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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故宫都是他捐献的,可我总觉得国家对不起他

2018-03-28 书单君 毒舌科技


有人说过,张伯驹的名字,要么不知道,知道了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如果你只知道故宫,却不了解张伯驹的一生。那将是一个莫大的遗憾。时至今日,故宫的镇馆之宝上,依然留有他的气息。而比这更重要的,是他一生行过的姿态。


——书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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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的河南项城,曾有两家大户,一袁一张。1898年,张伯驹出生在书香门第张家,7岁那年,他被过继给伯父张镇芳。这一去,人生就发生了巨变。


张镇芳是光绪进士,袁世凯哥哥的内弟,当过河南总督。因擅长理财,在天津创办了盐业银行,位高权重,财运亨通。张伯驹到天津后,自然是锦衣玉食。他也没让张镇芳失望,聪颖好学, 7岁入私塾,9岁能写诗,一本《古文观止》倒背如流。


家里人想让他做军官。然而,看到军阀内斗,发觉政治风云竟如儿戏,张伯驹认为做军人简直是自辱,毅然脱下军装,从此在家读书,写诗作画,看戏唱曲。


<张伯驹>


30岁这年,张伯驹迎来了一个转折点。


一天,他外出办事,在出售古玩字画的地摊边溜达。突然,一幅写有“丛碧山房”四个大字的书法闯入眼帘。凭着旧学根底,张伯驹断定此作不俗,马上掏了一千大洋买下。待回家细细研究,居然是康熙御笔。


这一年,父亲安排他打理银行。他却每日闲散读书,而只要看中的字画,再贵也要买。为了收藏名品,一掷千金,气得母亲整日在家哀叹:“让你做官不去,让你开银行不好好开,就知道花钱买字画!”


相比之下,生活上,他却极为素淡。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常年一袭长衫,出门从不讲派头。与遗老相交,却不酸腐,与阔公子为友,却不沾染纨绔习气,来往不乏名伶,身上却没有丝毫浮薄的味道。


他的志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做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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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讲张伯驹一生的跌宕,必须先讲讲他的夫人潘素。


说起潘素,也是个奇女子。她生于姑苏,先祖为清代状元宰相。可惜父亲是个纨绔子弟,将祖产挥霍一空。幼年时,生母为潘素聘名师,音律、绘画、无一不通。潘素13岁时,母亲病逝,继母便将她送到青楼。因弹得一手好琵琶,出落秀气,谈吐不俗,很快就红透了上海滩,一时间博得了“潘妃”的美誉。


<潘素>


每年,张伯驹会到上海查账。为了应酬,常去风月场所走动。看到潘素的第一眼,张伯驹就沦陷了。


一见倾心后,张伯驹发誓要娶潘素。当时,潘素早被一位有权有势的国民党中将看中。一听说张伯驹有意于潘素,对方赶紧派人将潘素软禁。上海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张伯驹便托好友买通了中将的兵卫,连夜将潘素带走。几日后,携潘素回到北京,迅速成婚。


回到北京,张伯驹将巨款分给其他太太,结束了复杂的婚姻关系,从此专宠潘素一人。张伯驹见潘素聪慧,就请人教她山水画、通鉴古文。潘素果然没有辜负张伯驹的栽培,悉心钻研工笔画法,日后成了颇有造诣的青绿山水画家,连张大千都赞叹不已。


从此,潘素抚琴泼墨,张伯驹填词作诗,琴瑟和鸣。但对张伯驹而言,潘素的意义远不止于此:后来的岁月里,人世间无数悲欢荣辱,如暴风骤雨向张伯驹袭来,潘素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一步也没有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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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张伯驹豪掷千金买字画,是满足个人情致。当他知晓大批珍贵文物流失民间,又被倒卖到国外后,内心的忧愤便越来越重。


那一年,听说溥儒要将《平复帖》转卖,张伯驹坐不住了。溥儒是恭亲王之孙,手上有大量字画珍品。此前,他曾将国宝级的《照夜白图》倒卖给英国人,气得张伯驹直跺脚。而这次的《平复帖》,是西晋文人陆机的真迹,有1700年历史,也是中国最早的文字手迹,素有“中华第一帖”之誉,上面盖满历朝历代名家印章。满纸生辉,其文物价值,自不用多言。


