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民的锅盔
回民的锅盔 第广龙
我说的锅盔,是大锅盔。多大?锅盖那么大,草帽那么大。不但大,而且厚,有四指厚,有砖头厚。这么大这么厚的锅盔,一个七斤重,买上一个,得两个手抱着,才能抱回去。要是吃,饭量再大的人,即使放到过去,也没有本事一顿吃完一个。
这种锅盔,出自平凉,都是回民做的。只有回民能做出这样的锅盔,只有回民做这样的锅盔买卖。这不奇怪,把小麦加工成吃食,这说起来容易,但叫人都买账,都接受,并且长期认同,回民有天赋,有能力。就说干粮,油炸的麻花、馓子、油饼;烙出来的圆的干饼、长的酥馍;蒸下的馒头、花卷,都是回民的味道好。吃的东西,说好,就是好,怎么个好,又无法描述。不好了,马上感受到,好了,是慢慢体会出来的,只是,一时都找不下合适的语言,说怎么不好,怎么好。回民勤快,吃得了大苦,泾河滩拉沙子,用架子车拉。车槽加高了,加的部分,高度比车槽还高,沙子小山一样高。前头毛驴,套长缰绳,使劲出力;后头人,扶车辕,肩膀上套短缰绳,也使劲出力。回民经营生意,也在行,皮子的生意,茶叶的生意,回民经营,都繁荣。餐馆一家挨一家,回民开的吃客多。在平凉,一个锅盔,一个卤牛肉,一个酿皮子(又叫凉皮),是回民的专营。人们只认回民的。
似乎没有专门的店面,街道上支起推车,一个锅盔立起来,让人看,知道是卖锅盔的,其他的平躺着,就等着买主来了。锅盔一个也买,半个也买,这样的时候少;多数是刀子划开,划成三角的小块,一块一块拿秤秤着卖。盘旋路有一家军工厂,早上上班那阵子,工人都是买五毛钱锅盔,边走边吃。这很让人羡慕,说,看人家,到底是大单位的,大清早就吃好的。
加工锅盔,真得费些力气。和面要和到家,手上没劲的人,干不了;团成这么大的面积,还要能定型,不松散,也考验功夫。还得用杠子挤,压,敲,捶,反复无数次,才让面团听话,随人的意图。烤制锅盔,是平底的铁锅,上头悬吊着可以移动的铁盘,也是平的,铁盘上头,堆一堆熊熊炭火,锅盔进了锅,铁盘盖上去,铁锅下头,也是一堆熊熊炭火,两堆火,都是炉火纯青的那种火,有穿透力,力道持久,面饼被上下两头的炭火烘烤,水分失去,身子收紧,团结了,瓷实了,终于,两面都如同盔甲,刺绣般是一圈一圈的焦黄。锅盔就可以出锅了。
我后来见过其他锅盔,像六盘山西边的静宁,出的是油锅盔,个头小一些,清油炸过,是另一种味道;还见过关中一带、陕南一带出的锅盔,更大更厚,夹杂了椒叶末甚至辣椒面,也是一种味道。像平凉回民这样的锅盔,我在别处没见过。这样的锅盔,里头没有放盐,没有放别的调料。就是纯粹的小麦粉,本地的小麦磨出来的,似乎天生可以用来做锅盔,被回民发现了,这样做了,似乎这样合乎了天意一般。人们吃锅盔,要的,也是这种纯粹的味道,粮食的自身的味道。平凉人吃锅盔,都是专门吃,跟前不要菜,锅盔上不抹油泼辣子。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护着,一口,一口,把锅盔吃下去。吃锅盔掉渣,护着的手接住,接一阵,也送进嘴里。吃锅盔不能猛吃,得细嚼慢咽,一小口一小口吃,不然,堵住喉咙,呼吸都受影响。我就经常见到有的人不停捶胸脯――吃锅盔给噎住了。吃锅盔,跟前,得有一碗凉开水。
为啥?吃锅盔,常常被噎住,得用水冲冲。锅盔硬,干,吃锅盔,吃着过瘾,噎住了也难受。不过,那也是舒服的难受。的确,锅盔穿过肠肚的感觉,是刺激的,满足的,也是难得的。有一句话,说有牙时没锅盔,有锅盔了又没牙。自然,年轻时不是想吃就有,人老了,吃锅盔容易,却咬不动了。说话漏气的老汉怀念锅盔,实在忍不住了,嘴里搁进去一小块,慢慢磨,中和半天,才敢咽下去。
这种锅盔,放得时间长,放不坏。夏天也放不坏。出门远行,如果在山里走,背一个这样的锅盔,顶一个礼拜,人不会挨饿,也不用吃发霉的食物。我小时候吃不上锅盔,就在锅盔摊子跟前站着看,看戴白帽子的回民,没人过来时低头坐着,有人过来时赶紧起身,热情询问,这么看着,也是一种满足。后来,我外出工作,一年回去一次,假期结束,折返单位前一天,我都要买一个两个锅盔。带回去,切成四块五快,给人送,也自己吃。这样持续了几十年,一直这样,只要回去,一定带锅盔回来。在平凉,锅盔摊子还和以前一样,锅盔的味道,还和以前一样。吃锅盔就吃回民的锅盔,没有能代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