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徐桐父子「求仁得仁」

言九林 史料搬运工 2021-06-21


光绪二十六年(1900)七月初三,吏部左侍郎许景澄与太常卿袁昶被杀。

他们的公开罪名,是“任意妄奏,莠言乱政,且语多离间”。实际死因,是老太后痛恨他们在御前会议上坚称“邪术不可御敌”、“万无以一国尽敌诸国之理”。具体出主意劝慈禧杀大臣以立威者,是极力主战、刚刚被召入京的巡阅长江水师大臣李秉衡。

监斩官是时任刑部左侍郎的徐承煜。他的父亲,是体仁阁大学士徐桐。

此刻的徐桐,正因儿子奉命监斩许景澄与袁昶,而处于一种“色独喜”的亢奋状态。他早已看不惯许景澄与袁昶这类“长夷人志气”者,尤其是许景澄居然还喜欢抽洋烟,简直可恨至极——发现儿子徐承煜也抽洋烟时,徐桐暴怒到简直要昏厥过去,随后对徐承煜实施了“跪暴烈日中,以儆其后”的严惩。

《清史稿》里说,徐桐平生“恶西学如仇”,门人有谈论新政者,便不许登门。他对洋人的仇恨,是一种渗入到了文化骨髓的执念。自家宅邸靠近东交民巷使馆区,他便要在家门口贴一幅“望洋兴叹、与鬼为邻”的对联来泄愤。读到西班牙、美利坚这些欧美国家的译名,他也要狠狠地批判一番:“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此必英吉利鬼鬼话欺人。堂堂上国,岂信洋夷。吾朝文物何不美,百事何不利,兵戎何不坚,竟敢以美利坚名其鬼域,足见鬼之妄!

很自然地,徐桐成了慈禧太后庚子年各种决策的鼎力支持者。

行刑当日,菜市口围观民众甚多,许多人“塞途聚观,拍掌大笑”。临刑前,袁昶对着徐承煜高呼:“勉为之,吾待公于地下矣!”。据说,徐桐闻知后说了五个字:“是死且有罪!”

许、袁二人被杀的次日,七十五岁的兵部尚书徐用仪,给同在京城为官的亲友朱彭寿之父写了一封信。内中说,大局不可挽回,自己已派人将儿媳与孙子们送回浙江海盐。信的末尾,他提到了许景澄与袁昶:

“昨日之事,令人惊心动魄,可谓千古奇冤。”


收信者读后深感不安,将这几行文字从信中裁下以火焚之。写信者却未料到,十余天后,自己也将遭遇与许景澄、袁昶相同的命运。

那是七月十七的午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天色有些阴暗。家住宣武门侧上斜街的朱彭寿,见到城门开启,有人高喊“出大差”(即执行死刑之意),遂派仆人前往探看。孰料仆人竟回报说,囚车里坐着的正是朱彭寿的亲戚徐用仪。此外还有候补三品京堂联元与户部尚书立山。

行刑者仍是刑部左侍郎徐承煜。

徐用仪一生做官谨慎,深谙保身之道,鲜少有冲锋陷阵式的举动。他在庚子年遭此厄运,有两个原因。一是始终坚持“挑衅非福”,不同意“大张挞伐,一决雌雄”;二是不忍见到许景澄被杀后暴尸,于行刑次日前往刑场哭敛。这两件事,使其成了刚毅、徐桐们眼中极为可恨的“内奸”。

原本,十七日早晨徐用仪等人被捕时,军机大臣荣禄曾试图挽救。荣禄在慈禧跟前叩头恳求,说“外边消息甚紧,京师岌岌可危,不宜骈戮大臣”,且提及当天是咸丰皇帝忌日,按例应该停刑。他建议将徐用仪等人暂押在刑部监狱,待日后审讯明白后再判决。慈禧非但不允,反下旨让徐承煜即刻奉命前往监斩。荣禄出殿后,与庆亲王奕劻商议再图挽救,且前往联系徐桐与崇绮,欲来一次四人联名。崇绮的态度无可无不可,徐桐却对荣禄冷笑:

“君尚欲假作好人?我看此等汉奸,举朝皆是,能多杀几个,才消吾气。吾子奉命监斩,不能代乞请。”


徐桐像

徐用仪等人被杀的当天,老太后正命人满京城搜罗车马,准备西逃。于慈禧而言,在这种节骨眼上坚持杀害以“挑衅非福”为立场的徐用仪,实是一种卸责与震慑兼具的权术,既可将局势恶化到此般程度的责任公开归咎于朝中有“汉奸”;也形同向群臣彰显天威,警告他们权力仍有效掌控在太后手中,不要乱说乱动有什么别的想法。

老太后的权术很卑劣,也很成功。经过公开行刑,徐用仪等人的“汉奸”形象,被牢牢刻在了京城百姓的印象里。朱彭寿满世界找人,才凑足四百两纹银交给刽子手,换回徐用仪的尸体,然后草草安葬。次年,徐用仪获朝廷平反。灵柩离京返回故里时,朝中友人及各国公使皆来吊唁,京城百姓围观者极多,人群中有人聚语:

“照此情形观之,岂非真二毛子乎!”