如果流失到海外,必成千古之恨。


溥儒说自己不缺钱,可张伯驹一问,他就要20万大洋。三番两次请人说和,一毛钱也不便宜。张伯驹只能作罢。时至1937年,张伯驹得知溥儒母亲病危,正是缺钱的时候,二话不说,借出一万大洋。最后,在旁人的撮合下,张伯驹以四万大洋购得《平复帖》,成功将这件重量级国宝留在了中国国土上。


<陆机《平复帖》>


此后,张伯驹陆续收得李白真迹、杜牧手卷、黄庭坚书法等十多卷珍品。他将京津两地的几处房产出售,只为买下这些珍贵的古字画。


1941年,上海一场轰动一时的绑架案,差点令张伯驹丢掉了性命。那天,张伯驹出门办事,迎面出现三个大汉,拔枪示威,将张伯驹绑走。不久后,潘素接到电话,绑匪要求交出200万,否则就撕票。潘素急得到处求人:“一时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别说200万,100万也凑不出来,看来只能卖字画了!”


经多方斡旋后,潘素终于跟张伯驹见上一面。当时,张伯驹已瘦得没了人形,却对潘素说:“宁死魔窟,也不得变卖!你救不救我,都不要紧,我珍藏的那批字画,就是我死了,你也要替我保护好!”


为了救张伯驹,潘素托他的好友多方打听,这才得知是仇家所为。原来,张伯驹到上海任职,对方恨其挡了自己的仕途,勾结“76号”特务机构绑架。不久后,绑匪害怕事情闹大,将张伯驹移交给上海一个伪军头目。潘素去要人时,对方竟然狮子大开口,要20根金条。潘素无可奈何,只好到处借债,这才赎回张伯驹。


离开上海后,潘素将女儿托人照顾,往来于北平与西安之间长达数年。女儿长大后才得知,当时北平沦陷,为了不让《平复帖》等国宝出任何意外,母亲将它们偷偷地缝在被子里,一路担惊受怕,带出了北京。


张伯驹说:“我死了没什么,它们才是我的命。”


- 4 -


1946年,北平古玩界传出消息,古董商马霁川正在出售一件非同寻常的“东北货”,那就是《游春图》。


《游春图》运笔精到,意趣无限,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幅画作,素有“天下第一画卷”的美称。当时,故宫正在收购民间珍品,张伯驹听到消息,希望故宫出面购买,如果经费不足,愿代周转。可是马霁川开出天价,开口就是800两黄金,故宫只能望画兴叹。


听说马霁川准备将画给洋人,张伯驹多方奔走呼吁:“此卷有关中华民族的历史,万万不能出境。如果有谁为了多赚金子,把它转手洋人,谁就是民族败类,千古罪人,我张某决不会轻饶了他!”马霁川有点怕了,便说:“220两黄金,有钱来拿!”


为凑钱,张伯驹只好卖了弓弦胡同的宅子。要知道,这宅子可不一般,原为大太监李莲英的宅院,模仿颐和园排云殿规模建造,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宅。马未都曾说:“这宅子搁在今天,光拆迁,就得一个多亿。”


<展子虔的《游春图》>


谁知,拿到黄金时,马霁川又借口成色不好,“还要再追加20两,否则我就卖给别人了。”张伯驹只好回家央求潘素变卖金银首饰,终于将《游春图》收入囊中。


后来,南京总统府派人来京,打听《游春图》下落,愿以500两黄金入藏《游春图》。张伯驹复函称:“伯驹旨在收藏,贵贱不卖,恕君海涵。”


为了一件件国宝,张伯驹倾家荡产,宁死不卖。谁能想到,1956年,他决定将平生所藏,尽数捐献国家。其中包括《平复帖》、《游春图》、杜牧手卷、范仲淹手卷等8幅一级珍品。这8幅字画,都是上上极品。即使在当时,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文化价值更是不可估量。因此学界有称:“张伯驹一个人的捐赠,就撑起了故宫顶级书画半壁江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时至今日,这些捐赠依然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为此,政府本欲奖励张伯驹20万元,他却分文不取,只答应收下文化部发的一张奖状。


很多人问张伯驹,为什么要无偿捐献?他说:“不知情者,谓我搜罗唐宋精品,不惜一掷千金,魄力过人。其实,我是历尽辛苦,也不能尽如人意。黄金易得,国宝无二。我买它们不是为了钱,是怕它们流入外国。”


在张伯驹眼中,书画皆古人性灵之所托,吾族文化居世界之先位,真可睥睨外国。这些文物,首先属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花多少代价留下来,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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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年后,张伯驹被打成了“右派”。


