子,虽然意思了一下,但还是流了一丝丝的血。是啊,这人生的第一关,在他们是难免的。

伊斯哈格想从盼舍的脸上看出他有没有疼痛的迹象。心里说盼舍如果真的感到疼的话,就忍一忍吧,千万要忍住!

那个个头不高但面容清俊的年轻阿訇对盼舍说:“今天之后,你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肩膀上就有了承担了。”

伊斯哈格就在心里想:是啊,从今以后,我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人了,我会承担我自己应该承担的一切!

阿訇继续说:“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不容易啊,都不是一帆风顺的,有些东西是父母帮助和手把手教会我们的,但是有些事情要全靠你自己,无论痛苦、挫折、绝望、孤独和无助,都得自己扛着和承受住,你们得从小学会承受和向自己求救。求人不如求己,咱们一辈辈在这么艰难的地方活下来,靠的就是个内心的力量。一个人内心能够忍受一切屈辱、误会、孤独,那才是最有力量的人,是强大的、打不倒打不败的人。我们要做一切的善事,多行好,爱一切的人和生命……”

伊斯哈格觉得阿訇的话不仅说给盼舍,也是说给他的。他认真地听着,但是他很想看看盼舍的表情,这么想的时候,盼舍像是知道他的内心似的,折过头来也在看着他,并向他微微地笑了笑,那两颗兔牙白白的,闪闪发光。伊斯哈格觉得特别的温暖,觉得自己的心和他的心非常的近。从今天开始,他们两个就都已经是大人了。

老陕匆匆忙忙地在院子里招呼客人,摸了一下伊斯哈格后脑勺说:“一会儿,要多多地吃些啊!”

伊斯哈格感到一股热热的清水一样的东西从心头淌过,犹如沐浴了一场洁净的大水。他暗暗地想:这也是我的颂乃提呢!

接下来,大家就开始吃了,这是一种谁吃得快谁就可以抢着多吃一些最好吃的东西的筵席,主人一边端,大家一边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吃,越是吃得快主人就会越是高兴和觉得这个颂乃提做得圆满!这种吃法,也是老陕特有的一种招待人的习惯和风俗。此刻,只见大家的两只手紧张而又兴奋地在饭桌上飞舞着,仿佛两只手已有些不够用似的。

人们看见那个衣衫褴褛,面孔黝黑的伊斯哈格在院子的一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所独自经历的一切,似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英雄。直到伊斯哈格吃撑了肚皮,也没看见保健员的身影,这使他多少有些遗憾,但是他不知道老陕巴巴到底有没有请他。


发表于《人民文学》2013年7期,入选中国2013短篇小说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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