朱彭寿在现场闻听此言,只能长叹一声“嗟呼”。

至于徐桐,他不关心慈禧的权术,只在意如何才能多杀几个类似许景澄、袁昶、徐用仪这样的人,似乎惟有如此,才能消除他内心郁积多年的愤怒。他那爱抽洋烟的儿子徐承煜,于十七日下午四、五时左右完成了监斩工作,回朝向荣禄汇报。据当时在现场交涉车辆搜罗工作、得以听到谈话内容的陈夔龙回忆:

“余从旁窃听,大约监斩徐尚书诸人事,顾盼自适。文忠默然不发一言,侍郎喋喋不休。文忠厉声曰:‘我尚有事,不必再谈!’掉头回北屋。”


徐承煜的自豪与得意,在荣禄眼里全是愚蠢与可鄙。

再后来,慈禧西逃时没有带上徐桐父子。北京城破之际,徐桐担忧遭到清算,选择了自杀。有说法称,徐桐本来的计划,是要徐承煜陪着自己一同自杀。徐承煜表面答应,却在父亲上吊之后拔腿而逃。稍后,徐承煜被日军捕获,关入了顺天府大牢。

陈夔龙在《梦蕉亭杂记》中,记录了徐桐父子最后的“求仁得仁”。

先是,庆亲王奕劻奉命回京议和时,召集陈夔龙等留京人员到北城广化寺会面。期间有人提议说,徐桐“以身殉国,从容就义”,应该写奏折替他向朝廷请求褒奖与抚恤。奕劻闻言大怒:

徐相已死,可惜太晚了。倘早死数日,何至有徐小云(徐用仪字筱云)尚书论斩之事。……渠死事遗折,我不能代奏!”


稍后,和议启动,“惩办祸首”成了一项重要谈判内容。期间,李鸿章质问联军代表,最初的“罪魁”名单里没有启秀和徐承煜,为何忽然增入这两人?意大利公使的回复是:

“某前日谒中堂于贤良寺,曾问徐侍郎为人如何?中堂告余曰,此人不好。七月初三,监斩许侍郎景澄、袁太常昶,即是他;十七日监斩徐尚书用仪等,也是他;二十一日,两宫西狩,逼令其父徐相国桐自尽者,又是他。此种人,中国不办,各国只好代办。”


闻听此言,李鸿章只好尴尬回应说:“我不过随便一句话,尔竟据为实录。”

查《李鸿章全集》收录的往来电报,可知李鸿章之所以要去质问联军代表这个问题,是因为远在西安的老太后很关心“惩办祸首”的标准,下旨命令他与奕劻向联军索要一个解释:为何徐承煜什么针对洋人的事也没做(他们父子确实主要是在针对自己人),“系空言毫无实据”,洋人们却要将其列入惩办名单?

谕旨将任务下达得很明白,李鸿章不得不问。但这一问,便得了个很难堪的答复——那将徐承煜推入“祸首”名单,恰是李鸿章自己

好在,庆亲王奕劻是个非常善于体察情势之人,随即“以他语乱之”,将此事错开不提——恨徐桐死得太晚的他,大概也能理解李鸿章为何要将徐承煜的事情详细说给联军代表听。稍后,李鸿章便与奕劻联名给慈禧回电,称洋人之所以要惩办徐承煜,是他们“采访都人公论”,发现京城百姓都在说徐承煜的坏话。“都人公论”云云,自然并不存在,真要说有,也只有许景澄被杀时的“塞途聚观,拍掌大笑”,或者针对徐用仪的聚语“岂非真二毛子乎”。这些搪塞慈禧的言辞里透露的,是奕劻与李鸿章皆无意拯救徐承煜的性命,他们希望徐氏父子“求仁得仁”。

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初八,已然“神识瞀乱”(据监斩官之一、时任刑部主事的董康回忆)的徐承煜,被执行了死刑。



▼最后给自己的新书做个广告。当当与京东皆有预售。长按下面的二维码也可进入购买链接。

长按二维码可进入购买链接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