青年时代,张伯驹已是发烧级票友。30岁时,他与京剧大师余叔岩学戏。余叔岩不肯教给孟小冬的戏,却愿意教给张伯驹。40岁时,为给河南赈灾,他在北平唱了一天堂会,请的全是戏剧界最顶尖的角儿。为推动京剧发展,还创立“国剧会社”,不遗余力推广国粹。


建国后,为响应“百花齐放”的口号,张伯驹拉了一帮老艺人,排练戏曲《马思远》。没想到却遭人攻击,被视为封建余孽。随即被打成了右派。


别人被扣帽子,大多唉声叹息。张伯驹却闲居在家,并不当做负担。解放时期,他与“儒帅”陈毅有过私交,算是棋友。陈毅听说此事,觉得荒唐:“张伯驹一个读书人,为国家捐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可能是右派?”


<张伯驹与潘素>


有人问张伯驹作何感想,张伯驹说:“戴什么帽子,我倒无所谓,一个渺小的凡人,生死得失,无关大局。但要说我反动,实在是有些冤枉。”


明知自己冤枉,1961年,陈毅安排他和潘素去吉林博物馆,临行前,陈毅问:“关于右派的事,你有些想不通吧?”张伯驹却说:“这件事的确出我意料,但受些教育,未尝不可。国家大,人多,个人受点委屈不仅难免,也算不了什么,自己看古画也有过差错,为什么不许别人错送我一顶帽子呢?”


等到了吉林博物馆,参与鉴定工作。张伯驹将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博物馆人员。此外,他又决定将30余件文物字画,一并捐献给吉林博物馆。其中包括南宋的一幅《百花图》。此画不但为我国绘画史上保存下来的第一位女画家作品,被大收藏家视为绝代珍品。对张伯驹的个人意义,亦不同于其他。


张伯驹曾说:“我终生以书画为伴,到了晚年,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件珍品,每天看看它,精神也会好些。”


就是如此,他还是毫无保留地捐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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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成右派时,单位要求女儿与张伯驹划清界限。女儿很不服气。张伯驹却说:“只要我们没有亏欠国家,没说过一句坏话,就可以坦然行事。”


他还不知道,更大的厄运正等着他。


1966年,浩劫袭来,张伯驹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隔离审查8个月后,被吉林博物馆辞退,送到舒兰县插队。当时张伯驹已近70岁,县上一看,“这么老的一个老头子,难道要我们养他不成!”无奈之下,张伯驹和潘素只能冒着大雪,回到北京。


回京后才发现,自己的宅子已经变成了大杂院,住着十几户人家。夫妇两人,只好蜗居在10平米的小房子里。他们没有户口,分不到粮票。这个曾坐拥亿万家产的民国公子,只好靠着亲戚朋友的接济,艰难度日。


虽清贫寒苦,张伯驹和潘素,依然在家画画作诗,陶冶性情,内心好似未曾遭受任何震荡。当时,多少被侮辱、被诬陷的人,要么愤愤不平,要么自叹自哀。唯独张伯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此,红学大家周汝昌感佩道:“我深深觉得,他为人超拔,是因为时间坐标系特异,一般人时间坐标系三年五年,顶多十年八年,而张伯驹的坐标系大约有千年,所以他能坐观云起,笑看落花,视勋名如糟粕、看势力如尘埃。”


要知道,当初张家生活好时,曾有10位管家,负责中西餐的4位大厨。他在丛碧山房会客,席间有一道菜,叫做“清炒口蘑丁。”听起来平平淡淡,其实大有来头:野生口蘑产自张家口外草原,产量极少,异常珍贵,味道鲜美,远非其他菌类所能及,美食家多用它调羹、打卤,舍得清炒的,大概只有张伯驹一人。


而多年后,画家黄永玉在饭馆偶遇张伯驹,只见他孤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果酱,小碟黄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的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缓慢隐去。黄永玉不禁感叹道:“能喝此蹩脚红菜汤,先生真乃大忍人也!”


