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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报记者讲述当年亲历香港回归,这些故事以前竟没听过

2017-07-01 高吉全 中国军网

我亲历的香港回归


■时任解放军报赴香港记者团成员 高吉全

1997年6月20日中午,香港九龙车站,天气炎热。京九97次列车徐徐驶入站台,列车上下来一队人马,个个意气风发,兴致盎然。这是解放军报为采访香港回归派出的大型记者团首次抵港。记者团由解放军报副总编辑庄汉隆带队,成员包括总编室、时事部、记者部、后备部、解放军画报等多个部门的精兵强将。我是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当年只有25岁。


记者团是为报道驻香港部队的进驻而来。7月1日0时,中国政府将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届时,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将进驻香港,为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保持香港的繁荣稳定作出贡献。为了向全国人民和全军官兵及时报道这一历史盛况,解放军报及其所属子报子刊共派出20余名记者,提前赴香港、深圳等地进行采访。此次抵港,大部分成员主要是提前熟悉一下将来进驻的情况。


记者团抵港后,并没有入住普通的酒店。当时香港尚未回归,政权尚在英方殖民者手中,而记者团成员又全是军人,考虑到种种因素,大家集中住在一户提前联系好的香港友人家中。由于人多而房间少,所有成员三四人一间,住两层的架子床,庄副总编甚至有一晚不得不打地铺过了一夜。


拥挤的高楼大厦,逼仄的居住环境,让大家还未工作就先领教了香港的民情社情。好在大家都为即将到来的回归盛况心情亢奋,吃住好坏都不放在心上,有人半夜的呼噜声打得抑扬顿挫、酣畅淋漓,第二天遭到全屋同事的一致“好评”。


开设解放军报工作间

香港回归是当年举世关注的大新闻。世界各国报名参加香港回归现场报道的媒体有600多家,记者达8400多人。香港方面为此在香港会展中心设立了庞大的新闻中心,面积达9000多平方米,据称光各种通信电缆就铺设了400多千米。里面除600多个临时工位外,还隔出了大大小小的工作间有近400间,供各种不同类型媒体租用。此次报道的联络工作由我负责。


赴港前,我已和新闻中心联络租好了一间工作间,抵达当天,全体记者即前往新闻中心看了我们的“新家”。新家的隔壁,即是人民日报和中国日报的工作间,相比之下,我们的尽管小了点,但主要作为记者发稿、开会、与后方联络之用,也都够用。我还联络新闻中心刻了军报报头的“解放军报”4个字贴在外面,不少外媒第一次看到解放军报抛头露面,纷纷前来拜访,试图通过我们打探部队进驻的消息。


记者团大部分人在对各自分派的任务略作熟悉后即先行返回内地,在回归日当天再随部队进驻,我因要采访当夜的中英防务交接仪式,加上会说英语,被团领导留在港内值班,一方面随时报道回归动态,一方面应对外媒采访,成了一扇军报对外的小小窗口。

1997年7月1日零点之后,香港政权交接仪式结束,中国国旗和香港特区区旗在会场上空高高飘扬。李振盛 摄


在当年,连“Win98”都还没问世,笔记本电脑也是个新鲜事物,新闻大战在即,如何确保第一时间传稿、传输照片是大家担心的头等大事。为确保新闻时效,报社的技术部门提前在那一年3月的“两会”上对所有记者团成员进行了稿件和照片传输培训。回归当日,所有记者的稿件都先通过电话线拨号,点对点传给驻守在深圳的时任时事部孙晓青主任,在深圳审定之后再点对点传入报社的稿库。


值得一提的是,在新闻中心的大厅里,我第一次见到连接了互联网的电脑。当时互联网在美国普及开也没多久,在内地还是罕见之物,那几台电脑只能用英文录入,当敲击键盘,看到一个个陌生的界面出现时,如同另一个世界在面前豁然打开,心中那份震撼与欣喜至今难忘。


因为香港的国际区号与内地不同,为传稿方便,工作间的电话开通了国际长途,又为了安全起见,不用的时候,就把电话后面的安全锁锁上。有次试验给编辑部传稿,结果电话怎么连都连不通,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也找不到问题在哪里。就在想放弃的时候突然想起后面还有个安全锁没打开,顿时一阵狂喜、一顿自骂。回归是大事,任何细节都必须提前考虑好,否则真可能误了大事。