<黄永玉所绘张伯驹>


生活的落差,并没有让张伯驹感到不平。在文革中最困难的3年里,有人几次去看望他,除了年龄增长,心情神态和20年前住在李莲英旧宅时并无差异。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


张伯驹的散逸超达,是常人所达不到的。对他而言,再大的风云变幻,也动摇不了心性,再大的浪潮袭来,也不会为其所困——荣辱得失,过眼烟云。



1972年,陈毅去世。张伯驹本想吊唁,因政治身份未能如愿。只好送上一幅挽联。追悼会上,毛泽东看到挽联,问:“书法好,词也好,这是谁写的?”陈毅夫人张茜一听,忙说:“这是张伯驹送来的!”毛问:“他现在还好吗?”听完张茜介绍张伯驹一家人的处境,毛泽东对周恩来嘱咐道:“你去安排一下吧。”


就这样,张伯驹进了文史馆,潘素进了中国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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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泰然豁达的人生态度,在“做人”二字上,张伯驹一生亦是万中无一之高标。


作家章诒和第一次见他,觉得他不容易接近。聊了一下午,都是潘素说话,他在一旁,半天也不理人。后来章诒和才知道,张伯驹个性散淡,待人就是如此。


红学家周汝昌跟他熟了,到他家里去,也不用打招呼,自己翻看藏书、欣赏字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在后辈面前,张伯驹没有半点傲气的派头。


当初,一代收藏大家王世襄想研究《平复帖》上的印章,又不敢轻易开口。酝酿了好几日,才向张伯驹张提出请求。出乎意料的是,张伯驹说:“你一次次到我家来看,实在是太麻烦了,不如拿回家去仔细地看。”王世襄听了,下巴差点掉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平复帖》捧回家,不敢有半点闪失。


<晚年张伯驹与潘素>


章诒和的回忆录中,写过张伯驹两件事:


● 其一,抗战后,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被蒋介石没收家产,从此以典当为生。日本方面一心想要将其笼络至麾下,借他的背景做些事情。袁克定宁可饿死,也不做汉奸。张伯驹得知,见他生活难以为继,就把他接到自己家住。袁克定拿到文史馆工资,张伯驹分文不取,对他一养就是10年,直到1955年去世。


● 其二,父亲章伯钧被打成右派,最后凄苦而死,自己只得搬家。碍于其右派身份,没有一个亲戚朋友敢上门吊慰。直到有一天,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居然是张伯驹夫妇。两人得知章伯钧的死讯后,多方打听,拄着拐棍找了整整一天,才寻访到她的住处。


对此,章诒和写道:“在我父母的人情交往中,张氏夫妇不过是君子之交,看看画,吃吃饭而已。怎能和父亲的至亲相比?怎能与父亲的战友相比?怎能同那些曾受父亲提拔、关照与接济的人相比?人心鄙夷,世情益乖。相亲相关相近相厚的人,似流星坠逝,如浮云飘散。而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却悄悄叩响你的家门,向远去的亡灵,送上一片哀思……”


难怪有人说,张伯驹这一生最宝贵的,并不在于他曾有万贯家财、逍遥富贵,也不在于他无偿捐献了《平复帖》《游春图》这样的重量级国宝。最宝贵的,是他的“富不骄、贫能安、临危不惧、见辱不惊”。


他的生命气息与光泽,才是永恒之物。


- 8 -


1982年2月,因为感冒,张伯驹住进北大医院。


他被安排在一个八人间的病房内。潘素提出要换个单人间或双人间,有利于病人休息,但医院方面拒绝了,理由是:张伯驹不够级别。


病房内无比嘈杂,已经84岁的张伯驹目睹身旁的病人死亡,情绪极坏。潘素再次与医院交涉,依旧被拒绝。张大千的孙子前去探望张伯驹时,张伯驹有气无力地握了握他的手,只能默默地流泪。


<张大千之孙探病张伯驹>


两天后,病房又死一人,张伯驹转成肺炎。


就在上级领导批文下来的前一天,1982年2月26日,张伯驹早已停止了呼吸……


当时,张伯驹的学生跑到北大医院门口叫骂:“你们医院知道张伯驹是谁吗?他是国宝!他一个人捐献给国家的东西,足够买下几座你们这样的医院!”


在追悼会上,经济学家千家驹感慨道:“我参加八宝山追悼会不知道多少次了。很多人悼辞上无一例外地写着‘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不朽者,张伯驹是一个。”


多年后,一向以嬉皮笑脸示人的主持人窦文涛,在节目中讲起张伯驹的死,不禁眼泪婆娑,长叹唏嘘。


他说:“张伯驹他没有死,你灭不了他!当年他说过,‘我的东西不怕丢,永远在故宫’。我跟你们说,咱们都死光了,千秋后世都有张伯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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