记者被“关”在小楼二层

香港回归当夜,需要举行两场标志性的交接仪式,一场是大家印象最为深刻的政权交接仪式,江泽民主席与英国查尔斯王子进行政权交接。举行仪式的会场与新闻中心紧挨着,穿过一个长长的廊道即可到达。交接现场对媒体有严格的名额限制,解放军报只有一个名额,我的同事、著名摄影记者江志顺负责进入现场拍摄这历史性的一刻。


另一场标志性的仪式就是防务交接仪式,在驻港英军总部添马舰军营举行,由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从驻港英军手中收回香港防务权力。添马舰军营又叫威尔斯亲王军营,所剩不多的驻港英军全部在这里,距新闻中心有一段距离,平时往来有地铁相连,步行也没多远。


但组织方出于安保考虑,决定回归当日这两站地铁停运,而且许多道路封闭,道路两旁设置了非常多的路障,有些路障非常高大,比一人还高,完全挡住你的视线,让外人根本无法窥视里面的情况。同时为确保英军顺利撤离,在当夜零时防务交接仪式结束后不久即实施戒严措施。这些情况我都是提前打探到的,路障和戒严措施,使得从添马舰军营到新闻中心原本只需要10来分钟的路程一下子变得无法估计。


我受领的任务是当夜采写防务交接现场,考虑到当天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加上回归前几日香港连续暴雨,我特意提前买了一双跟脚的跑鞋和一件可以防雨的运动衣,没想到后来果真派上了大用场。


6月30日,香港又是时雨时停。参加防务交接仪式采访的各国记者很多,但由于地方狭小,只允许200名记者进入现场。经过与仍负责营区管辖的英军交涉,内地记者获准提前进入添马舰军营等候,但不得随处走动,几十个人全被封在营内一栋小楼二层的大房间里,不能下楼,更不能外出,连晚饭也是外面送进来的盒饭。


按照此类重大新闻的惯例,我负责的中英防务交接仪式消息稿此前已经按照预设写好了初稿,并且已经经过层层审稿,发回编辑部备用。稿件由我、新华社驻香港记者张铁钢、新华社军分社记者刘建新共同署名,由新华社向全国媒体发布通稿。我当夜的任务,就是在仪式现场盯紧每个环节,确认各环节无误后给后方编辑部去一个电话,“仪式正常举行,稿件无误,可以发稿”即可。


但在前期采访过程中,我又了解到许多原来发稿计划中没有的细节,特别是防务交接过程中双方互动的一些场面、对话,这些内容电视转播画面有限,但却含量丰富、意义深远,我和原广州军区的新闻干事胡训军、原广州军区战士报社长肖福又合作了一篇现场通讯。通讯详细地描述了交接仪式的全过程,初稿3000多字,我反复斟酌,考虑到当天后方版面肯定非常紧张,将稿件硬压到1300多字。


当天被关在二楼房间里的整个下午,一屋子人吵吵嚷嚷,兴奋异常,我静下来来磨这个稿子,一字一句地抠,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核对,直到晚上11点多确认各个环节都不会再做变动后,才安心地关上电脑,静等子夜时刻的来临。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在这篇稿子上下的功夫没有白费。第二年,中国新闻奖评选,这篇稿件《神圣的时刻——中英防务事务交接仪式写真》以最高票当选通讯类一等奖。

最后一批英军走出营门、走向停靠在岸边即将离港的“漆咸”号驱逐舰。 摄影:高吉全


趴在地上拍摄国旗升起

稿子踏实后,晚上11点多,记者获准下楼,前往仪式现场占位。


仪式分两个部分,11时50分,中英两军仪仗队上场,双方准备进行防务交接仪式。这是那篇通讯的主要内容。第二部分,接近0点0分时,中方旗手举行升国旗仪式,这是那篇消息的主要部分。两个仪式地点相隔了有那么几十米远,前者在营区大门内侧不远,后者在营区内主楼门前,而时间几乎前后相连,一人要关照两场难度很大。


获准进入现场的200名记者以摄影记者居多,大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有很多人直接把摄影用的梯子架在第二现场,先抢占一个有利位置,然后人扛着长枪短炮来到第一现场,拍完即冲到第二现场。我是文字记者,没有照片发稿任务,特别是稿件已经提前备好,此时心情大为放松,主要核实一下流程、细节无误即可,但因为是要见证历史性的场面,浑身也感觉兴奋异常,拿着赴港前向一位领导借的傻瓜相机,随时准备拍下激动人心的一刻。


尽管事先已经了解了相关细节,但真到现场,神圣庄严的交接仪式还是令人动容:


23时50分。一支由18名英军海、陆、空三军组成的卫队,在一名上尉军官的指挥下,在营区大门东侧就位。两名英国士兵出列上岗。


23时54分。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由18名威武、英俊的陆、海、空三军战士组成的卫队,在指挥官的指挥下,在营区大门西侧就位。


23时56分。我方两名陆军士兵从两队指挥官中间走过,分别站到大门内两侧。


23时58分。中英双方各自派出一名中校指挥官,面对面走到相隔4米处立定。这时,英方指挥官向我方中校指挥官谭善爱敬礼报告:“谭善爱中校,威尔斯亲王军营现在准备完毕,请你接收。祝你和你的同事们好运,顺利上岗。长官,请允许我让威尔斯亲王军营卫队下岗。”


谭善爱中校用洪亮的声音答到:“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接管军营。你们可以下岗,我们上岗。祝你们一路平安。”


说完,两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这看似轻轻的一握,握别的是硝烟,留下的是未来。


交接仪式结束后,那边英军正在撤离,这边记者已经纷纷向升旗现场冲刺。等我盯着最后一名英军走出营门、走向停靠在岸边即将离港的“漆咸”号驱逐舰,确认一切无误时,这边的升旗仪式现场已经被200名记者围得水泄不通。外围的记者早爬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梯子,端起长枪短炮准备拍摄。透过他们的背影,我几乎连旗杆都看不全。


我左转右转进入不了核心区,情急之中,身子一蹲,从记者们的梯子缝隙中身子费力钻了进去,一直钻到最前面的警戒线前。因为离旗杆太近,无法取景,我干脆趴在地上,仰头举起相机,正好把旗杆、礼兵、特别是显示时间一秒一秒跳动的灯箱全部放入取景框。


国歌响起,国旗快升到顶端的时候,我连按3次快门,拍下了7月1日0时0分零秒驻港部队在香港升起五星红旗的画面。

中英双方卫队列队完毕,即将进行防务交接仪式。 摄影:高吉全


提前买的跑鞋派上了用场

照片拍完,我脑子里始终记着现场就要戒严的消息,赶紧背着电脑、相机开始向外跑。因为添马舰军营没有国际电话,没法发稿,稿件只能回新闻中心发,要是跑不出去耽误了发稿,一切就泡汤了。


跑出营区,正好碰上最后一批英军已经全部撤离上舰,“漆咸”号驱逐舰正在收起舷梯,庞大的舰体在漆黑的夜色与远处维多利亚湾的烟火闪耀中显得光怪陆离,岸边几名英国士兵正在解开军舰的缆绳。我停下脚步,掏出相机咔咔又拍了几张照片,听着身后士兵喊着“关门、关门”的声音,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了。


原本10分钟的路,那次跑了应该有半小时。回到新闻中心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在第一时间我没有去传稿,而是取出相机中的胶卷,赶紧送到新闻中心柯达冲印点去。过去在胶卷时代,大型的运动会、会议等,往往都会有柯达、富士等胶卷公司提供免费的冲洗服务,有的甚至还冲一个送一个,这应该也是这些大公司树立品牌形象的一种公关策略吧。


送走胶卷后,我赶紧回到工作间连上电话开始传稿。预置的消息稿已经在现场电话通知后方可以签发,这次传的主要是指定任务外的那篇通讯。与后方通话中,就听到后方编辑部正忙得热火朝天,香港、深圳、天安门以及全国各地的庆祝活动正在举行,各路记者的稿件也正潮水般涌向编辑部,一场版面大战正在进行。我暗自庆幸,幸亏我下午就把稿子压缩到近乎极致,与其让后方编辑忙乱之中挥刀删稿,真不如在自己手中先下狠手。


差不多凌晨一点半左右,我冲洗的照片洗好了,取回来匆匆一看,尽管说不上精彩,但构图也还算完整,画面也还算清晰,特别是新闻照片该有的要素都有了,因为是夜间,又是傻瓜相机,能照成这样也不错了。


正要缓口气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是后方总编室一位组长打来的,电话中,对方火烧火燎地问我:“小高,有没有照驻港部队升旗的照片?照得怎么样?”我被问得也是一愣,忙说:“照了,照了3张,不过我的是傻瓜相机……”对方听了,似乎又跟别的什么人商量了一下,又说:“别管什么相机了,赶紧传回来吧,现在一版全是新华社的照片,一张报社自己的照片都没有,就传你认为最好的那张,就靠你这张了!”


当时的照片传输不像现在数码照片这么方便,要先把胶卷洗成底片,然后把底片插进一个比防火砖稍小一点的厚厚的底片扫描仪,扫描仪一头连在电脑上,操作电脑对底片进行扫描;电脑的另一头接上电话线,拨号,再几个字节几个字节地传到对方的服务器上。


文字稿的字节少,传起来相对简单,照片的字节多,如果再加上扫描等环节,传一张照片就要费很长的时间。这也是编辑部为什么只让“传你认为最好的那张”的原因。因为时间紧张,传3张太费时间,报纸等着来不及。


那天晚上的情况,真正是环环相扣,让人无法放松。忙完这一切,记得差不多凌晨2点半了,忽然又了解到一个情况,有车准备前往新界,那里是香港群众欢迎驻港部队凌晨从深圳进入香港的第一站。


此时新闻中心已经基本无事可做,我决定立即跟车前往。前往新界的路上,好像是凌晨5点多的时候,我接到别的单位一位摄影记者的电话:“小高,你在哪里?”我说我在前往新界的车上。这位记者带着哭腔告诉我,他还在添马舰军营出不来,里面戒严到此时还没有解除,照片发不出去,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坐在车上,突然感觉我那双跑鞋买得好值。


车队在滂沱大雨中疾驶

英军当年最早是在1841年登上香港的。那一年的1月24日,英国在鸦片战争的战火中为其军队下达了“勘察”香港岛的命令,首批英军士兵于25日登上香港岛大笪地,即今日港岛上环的水坑口街。26日,英军舰队驶抵,由他们的海军陆战队在香港岛上升起英国国旗,宣布香港岛为英国所有。从那时以来的一百多年间,在香港这块自古以来属于中国的土地上,驻扎的却是英国军队。


由驻港部队接管香港防务,是中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的重要象征。1997年6月30日晚9时,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先头部队踏上香港土地,并于7月1日零时接管了香港防务。但真正大部队的进驻,还要等到7月1日的凌晨。


我们前往新界,正是要迎接从内地驶入香港的首批车队。


1997年7月1日凌晨4时,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主力部队在深圳莲花山南侧集结地域完成了进驻前的最后准备。运输车、装甲车、指挥车等近500辆各式车辆整齐地列阵于一片旷野上,蔚为壮观。5时10分。军车隆隆启动,似一条不见首尾的长龙,穿过聚集着十多万夹道欢送人群的深圳市十里长街,向文锦渡、皇岗、沙头角三处海关驶去。6时整,车队分别通过海关,进入香港。


此时,我们记者的车也已经抵达了欢迎地点。大雨时急时缓,一直不断。欢迎的群众人山人海,各种伞、雨具更是挡住了视线,根本挤不到前面。我眼见一个通道处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一堆“贵宾”字样的胸花,一队嘉宾模样的人正在此排队走上临时搭设的观礼台。我灵机一动,赶紧排进队伍,也取了一朵胸花别在胸前,跟着队伍大大方方地坐上观礼台。坐下之后,感觉雨怎么突然小了许多,抬头一看,原来上面设了透明的遮雨棚。


不一会儿,驻港部队车队驶来。此时雨稍微小了些,欢迎群众代表冒雨将一块牌匾送给部队,上面写着“威武文明之师”。大雨把牌匾上的这6个大字洗刷得特别耀眼。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相机藏在胸前防止雨淋,此时赶紧掏出相机,拍下了这珍贵的一幕。


仪式过后,大雨滂沱,车队为了确保准时进驻,一路高速前进。只见一长队疾驶的敞篷军车上,官兵们在暴雨中笔直站立,岿然不动,任凭风吹雨打,像一尊尊雕像,始终保持威严的军姿。现场香港群众目睹此情此景,无不为之动容,掌声雷动。


据后来了解,回归当日,驻港部队海上舰艇编队,冒着滂沱大雨,保持严整的队形,乘风破浪,准确无误地到达指定区域;驻港部队直升机编队,冒雨起飞,穿云破雾,在烟雨迷蒙中准时降落在驻港机场。7月1日7时45分,陆海空所有部队全部安全到位,按时上岗,按时履行防务,按时将五星红旗高高升起。


至此,中国人民解放军驻香港部队顺利完成神圣的进驻。

1997年7月1日凌晨,新界区各界代表向驻香港部队赠匾,赞解放军为“威武文明之师”。 新华社发

(本文刊于《环球军事》2017年6月下半月刊,原标题:我亲历的香港回归)

作者:高吉全

编辑:彭况 陆金路

编审:曲延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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